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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对子(四)

    气氛顷刻间凝固,侯大贵颇具经验,觉察出了不善,轻笑两声道:“张献忠是什么驴逑东西,诸位心里必定明白。这反反复复的一套,可是老伎俩了。楚豫间形势紧张,他这么做,不过争口喘息罢了,待时机成熟,必定不甘居于人下。”

    刘希尧道:“侯兄的意思是,八大王唱这一出,还是缓兵之计咯。”

    侯大贵郑重其事道:“不然怎地,还真当能安安稳稳做他的太平官儿不成?各位有所不知,西营现在与左良玉私底下纵兵私斗,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端的是热火朝天。熊文灿瞧他也不自在,早晚欲除之而后快。照这状况,他张献忠能将个乌纱帽保至明春,已属不易。”作为赵营的肱骨重将,侯大贵也有机会接触许多隐秘的情报,其中就包括张献忠与朝廷各方势力的关系网。此时他轻轻择要点了两句,原本面有愠色的贺锦等人神情明显缓和不少。

    李万庆说道:“侯兄位高权重,说出来的话自是重如千金。我看张献忠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东山再起是必然的事。既然如此,那么贵营届时是否也要遥相呼应?”话锋一转,又回到了赵营上。

    作为赵当世的说客,侯大贵此行的使命就在于拉拢贺锦等一票中间派投靠赵营。内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需得让这些漂泊不定的掌盘子们相信赵营可靠,否则赵营连自己的基本盘都不稳,谈何有余力照拂其他营头。

    李万庆心思细腻,主动将话题挑到浪尖上。侯大贵清楚,对方这一问攸关重大,自己的回答若有一丝一毫的闪失,必然会令这些精打细算的掌盘子们心生疑虑。这些人都是如履薄冰惯了的惊鸟,顾虑甚多,一旦失去他们的信赖,那么辛辛苦苦的这承天府一行,也就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李延朗固然把细沉稳,但毕竟没经历过这种场面,事到临头只能屏气凝神,一语不发看向侯大贵。但听侯大贵轻咳一声,道:“我赵营与西营素无瓜葛,只因与昌平陈总兵有旧,故此归附。如今正自休养生息,静观时局之变。倘若真个伺机而起,那也不为响应西营,而会自辟前路。”

    李万庆闻言不语,顾视贺锦、蔺养成、刘希尧,也均自沉默。虽一时瞧不透这四人心思,但李延朗心里清楚,侯大贵这一答,毫无疑问堪称上佳。

    在外人看来,赵营随西营一同接受招安,关系必然匪浅。李万庆提问时也有心将两营绑在一起观察侯大贵态度,但老练的侯大贵很敏锐觉察到了这个陷阱。他的回答不长,但字字珠玑,很有力地将李万庆等人的试探压制了下去。

    进一步剖析,这回答蕴含了三层意思。

    第一层意思,关键在于“素无瓜葛”四字上。正如如今楚豫流寇中分老回回派、曹cao派、中间派一样,张献忠的手底下,也同样有着一大票追随者。而贺锦等人为何宁愿辗转颠沛,却始终不愿归附张献忠,旁人或许没意识想到这点,但侯大贵则认定,这几人与张献忠定然有着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矛盾。否则当初张献忠投降时,像携同赵当世、杜应金、马士秀等一般捎上他们其实并非难事。想通了这一条,侯大贵的反应就有针对性,他开门就明言了赵营与西营没有密切关系,在一定程度上有助降低贺锦等人的抵触情绪,改善赵营在他们心中的形象。

    第二层意思,则是“自辟前路”四字。贺、李、蔺、刘四家,绝非泛泛之流,不说一流强寇,却也都很有些实力。赵营既然有心招揽他们,那么首当其冲便是

    要凸显出赵营自身的独立性以及底气。试想,如若自个儿尚仰人鼻息、受人驱策,又何以服众?赵营在赵当世的率领下,打过不少胜仗硬仗,知名度很高,只要与张献忠撇清关系,别人没有理由不相信赵营的货真价实。

    第三层意思,出于“静观时局之变”六字。侯大贵不是第一次代表赵营出席重要谈判,实际上,包括当年汉中与官军的谈判周旋等等事宜,都是由侯大贵代表赵当世出面交涉。结果证明,侯大贵本身在赵营的地位够分量,又狡黠善变,所以每次谈判游说,都能取得不俗的成绩。而此次赵当世因自己分身乏术,故再次派侯大贵前来承天府走一遭,也全是信任他使然。侯大贵深知谈判之中大忌便是和盘托出,他曾总结“云山雾罩,雨雾看花”八个字用以说明谈判的精髓。当下也是这样,纵然李万庆径直发问赵营的计划,但侯大贵绝不会对他透露半个字。简简单单以“静观其变”相答,既不敷衍,也有暗部疑阵之功效,让对面摸不清头脑从而不敢掉以轻心,轻视赵营。

    果不出李延朗预料,侯大贵说完不久,起初敛声不语的贺锦四人终究还是捺不住性子,显出了几分急躁。

    侯大贵深谙其道,感到时机略有成熟,毫不迟疑主动出击道:“四位都是江湖上名闻遐迩的大掌盘子,又与我家主公结有厚谊。往年天各一方,难以交往,而今两边却近在咫尺,我家主公甚感欣慰,故差在下来与四位一叙旧情,再建新谊。”

    蔺养成干笑一声道:“赵老弟的好意,我等心领。只是官贼殊途,那旧情好叙,这新谊倒怎么个建法儿?”说完,给李万庆使个眼色。

    李万庆立即接过话茬,食指轻刮颊边胡渣道:“人言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等与赵兄弟投契,本意是戮力同心,不愿分道扬镳,但若以官贼身份长久来去,势必不利于贵营,也于我等无益。所以现实之问题便是,我等与贵营要建立稳固联系,只能或同而为贼,或......”话到这里,抿上了嘴。

    他点到为止,但意思昭然若揭。

    侯大贵心中怎不了然,他此来,若无干货说话间又怎会有底气,只略一沉思,便道:“我家主公明言,与诸位情如兄弟,贫贱不相轻、富贵不相忘。今我营侥幸得受朝廷赦令,又如何能安心坐视诸位流离无定?”

    这句话出口,贺锦四人登时振奋,各自探身问询:“侯兄的意思是......”话没说完,庙外忽有兵士匆忙奔入,神情紧张对贺锦等人小声禀情。

    侯大贵见着贺锦等人脸色陡变,嘴唇微颤,心中一紧,道:“出了何事?”

    贺锦倒也不瞒,直接道:“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引来了常国安的人,现在他带人已摸上山了。”

    李万庆补充道:“侯兄恐怕不知,这姓常的本是川中棒贼,后来出川,数易其主。说是三姓家奴也不为过,而今跟着罗汝才为虎作伥,与咱们不对付,私下也不知使了多少绊子。要不是我几个团结一致,怕早给罗汝才和这姓常的的吞并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贺锦、李万庆等人虽说与罗汝才联营而动,但说到底是为了自保而非真正怀有“革命友谊”。迫不得已联手抵御官军的同时,内部斗争也一刻不消停。罗汝才日思夜想就是彻底将这几营中间派灭了吞了,双方的斗智斗勇、千回百转,即便贺锦等不说,从他们的表情上,侯大贵也能感同身受。

    其实这个“托天王”常国安,侯大贵并不陌生,几年前

    赵营第一次入川,与当时川中棒贼渠首“争天王”袁韬交攻,常国安其时作为袁韬麾下大将,也曾与赵营激战。但终因战败与袁韬起了龃龉,后来不堪猜忌径自出川了,接着流转多处,最后归于“曹cao”罗汝才一派。不论赵营与常国安的旧怨,或者现在贺锦等人与罗汝才的对立,常国安的不期而至想必来者不善。

    据报常国安这次带来的人马在五百以上,一看就是有备而来。而山神庙上下贺锦四人随行护卫的兵士不足五十人,众寡悬殊,若硬拼必败无疑。

    侯大贵见贺锦等人拔刀意欲拼命突围,乃劝道:“常国安想必早有了瓮中捉鳖的打算,我等徒斗无益,不如稳下来,先与他聊聊,随即应付。”

    李延朗亦对李万庆道:“五哥,对方来势汹汹,不可硬与。”

    李万庆点了点头,又对贺锦三人看看,几人同时插刀回鞘,面色阴郁各自稳坐凳上。不多时,随着一阵绵长笑声,常国安靴声橐橐快步入庙,身后十余名顶盔掼甲的兵士团簇拥护。

    几人定了定神,堆起些笑,一起站起拱手道:“原来是老常来了,真是稀客,有失远迎。”

    几年过去,常国安看着倒是比之前清癯了许多,早前还算丰满的面颊这时已然瘦得显出了颔骨的轮廓,唯一没变的是那双圆溜溜的小眼睛。他环顾庙堂一周,笑道:“我算得什么稀客。我却听说,今个儿有北面来的稀客驾临,惹得几位大哥都要挪动尊驾迎接,才屁颠颠赶来凑趣,也想露个面不是。”

    贺锦干巴巴道:“那可不敢当。常兄是罗大掌盘子眼前的红人,俺们可高攀不起。”他但觉今日凶多吉少,横下心后只想着就算死也要死的硬挺,话语间已然带起些火药味。

    常国安笑笑道:“左金王说话还是客气。”转目瞅见侯大贵与李延朗,故作惊异,“咦”了一声道,“这二位却面生。难不成就是传言中北面来的贵客?”

    侯大贵从不输阵,应声对着常国安拱拱手道:“常掌盘,幸会。”

    常国安龇牙笑着道:“承蒙贵营当年照顾,自出得川来四体健全,算是无恙吧。”只听这句话,看来他是早知侯大贵与李延朗的来历了。

    “昔时各为其主,虽有争斗,但大体在公不在私。我家主公每每提到川中经历,赞誉最多的还是常兄你的部队。”侯大贵不愧见惯风浪之人,两句出口,面色转白为红,气息同样均匀如初。

    “各为其主......”常国安喃喃将这四个字又说了一遍,声音一振,边摇头边道,“那时各为其主,这时一样各为其主。常某既为罗大掌盘效力,就免不得与诸位说些不愉快的话。大掌盘子曾定下规矩,严禁各部私自结交官府众人,一经查明,严惩不赦。”脸色一凝,“赵营而今已是朝廷敕封的援兵营,这两位更是当中重将显贵,贺兄你们抛下老本营不顾,来这荒郊野岭私会,似乎有所不妥吧。”

    李万庆哈哈一笑道:“纵使左良玉、贺人龙等辈,咱们也没少与他们称兄道弟,打过交道。我几个与两位客人私谊甚笃,如今不过朋友叙旧罢了,常兄怎生紧张得像老婆红杏出墙也似?”

    常国安摇头道:“今时不同往昔,一切需以罗大掌盘马首是瞻。我此来,没有其他意思,既然叙旧,我家罗大掌盘最是好客,几位以及北面的两位朋友尽可都去老本营大帐内好好谈论。”说着,将刀往桌上一放,一时间,手下兵士将贺锦、侯大贵等人包围了个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