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九章 王允秩卑而命尊 孔融义强却温和
波才这些天一直在城上,汉军攻城的变化很快就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立在城楼,俯视正在侧下方攀援云梯的孙坚。孙坚身披两层重甲,冒着城上的箭矢、石块,手脚并用,衔刀而上。 在这几天的攻城中,孙坚勇猛无比,是所有攻城汉军中最为骁勇的一个将领,也是曾经突上城墙位置最高的一个人,非常抢眼显目,早就得到了波才的重点关注。而今天之攻城,孙坚似与前几日有所不同。 看了一会儿,波才身后的一个渠帅说道:“怪哉,此贼今日似不及昨日勇锐。” 一个小帅接话说道:“汉贼先攻昆阳多日,今又移师攻我,日夜不停,便是铁人也受不了。此贼不如昨日勇锐,显是久战力疲了。” 波才被这个小帅的话触动了,望着艰难攀城的孙坚,他心中想道:“数万汉贼之中,此贼最为骁勇,连荀贼也比不上他。如今连他都疲惫了,那其余的汉贼?岂不是更加疲惫。”有了这个念头,再看汉军今日攻城,越看越觉得自己猜测得对,若将前几日汉军之攻城比作是猛虎,那么今日之攻城势头明显就疲软了下来。 观望了一天,傍晚时分,汉军结束了这一天的攻城,鸣金收兵,归回营中。因为从攻城第一日起,汉军就日夜不歇,因此,黄巾军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抓紧时间狼吞虎咽地吃了伙夫们送上的饭食后,各面城墙上打起火把,守卒们重又拿起兵器,等待汉军夜攻。 夜色渐深,归营的汉军却毫无动静。 野外的风掠过汉军营地,吹上城头,鼻子尖的守卒从风中闻到了rou香。 波才没有下城,仍在城楼待着。一个渠帅“咦”了一声,连连吸溜鼻子,咽了口唾沫,一副嘴馋的模样,说道:“风里有rou香?” 依汉军军制,士卒每月有固定的rou钱,但这个rou钱不多,能吃上rou的日子很少。皇甫嵩、朱儁在离京前,虽然得了天子从西园里拿出来的钱作为军饷,但自入颍川以来,因受波才、何曼兵乱,所经之县大多十室五空,就算有钱也买不到rou,所以吃rou的时候不多。到舞阳城外后,只在攻城前夜吃了一顿rou,这几天根本就没尝过荤腥,今天晚上怎么忽然吃起了rou? 联想到白天汉军攻城的疲软,波才不由想道:“这是犒军啊。攻城到半截,无缘无故地犒劳兵卒?难道说汉贼真的是久战生疲,兵卒疲惫了?所以皇甫、朱、文三贼用rou来提升士气?”也有其他渠帅猜出了这一点,有人喜道:“上师,汉贼疲了!咱们是不是可以突围了?” 正如皇甫嵩的推测,波才虽死守舞阳,但这是无奈之举,他始终没有放弃南下汝南或南阳之念。 之所以他一直待在舞阳未走是有原因的:最先,何曼被围时,他舍不得何曼带的那数万兵卒,因此不走,试图救援何曼;接着,荀贞、曹cao用疑兵之计,使他不敢轻举妄动;最后,昆阳城陷,皇甫嵩、朱儁尽屠俘虏,到这个时候,他就算想走也有点晚了,与其冒着前有周澈、朱儁阻截,后有皇甫嵩、朱儁尾击的危险,还不如以逸待劳,固守城池,等持续作战了近半个月的汉军疲惫后再伺机脱困。 可以说,他现在等的就是汉军露出疲态。如今,从汉军攻城的种种蛛丝马迹中可以看出,他好像是总算等到了这一天。可是,因前不久中了皇甫嵩之计,在澧水岸边折了五千人马,他却不敢就此轻信,再三犹豫后,想道:“汉贼狡诈,说不定这又是个阴谋诡计,我还是再观望观望吧。” 这一夜,等到月上中天,城外的汉军营中仍是毫无动静,没有夜攻的迹象。对汉军已疲这个说法,波才信了六成。 月落日升,又一天来到。 这天一大早,汉军如往常一样照例发起了进攻。 波才昨晚在城楼待了一夜,只在黎明时迷了会儿眼,汉军一发起进攻,他立刻振作精神,疾步到城楼临着城墙的一面,观望汉军今日之进攻态势。较之昨日,今日更是不如。那个披双层甲勇冠汉军的“贼子”今天也不见了踪影。 波才耐着性子从早上看到下午,心道:“汉贼昨夜犒军,并休息了一晚没有攻城,然而今日之攻势反而不如昨日,也许真是疲惫了?”又多信了两成。尽管已信了八成,毕竟还有两成的疑虑,因而,在几个渠帅请令突围时,他踌躇半晌,最终还是没有下这个决心,没有下达突围的命令。 一着被蛇咬,三年怕井绳。他心道:“且再观望观望。” 这一天汉军的攻城比前几日结束得都早,暮色未至便就收兵归营了。黄巾军计算伤亡,今日之伤亡人数不及前日的一半,而杀伤的汉军数量却与前日不相上下。波才不知皇甫嵩今日派出攻城的都是杂兵之类,不能与前几日的精锐相比,在听过敌我伤亡的汇报后,对汉军已疲又多信了一分。信了九成。 九成相信,一成疑虑。 更多的渠帅在劝他:“上师,火候差不多了,该突围了!汉贼猛攻我城多日,不但汉贼疲惫,我军也疲惫了。再守下去,突围都没力气了。” 突围还是不突围? 每当九成的相信占上风时,那一分的疑虑却总是出来打岔。波才带着这份犹豫,巡视城上,巡视城内军营。 城上的守卒、在营中歇息的部卒因为多日的激战,如那些渠帅所言也都很疲乏了,兵卒衣甲上的血渍凝成了黑褐色的污块,大多数人满脸泥污,脏兮兮的,很多人额上的黄巾早就不知去向,披头散发,沾染了灰尘、鲜血的头发或者一绺一绺的,或者凝固成了“发饼”。看着波才巡视经过,他们抱着兵器或站或坐,望向他的眼中都充满了久战的疲惫和对生的渴望。这些人马,这些兵卒,是颍川黄巾所剩仅存的一点元气了! 在这一时刻,仇恨离波才远去,他没有再去想周澈,也没有再去想皇甫嵩、朱儁。回想刚起兵时的意气风发,再回想阳翟失利后的连战连败,看着眼前这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道众,他突然觉得很疲惫,很想放下这一切,可是他不能。 他想道:“不管怎样,要把他们活着带出舞阳!”他给他自己打气,“大贤良师在冀州,神上使在南阳,何仪等在汝南皆连战连胜,杀得汉贼溃不成军,我部的失败只是一时的失利,这“苍天”一定能把它推翻!这“黄天”一定能够立得起来!” 他立於营中,站在黄巾士卒中,拔剑指天,慷慨激烈,高呼道:“立黄天!立黄天!” 暮色深沉,笼盖四野。数万汉军重围在外,舞阳孤城耸立。一轮红日从西天落下,几只倦鸟从城上飞过,又飞越汉军重重的营垒。皇甫嵩、朱俊、太守、曹cao、周澈等人正在帐中讨论这两天的“佯装不支”是否成功,突然听到一阵声响从远处的城中传来。 众人停下话头,屏息凝气,侧耳倾听,城中呼喊的是:“立黄天!立黄天!” 倦鸟惊飞,营中马嘶。皇甫嵩大喜,霍然起身,说道:“贼中吾计矣!” 是夜,二更,舞阳南城墙外,朱儁营中突然营啸生乱。波才闻讯,急赶到南城墙,临垛远望,迷茫的夜色下,遥见朱儁营中火光冲天,火光中有无数人影惊惶奔走,并隐见有马匹脱缰乱跑。营中鼓之再三,不能将sao乱制止。这sao乱的喧嚣之声在寂静的夜中传出极远,入他耳中。 他大喜,霍然转身,对诸渠帅、小帅说道:“天助我也!汉贼夜惊了!” 见到朱儁营中夜乱,波才打消了仅存的一分疑虑,大喜过望,对渠帅们说道:“天助我也!汉贼夜惊了!此必是因连日作战,军士疲惫之故也。我军突围就在今夜!” 夜惊和营啸一个意思,带兵之将最怕这个。周亚夫在与反叛的吴王作战时营中就出现夜惊,“内相攻击,扰乱至帐下”。名将如周亚夫尚且难免,何况其他?本朝在击西羌时,也曾出现过一次夜惊。夜惊最易发生在久战力疲的军中,久战之后,士卒疲惫、精神紧张,一点动静都可能会引起炸营。波才虽不知兵法,但听别人说过本朝击西羌时的那次夜惊,知此为兵家大忌。 他不再迟疑,令道:“召集全军,从南城门突围!” 守城多日,守卒伤亡近两千人,伤者一千多人。有渠帅问道:“伤者怎么办?” “轻伤的跟着走,重伤的……留下吧。” “诺。” 接令的渠帅、小帅们奔下城头,飞快地去组织本部人马,半个时辰后,能走动的部卒,包括城上的守卒全部集合完毕,到了南城门内。 波才从城上下来。他的亲兵给他拿来铠甲、牵来马匹。他披甲上马,策马上到从城下通往城头的斜坡上,站在中间,望向列在城门后,站在街道上的万余部卒。万余人,黑压压一片。他大声说道:“汉贼夜惊了!今晚便是我军突围之时。南阳神上使、汝南何仪攻城略地,所向披靡,几已将此两郡尽数攻陷。突围后,我等就南下去与南阳神上使会合!待助神上使攻占南阳全郡后,再回师颍川,与汉贼决一死战!” 生路就在眼前,黄巾兵卒们提起精神,齐声应道:“诺!” 波才似有千言万语,汇於喉头却无一言能够道出。 起兵以来的这短短一两个月,他经历了太多太多,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把视线从这些兵卒的脸上扫过,令身边亲兵:“取黄巾来!” 傍晚巡营时,他发现很多兵卒额头上的黄巾都没了,巡完营后,他即令亲兵翻捡城中,把城中百姓家中的黄布全抢了出来,做成黄巾。接了他的命令,亲兵们抬了好几大筐的黄巾,放到街上,由各部小帅分发给部中那些没了黄巾的兵卒。 万余黄巾兵卒鸦雀无声,有黄巾的整理衣甲、兵械,做突围的准备,没有黄巾的默默取过黄巾,扎到额上。两刻钟后,全军兵卒全裹上了黄巾。夜月洒出清辉,落在他们的身上,尽管衣甲、兵械不一,然而额头上清一色的黄巾却使得这支部队有了一股肃穆之容。 波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抽出剑来,遥指城南,大呼道:“杀汉贼!立黄天!建太平!” 万余部卒举起五花八门的兵器,齐声同呼:“杀汉贼!立黄天!建太平!” 波才复又高呼:“建太平!建太平!” 万余部卒被他调动起了情绪,人人满脸狂热,举兵跺脚,狂声大呼:“建太平!建太平!” 这万余人的狂呼之声如同雷鸣,近处里巷中的屋瓦为之震动。呼声落后,远近里巷里传出了婴儿、孩童因为受到惊吓而发出的哭声。波才部在舞阳造了不少杀戮,先是尽屠大姓豪族,接着这几天守城又不断地从民家抢掠粮食,被黄巾军兵卒杀死、jian污的百姓不在少数,县中住民本就担惊受怕,夜半时分突闻万余兵卒狂呼,便在平时也会受惊,何况现下?婴儿、孩童夜啼此起彼伏,在夜中闻之甚清。 波才皱眉往县中看了看,觉得这哭声似乎不太吉利,但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了。他勒马举剑,再度高呼:“立黄天!立黄天!” 万余部卒应声大呼:“立黄天!立黄天!” “开城门。” 除去阵亡和重伤的,波才部还有近一万四千人。 两千人在前,三千人押后。两千人在左翼,两千人在右翼。他自带五千精锐在中军。鱼贯出城。 城门离朱儁的营地有四五里远。前军过后,波才由中军簇拥着出了城门,过护城河时他举目眺望,遥见前方朱儁的营中依旧火光冲天,喧嚣纷乱,转望左右,黑黝黝、静悄悄的,东、西城墙外的汉军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尚未派兵过来弹压营啸。他急令前部:“快,快!再快点!” 既然汉军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是天赐良机,当然要趁此时快点杀过朱儁的营地。朱儁营中本就夜惊了,如果再被他们一杀,朱俊部下的万余人将会彻底纷乱,不可制止。通过这万余人,又可以扰乱其余的汉军。如此,突围就有十足的把握了。 在他的催促命令下,前部两千人马加快行进的速度,中军也跟着提速,左右两翼与后部紧随。万余人没人说话,只闻脚步沙沙急行。 因为加快了行进的步伐,黄巾军的队伍没多久就不复刚出城时的整齐了,有的步卒快,有的步卒慢,不但队形变得参差不齐,而且渐渐拉长了整个队列。才出城时,前后左右各部还能衔合,走不到两里就变成了一个细长的“长蛇阵”。 波才没读过兵书,没有带兵的经验,没有察觉出这种队形的危险,兀自一叠声地催促前边再快一点。 四五里路很快就到,波才骑在马上,支起身子望着前部两千人从快步行走变成跑步冲刺,呐喊着冲入朱俊营中。他落回鞍上,向两边看去,东、西城墙外仍然安静无声,他松了口气,心道:“前部已冲入朱儁营中,朱儁营中正乱,定无反击之力,这次突围成功了。”他这口气才松,他身边的亲兵拽住他的衣甲,焦急地指着前方,叫道:“上师!好像有些不妙。” 他收回望向左右的视线,向前边看去,看到适才突入朱儁营中的兵卒逃了出来。 “怎么回事?”他惊疑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