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叔侄交心
“叔父!我没错!我恪守忠信,按照约定赴约;我没有不孝,救人怎么能算错事?” 曹胤没想到侄子在洛阳这件事情上会这么固执,到现在还争辩这件事情,他气哼哼道:“你没错,难道是你爹错了?前几天我说过的话你又忘了,今天的晚饭不要吃了,给我到院子好好反省去!” 阿瞒瞥了他一眼,知道再怎么辩解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只得起身出门,跪到了院子当中。 阿瞒就这么顶着饿肚咕咕,憋着一肚子的郁闷直挺挺跪在那里,摆弄着肋下的青釭剑:宝剑呀宝剑,全族的人眼睛都瞎了,只有你才知道我的心,只有你才明白是非善恶…… “不准乱动!”曹胤断喝一声走到他身前,“把剑摘下来给我!” 阿瞒看都懒得看他一眼,摇了摇头。 “摘下来!” 阿瞒抬头看看他,眼睛里充满了怒火,这个刻板的叔叔竟然要夺走他的剑,连最后一点儿安慰都不给他。 “你摘不摘?”曹胤提高了声音。 “不摘!”阿瞒咬紧牙关索性站了起来,“我凭什么听你的……” 还没等他说完,戒尺已经打在了脸上,一条红印子霎时出现在白净的脸上。阿瞒感到的不是疼,而是一阵茫然,就听到曹胤嚷道:“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到头来只会丢人现眼败坏门风。” 凭什么断言我就会败坏门庭?这句话可真触了阿瞒的伤心处。莫看他小小年纪,火气却不逊成人,一伸手把青釭剑拔了出来,不由分说朝着七叔的胸口便刺! 曹胤做梦也想不到,年仅十二岁的族侄竟会对自己兵戎相见,还在侃侃教训着孩子,猛然间青光一闪剑锋迎面而来,他身子一歪慌忙闪过。 阿瞒不饶,又是一剑。曹胤已经是一个踉跄,实在躲不过这第二遭了,匆忙攥住那柄剑身,立时间手被割破,鲜血跟着涌出,伤口疼得一阵阵直跳。但是他不敢松手,牢牢抓住那柄剑,只是喝问道:“大胆!你要干什么?” 阿瞒被这一声断喝唤醒了,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他哆哆嗦嗦松开手,把剑鞘一扔,慌里慌张就往外跑。任曹胤在后面扯着嗓子呼唤,他理也不理冲出院门,一猛子跑了下去。 已经顾不得东西南北,他一直这样失魂落魄地跑下去,穿过乡间的小路,扎进无尽的田野,就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跑啊跑,玩命地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筋疲力尽再也迈不开步子了,才缓缓停了下来。 阿瞒汗流浃背喘着粗气,蹲在那里只觉得天旋地转,心中却是一阵阵茫然。父亲不要他了,如今又刺伤了七叔,还能跑到哪里去呢?天下之大哪里才是容身之所,谁还能听到自己的倾诉呢? 恍恍惚惚间,阿瞒看到了自家的坟地。 娘! 阿瞒想到了娘亲,只有在梦里才会来安慰他陪伴他的娘亲。他踉踉跄跄跑进坟地,一头扑在邹氏夫人的坟前。 “娘!孩儿来了……我好想您啊娘……爹爹不要孩儿了……所有人都不要孩儿了……您看看我呀……呜呜呜……”这个心高气傲不可一世的曹家小子终于哭了。哭得那么伤心、那么凄惨、那么肝肠寸断。 他抱着母亲的坟头,倾诉着自己的痛苦,似乎想要用尽力气把坟头推开。仿佛推开这座冰冷无情的土丘,就能投入母亲的怀抱……然而一切都只是徒劳,都只是一厢情愿,谁又能听到他的心声呢? 不知不觉间,阴沉沉的乌云渐渐遮掩了烈日,轰隆隆一声炸雷,冰冷的滂沱大雨倾泻下来,无情地打在阿瞒身上。他哭得昏天黑地,累得精疲力竭,就昏昏沉沉趴在坟丘上睡去,被雨水打醒就接着哭。 迷迷糊糊哭一阵睡一阵,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哭到眼泪流干,再也哭不出来了,他才明白任何人都无法改变他的现状,一切都只能依靠自己。他无可奈何爬起来,衣襟早已经淋透了,发髻也湿漉漉披散在肩上,浑身上下都是污泥。这就是那位骄纵受宠的曹家少爷,如今脏兮兮湿淋淋就像一条落水狗!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阿瞒抬起红肿的眼睛,这才发现曹胤正孤零零站在坟圈外面。他脸色苍白,没有穿蓑衣,身上也已经湿透,双手都裹着布,渗出斑斑血迹。阿瞒怵生生望了他一会儿,起身还要跑,却脚底一滑栽倒在地。 曹胤缓缓来到他跟前,却没有再打他,伸过血淋淋的手把他搀扶起来:“傻小子!你真是固执。子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即便你做的都对,他都屈了你,那你低头向你爹认个错又能如何呀?有多少人就是因为固执而遭难的呀!你若是当时肯说一句软话,何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阿瞒长出了一口气,他总算肯承认自己没有做错了。 “宁死当官的爹,不死叫花子娘。孩儿啊孩儿,人心都是rou长的,我若是无情无知之人,你爹岂肯把你托付于我?你要是肯读书勤学,叔叔我又怎么舍得打你?”曹胤叹了口气,摩挲着阿瞒的头,“以后要听话,好好念书,做出个样儿来给你爹好好瞧瞧!”不知为什么,他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对阿瞒的父亲流露出一丝不满。 阿瞒见他语音柔和,与半日前判若两人,不禁生出愧疚之意,抓住曹胤裹着伤口的手:“七叔……我错了……您的手没关系吧?” “好厉害的宝剑,恐怕半月之内提不起笔来了。”曹胤无奈地苦笑一声,也不待阿瞒再说什么道歉话,便拉住他的小手,“走!咱们回家去,被雨淋了,让你婶子给咱们煮热汤喝。” 叔侄二人就这样大手牵小手,在雨中蹒跚而去…… ............ 孩子难免一时执拗,不过都是好了伤疤便忘了疼的。 那天过后,阿瞒虽然与七叔在感情上一下子拉近了不少,但是曹胤对侄子的要求却是愈加严格了。天下的孩子皆是贪玩的,更何况他从前放纵惯了的。曹胤自那次事情之后便不忍心再打他了。每当阿瞒将书背得驴唇不对马嘴的时候,曹胤气得把戒尺在空中举起来又放下、放下又举起来,比划半天还是下不了手,万般无奈最后只得来一句:“院里罚跪去!” 一天吃完午饭后,曹cao问曹胤:“七叔,有件事我一直想问问您。” “说。” “我有没有亲生的伯父活在世上呢?” 曹胤一怔,仿佛是被锥子扎了一下直起身来,瞪了他一眼:“你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吗?胡说些什么混话!” 曹cao本是揣着一肚子的疑问试探曹胤的,却瞧七叔反应如此抵触,索性把话挑明了:“我已经知道爹爹的身世了,夏侯惇的爹爹就是我伯父……没错吧?” 曹胤没有直接回答,把头又低了下去:“唉……这事儿不过是层窗纱,你何必非要把它捅破呢?既然过继到曹家,就是曹家的子孙,弄清楚这些又有何用呢……你还是不要问了,问清楚了心里也是病……” “七叔,不弄明白,这病搁在心里更难受。”曹cao抓住他的肩膀,“有件事我思来想去始终不解,放着你们这么多侄子,为什么我爷爷要舍近求远过继乡邻之子呢?” 这件事似乎触到了曹胤的痛处,他脸上泛起一阵羞耻的红晕,面庞抽动了两下,但还是开了口:“自从你认识夏侯惇,我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你如今也大了,即便我不说早晚你也能从别处知道,索性就告诉你吧……” “嗯。” 曹胤叹了口气,隔了半晌才开口:“当年咱们老祖宗曹参随高祖起义,后来继萧何当了丞相,这你应该知道吧?” “嗯。”曹cao点点头。 “可是自那之后,族里始终再没有过出人头地的后辈,到了我祖父,也就是你太爷爷那一辈,咱们曹家又因争地吃了场官司,算是彻底没落了,最后还不及夏侯氏那等庄户。 当时你太爷爷最穷,乡里人要是丢头牛都先跑到咱家来搜。咱们曹家族里人就想,要是能再出一个大官,就没人再敢轻视咱了。但是合族上下哪有一个出类拔萃的?文不能提笔、武不能上阵,又和别的官宦人家攀不上关系,凭什么本事当大官? 正赶上那时候中常侍郑众诛杀了窦宪,首开阉人封侯的先例,于是就有人动了送孩子入宫当宦官的心思。族里各家的人口都比较单薄,唯你太爷爷有四个儿子,他们就都来撺掇你太爷爷送一个儿子入宫,要是将来出息了,大家都沾光。 他们刚开始还平心静气地劝,到后来就是拍案瞪眼的威胁了。好好的孩子送进宫当宦官,一辈子不就毁了吗?你太爷爷舍不得,抱着四个儿子哭了两天,但是惹不起咄咄逼人的亲戚们,最后就把最小的儿子,也就是你爷爷送入了皇宫。 刚进宫时,你爷爷不过是孝安皇帝的侍读,哪里有什么荣华富贵?族里人渐渐就忘了你太爷爷为他们做出的牺牲,而你太爷爷抑郁不已,没几年就病死了。” “没想到你太爷爷一死……”曹胤突然睁大了眼睛,眼里一片激愤,“你爷爷的三个哥哥,还有那些逼迫你太爷爷送子入宫的人,他们生生把所有田产都抢分了,连一分一厘都没留啊!他们就把这个在宫里毫无前途的孩子给舍弃了,十余年多没人给他写过一封书信,连他的死活都不管了!” 曹cao听到这儿也不由得一阵光火:“天底下还有这等无情无义之事!我爷爷明明为了他们才当宦官的,可是反过来他们还要抢他的田产。他们真是畜……”他想骂畜生,但是话到嘴边又想起他们毕竟是自己的叔爷,甚至还包括七叔家的长辈,怎么好骂出口…… “孝安皇帝早逝,阎氏把持国政,后来孙程又诛杀阎氏。”曹胤接着说,“那时候宫里你杀我、我杀你,昏天地暗,你爷爷无倚无靠饱受屈辱才活下来。直到孝顺皇帝即位稳固,他才渐渐被提拔起来。谁料到,世人的脸皮竟有这么厚!” “又怎么了?” “怎么了?哼!原先那些抛弃你爷爷的人,听说他出人头地又开始不知廉耻跑来巴结他。直到你爷爷因策立大功受封费亭侯、晋位大长秋,所有族人又都聚拢到你爷爷身边了。他们知道,你爷爷受恩丰厚又不可能有子嗣,朝廷允许养子传国,他早晚是要过继一子的。这帮人都巴望着自己的孩子能继承你爷爷的家业……” “我明白了!”曹cao恍然大悟,“我爷爷一定是记恨往事,不肯过继族人的孩子,就从夏侯家抱养了我爹爹。” “没错……”曹胤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歉意,“那时候我爹爹也曾带着我跑到洛阳去钻营过,生生被你爷爷骂了回来。我也是听老人说的,在你爷爷还没出人头地的时候,有一次伴着大宦官离京公干正路过家乡。他想回家看看,但族里人抢了他的田产竟无人肯认他,倒是夏侯惇的爷爷念着幼时的情分款待了他一番。这件事对他的触动很大,所以他宁可将一生家财及恩宠拱手送给夏侯家,也不愿意便宜了族人。说来也巧啊,就是那天有个刺客,被你爹爹发现了,你爷爷后来知道是夏侯家的,就把你爹过继过来了。” 曹cao冷笑一声:“换作是我亦当如此。” “你爷爷虽是阉人,但风骨挺硬,为官也还算清正,实不亚于郑众、孙程之流。边韶、张温、虞放,东观名士堂溪典,乃至于‘凉州三明’的张奂,还不都是受他举荐才发迹的?可是轮到自己族人的时候……哼!” “必定是无论贤愚一概不管喽!”曹cao这时才明白七叔为什么满腹经纶却始终未能当官了,原来他对祖父多少也抱有不满,“既然如此,那曹炽、曹鼎两位叔父何以入仕为官呢?” 曹胤把手一摆:“臭不可闻!不谈也罢!” “怎么了?” 曹胤气哼哼道:“你那个二叔,他打着你爷爷的名义四处钻营,到处招摇撞骗,郡县里的官员不了解咱家的事情,碍于他老人家的威名哪个敢不管?就这样,没几年他就被举为孝廉了。然后他又拉拢老四,让他也做了官。家丑不可外扬,既然已经为官,你爷爷也不好点破这里的门道,可终他老人家一世,族里也没人做到六百石以上的官!” “虽说是族里人无情无义在先,但祖父所作所为也有些过了。”曹cao听说二叔曹炽还有这样一段往事,不禁叹息,“因为旧日冤仇累及后代,弄得几位叔父官盐变了私盐,最可叹误了您的前程。” “恨之深痛之切,道理谁都明白,但事到临头难免偏激。没有亲身经历是不会懂的。”曹胤捋了捋胡须,“孟德,七叔我自幼读书深明廉耻,而身处这样的家世,我又怎么能舍了这张脸厚颜无耻也去钻营为官呢?干脆闭门读书,不问世事算了……” 至此,曹cao总算把自家的家史弄明白了,虽然曾听到过不少风言风语,却没想到实情比流言所传的更加丑恶不堪! “不问世事你就躲得过悠悠之口吗?”从院门口突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们叔侄俩的沉思,只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人揣着手走了进来。他相貌伟岸,身材高大,衣着也十分华贵得体,微有些皱纹的脸上带着得意的微笑,颇具亲和力。 曹cao幼时见过,这正是本家四叔曹鼎。也亏他保养有加,这么多年相貌未变,丝毫不见老,与曹胤这个弟弟相比反倒更显年轻。曹cao心里再别扭,礼数是不能缺的,赶紧施礼道:“侄儿给四叔问安!您老回来,侄儿没去拜谒,还请您见谅。” 曹鼎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接着对曹胤道:“老七,你好硬的心肠!我辛辛苦苦大老远回来一趟,你也不来看看我。真的不认我这个堂哥了吗?” 曹胤瞅都不瞅他一眼,把头转了过去。 曹鼎咽了口唾沫,接着道:“何必呢?老人家都已经故去了,过去的事儿也就一风吹了,咱们兄弟犯不着赌气。哥哥知道你有风骨有志气,但你还在这里没完没了地自伤自怜,又有什么意思呢?凭你的才学,出来当个一官半职岂不比我强?只要你愿意,我出头去办。什么孝廉、茂才、有道、明经任你挑!论举哪一科你不够资格?咱们曹家如今就要兴旺了,哥哥替你谋个官吧?” “我可不敢奢望!”曹胤挥了挥衣袖,还是不看他。 当着侄子的面,曹鼎有点儿下不来台,却强忍着没有发作:“十多年了,你还是这么固执。是啊!如今乃是多事之秋,非是你所期望之世。不愿做官也罢了,你日子过得清苦,哥哥多送你些田产,你也不要苦了自……” 他话未讲完,曹胤一拍桌案嚷了起来:“谁要你的脏钱?” 曹鼎毕竟是好心好意来的,岂受得了这般挤对?连曹cao都觉得七叔这次闹得没道理。果然,曹鼎忍耐不住咆哮起来:“老七!你别给脸不要脸!我哪里得罪你了?凭什么这样发作我?嫌脏?你爱要不要,饿死活该!” “你贪污纳贿搜刮民财,还有脸恬不知耻在这里炫耀?呸!”曹胤转过脸来针锋相对。 “谁贪污纳贿了?谁搜刮民财了?这些财物都是一路上同僚所赠,样样都是人家的情分。我不吝啬拿出来分给大家,还落了一身不是了,岂有此理!” “曹元景,你巧言令色!别跟我假惺惺装好人。” “我真是晕头了,热脸贴冷屁股,跑这儿来舔你这块嚼不烂的硬骨头。呸!” 曹cao这会儿真有点儿晕头涨脑了,两个叔父吵得声嘶力竭,根子却是陈年旧事,他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曹鼎悻悻道:“老七,你睁开眼睛瞧瞧,现在是什么样的世道?想干净就能干净得了吗?空讲那套仁义道德有屁用!你就在这儿抱着你那些书待着吧!我有什么都是我的,再也不管你!” “少在这里跟我炫耀,”曹胤咄咄不让,“少给我添晦气,省得将来你倒霉也牵连到我头上!” “你、你……”曹鼎道:“你干净!就你干净!有本事你别姓曹呀!没工夫与你计较,你就关着门在这儿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昏聩!你快走吧!”曹胤逐客了,“君子绝交不出恶声,你别逼我说难听的。” “呸!假清高!”曹鼎回敬了一句,扭头便走,到了门口却又停住,回头瞅了一眼曹cao,“小子!你随我走,跟着四叔我享富贵,别在这里陪这个老顽固。” “不行!”曹胤站了起来,“孟德不能跟你走。”说罢扯住曹cao的衣袖。曹鼎却毫不示弱,拉住他另一只手嚷道:“凭什么不能?他也是我侄子!”这下子可苦了曹cao,被两个叔父东拉西扯,实在不知道该听谁的。 过了一会,曹胤好像太激动触发哮喘了,曹cao连忙把搀扶曹胤坐下,劝曹鼎少说几句,接着便安抚好曹胤后,就忙着跟出来送四叔。一出门才发现乡里乡亲许多外姓人守在院门口。原来刚才他们老兄弟歇斯底里一阵嚷,又没关大门二门,早把旁人惊动了,都跑到外面伸着脖子看。家丑外扬,曹cao见他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自己的家事,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生来自我感觉良好的曹cao,第一次明白什么叫自卑!而这种家族带来的自卑感,竟从此根深蒂固,生生困扰了他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