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血遗谋篇 第圆七章 寂寞空庭春欲晚 呼啸凶阁风声唳(陡)
远远看去,一袭丁香色的辛丹正与巳夫在一株几乎销尽红蕊的桃树下说着什么,初晨的阳光,从新绿的枝丫间透过,似昨日光阴斑驳。其间辛丹的手一直搭在巳夫的头顶,而几个仆役正源源不断的从屋内向外搬着辛丹前次没有拿走的桌旗,在旁等候着的是一个王府的家丁。而甘遂此刻正站在门槛处斜靠在门栏上,仔细的看着那些仆役有没有拿错什么东西。 葶苈吸了一口气,才从正在交谈的师徒二人面前无声走过,那场景如此熟悉,就如同少时的自己与辛丹,只是又如此陌生,因为这个场景似乎只是在一段远去的记忆里,渐渐的失真,如同一捧没有熟透的五味子,五味陈杂,酸辣横亘。 在那段记忆里,辛丹穿着粗布的乐童服,面容并不似如今的成熟而略带修饰的精致,但亦不似如今的难以相认。世间上本来一切的言语都可以告诉的一个人,如今连眼神也已无法相对,桃花几番来复去,人面依旧笑春风。此去经年,是上天最狠毒的玩笑。 葶苈从二人旁边经过时,两人的对话戛然而止。辛丹眉眼低垂,并没有正视他,正如同葶苈一样闪躲着他,可眼角却依然在不停的斜视着。 “师叔,你昨天怎么一夜没回来,让我好等。”若说人世是道,那么孩子就是大道的本初,简单而纯粹的问话,已将两个人留给各人的空间挤的再无退路,只好相对。 葶苈才惊觉自己已然可以如此自如的切换成一副想让别人看到的面容,因为孩子,本不用知道的太多,就如同周夷,在还不知道这个世界是哀乐大于欣喜时,便带着最纯粹的心思走过了,于是辛酸遗憾,挣扎流离他便不用去体味,然而他给这未央宫留下的,却是万般繁华后的一树辛夷洁白,人如其名,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这光怪陆离的三千世界,唯留这一处童年,纤尘不染,所以种种阴谋与背叛,当于此无关。可两人的这段童年,却因为周夷的童年太短,也这般一同夭折了。 于是葶苈的微笑虽是换上的,却是恰当的:“昨日皇后娘娘病了,师叔去了椒房殿,忙了一晚上呢,有些恍惚了。”葶苈是如此简单的一句,便将那童年引导到了一个虚假而又美丽的昨日中。 “师叔,师傅回来了,您是不是太累了没有看到?” 巳夫一席话说完,两人才做戏一般的对上了眼,葶苈笑着,点了点头,:“是啊,你师傅以前是不太穿丁香色的衣服的,所以一时没有认出来。”说完,似是做给巳夫看的一般,两人换了个礼,记忆中从未如此做作。 “五师哥,昨夜一夜没睡,怠慢了。”葶苈说着,便想逃离这一场让人心碎却无可奈何的独幕剧。要说原谅,其实并不难,难的是即便原谅,却又如何寻到那渐渐湮没在杂草中的来时路呢? “无妨。”辛丹似乎也没有想留的意思,那杂草丛生的来路,如同辛丹所说一般“回不去了。” 只是人的心,如同一扇并未关死的柴扉,从四围的罅隙里,透出过往昏黄的光线,其实只是那么一推,便已经足够打开。可这一推的勇气,难倒的却是芸芸众生,这古往今来不计其数的人,便这样被自己拦在了孤城之外。门始终是虚掩的,只是人向往着那光线,却再也无法被那光线所照亮了。 一番“话别”,已成陌路。葶苈朝着屋子走去。 走到门栏处,见那些仆役都没有再进来,甘遂低声道了句:“他走了。” 葶苈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眉头一阵心酸涌上,竟是停在了门栏处。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容颜改,可听者一群人离去的脚步,葶苈却还是无法阻挡的回头了。见巳夫拿着一面青色垫琴用的桌旗站在原地。 人就是如此荒诞,近在咫尺时,总觉得是一切都无法挽回的,等到一个背转身,却是无法抑制的想要再多看几眼,可这几眼中渐渐远去的背影,又有何用呢? 恰似故人来,遗我一端绮。盈盈一转间,相去千万里。 直到辛丹的背影转过小路,丝毫不见了,巳夫才拿着桌旗回到了门旁,看着还在顾盼着的葶苈,一言间似有似无的挑中了那心思:“师叔,师傅说他只是回一趟老家,过几天就回来。”说着将那面青色的桌旗打开给葶苈看:“这是师傅送我得,他说,我学了几年的筑,似乎是不大有缘分,他还怪自己不太会教人,所以他让我跟着师叔学琴,说房里他的琴留给我了,还送了我这个。” 是啊,葶苈责怪自己果然是一夜未眠,竟然有些迟钝,巳夫是学的筑,拿这桌旗来有什么用呢。看来辛丹已是不准备再回头,将这个孩子托付给了自己。 “师叔,好看吗?”葶苈看着那桌旗,松花色的布底上,补着一块光滑的青色缎子,上面用珍珠色的线,绣着一分减字谱,开头写着《易水寒》。 那是两人合作的曲子,来自高渐离和荆轲的典故。以前多是两人用琴筑合奏,可这面桌旗上的,是一分纯琴谱,想是辛丹自己改编了。如今琴筑已无法合奏,只空空留下了一把素琴而已。 巳夫这一打开,那张桌旗却掉到了地上,原来他拿着的旗角是包在里面的一面小一点的驼色桌旗,上面标会着一些练习用的散音。 葶苈这才发现那面大的桌旗,是辛丹给自己的。巳夫没有琴的底子,所以那《易水寒》明明是辛丹留给自己的纪念。 “巳夫,你喜欢琴吗?”葶苈拿着那面《易水寒》的桌旗,眼睛有些潮湿,深吸了一口气发觉喉头已经僵硬的顶在舌根。 “恩!”巳夫点了点头,“可是师傅教了我那么多年的筑,我都学不好。” “人和人,人和事,都有一种缘分,哪怕是物件儿,能留在身边的,都是跑不掉的。留不住的,那是如何费心思,都会随着风走了。”葶苈低头看着那桌旗,左手摩挲着。 “师叔好像很喜欢师傅送我的这面桌旗。” 葶苈微微点了点头。“那我转送给师叔,我也用不了两面的。况且师傅或许也忘了我喜欢驼色不喜欢青色的,等以后我学有所成了,师叔在送我一面。” 辛丹哪里会忘,自己喜欢强瞿,就因强瞿通体青白绿三色。 “来,你跟我来。”葶苈将那桌旗折好,示意巳夫跟自己一起进了屋,从箱子里取出了辛丹的琴,青花碎布的琴囊包裹着,葶苈打开了琴囊,那是一把灵机式的古琴,叫“化碧”,琴面上已然出现了一些梅花断,葶苈试手了几个散音,才发现那些琴弦已经略微有些抗指。 不知道何时起,辛丹似乎对筑情有独钟,所以这琴,很久都没有摸过了,在凤沼龙池处积压了一些经年的污垢。拧着琴轸随着琴弦的泛音遗韵开始调试着。 “琴也是有生命的,长期不弹,就会走音,哪怕这断纹起得再好,也是。你师傅说过,‘忠义烈血,三年化碧’,除了琴音,你当懂其中的意思。”葶苈说着,可在甘遂听来,他似乎在说情也是如此。 “今天先教你右手四指八法,抹,挑,勾,剔,打,摘,托,擘。古琴的谱叫减字谱,这八种指法,分别记录成‘尸(擘)、乇(托),木(抹)、乚;(挑),勹(勾)、剔(易),丁(打)、倽(摘)。’这个草字头‘艹’代表的是散音,里面的数字,代表的是弦数。坐的时候人的中心要面对四五徽之间,手臂自然放松,手背朝上,不可翻腕。左手不用的时候中指点在第十徽上。你看着。” 说着葶苈演示起了右手的指法,巳夫一边看一边用心的记着。然后葶苈强打着精神为巳夫演示了七条弦上的八种指法,然后用笔在一块简片上写下了一个减字谱的指法练习,又讲解了几种指法应该怎么发力,如同当年太白教自己时一般,然后对巳夫说到:“今天先把这个练会。” 葶苈起身后,巳夫道:“那么师叔快休息吧,我自出去练习,免得琴声打扰到你。” 葶苈抬手示意他离去,然后拿着那面《易水寒》的桌旗走到了‘骊啸’的前面。因为这曲子是在骊啸上完成的,所以“凤遂”再好,也失了愿意,葶苈一边看着谱子,一边凭着记忆开始弹奏起来。 “凛冽秋风复切切, 自古壮士轻离别。 临行尚留轻笑言, 来日相逢当设宴。 此行万里不加辙, 且洒三杯敬丘壑。 一拜天地君, 此离故国平生愿, 自古忠命不两全。 吾王莫哀生别离, 赴国难,慷慨行。 二别师友亲, 定记荆轲未了言, 来日相见当兑现。 故人并非新相知。 赴国难,任我行。 三诺高渐离, 勿要思吾筑不停, 只是燕国旧故里。 咸阳游历数月余。 赴国难,兄已行。 吾只能贯日长虹为国剑, 顾不得大义别尔心血淋。 定心背转成永诀, 只听耳边筑声裂: 风萧萧兮易水寒, 吾兄一去兮何日还?” 弹到一处,琴声有些幽咽,辛丹不曾拜别,所以何日才会再还呢。葶苈此时才认真看了辛丹的曲子,眼角余光间,发现有几处改变,可弹到那几处,葶苈的琴声忽然断绝。 原本在一旁听着的甘遂闻听琴声断,猜是葶苈心绪已经有了起伏,见他摩挲着那面桌旗,甘遂问到:“实在弹不下去,就休息吧。” 可葶苈却自是摇了摇头,眉头紧锁,指着几处记谱道:“天公隔是妒相怜,何不便教相决绝。果然,人要长久,才能不忘。”那几处记谱,却不是减字谱一般的技法,想辛丹长久不习琴,竟然是连基本的东西都忘记了。人的烦恼来自于记忆,但人的情谊也是如此,葶苈叹了口气,摇摇头,对甘遂道:“我有些累了,吃饭的时候不用叫我。” “恩,你先休息。”甘遂一句话简简单单,却充满了温柔。 葶苈宽衣躺下,阖眼而卧,头脑已是昏昏沉沉,却是如何也无法沉眠,假寐之际,耳边全是昔年的一句句言语,挥之不去,在那脑海中回荡的熟悉声线下,不知何时,才安心的睡去。 “葶苈,葶苈,快起来。”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的他听到了另一个熟悉的声线。 葶苈睁开了眼,看见国为一脸焦急的在床榻边等着他。 “怎么了?”葶苈才从睡梦中醒转,一开口声线有些沙哑的问道,但想国为来叫自己肯定是发生什么急事了。 “有个老mama等了你许久了,找你有急事。” 葶苈还没睡醒,感觉脑子有些不够用,自己在宫里并没有相熟的老mama。但还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看着窗外已然是华灯初上,想来自己已经睡了一天 “何时了?”葶苈问到。 “酉时了,这个老mama已经等了快两个时辰了。”国为答道。 “让她进来吧。”葶苈现在有点想知道,这个等了许久的老mama会是谁,希望不要是谁身边的管事,怠慢了就不好了。 可是当国为引着哪个老mama进来时,葶苈不禁眉头一怂,甚为疑惑——自己并没有见过她。 “您是?……” “小公子并没有见过老奴,老奴是您夏师姐身边的人。”虽是初次相见,但那老妇如见了熟人一般,没有丝毫见外,想也是在夏瓊玖身边久见世面的人。 “岑…mama?”葶苈废了一点脑子,才从记忆里甘遂的话中,搜出了这个名字。 “谢小公子挂怀。想是上次的公子告诉了您老奴。” 葶苈点了点头,开门见山:“夏师姐怎么了?” “小姐…从昨日起,便失踪了。一句话也没交代老奴,老奴翻来覆去的想,只有公子前几日来拜托过她,且小姐并不是一个没有交代的人,所以斗胆来问公子,可否知道小姐的下落,是不是公子拜托她去办什么事了?” 事,自己是托过夏瓊玖,可是已经办过了,夏瓊玖在葶苈的记忆里是一个温和且有交代的人,会不会是自己的局被识破了,王狄牵连了她?想到这里,葶苈的脑子一下清醒了过来。 “并没有拜托过师姐出门去办过什么事,她大概是何时不见的?” “昨日上午。彻夜未归。”岑mama脸上的表情越发凝重,但却不是忧愁,反而有点类似于在计算着什么。 若真是王狄在算计,那么夏瓊玖应该处境危险。童年的那些人,自己已经失去了一个辛丹,所以夏瓊玖不能有事,绝对不能。 “师姐的事,我一定会想办法,岑mama您先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我。”葶苈说着少少的歇了一口气,看着岑mama的脸,目光有些严峻,因为他已经想到了甘遂当日想过的一个问题,这让人有点疑惑,这夏瓊玖的失踪,到底是不是一个计。 然后,葶苈终于说出了那个问题:“不过这皇宫守卫森严,岑mama你得先告诉我,你是用着什么方法进来的,并且一下就找到了我得住处。你似乎对一切都很熟悉。” 一语击中关窍,朱国为看了一眼岑mama,空气仿佛突然凝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