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幻影 二
第四十四章幻影二 “倒杯水给我。” “哦,好。” 我倒了杯水端过去,师公的唇微微发干泛白,整象一张薄绵纸剪出来的纸人。 我把杯子接过去,拧了巾帕来,师公擦了一把脸。他用力过度,脸上呈现出一点淡淡的血色,看起来仿佛精神了些。 “你怎么在这儿?”他看了一眼窗外:“我昏睡了多久?” “没多久。” 师公没有说话,他靠在床头,阖着眼假寐。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的眉毛舒展淡雅,象是画上去的。睫毛浓黑而长,因为肤色白皙,所以愈显得浓黑。还有,他的唇,这么看也不象平时般单薄,下唇有一点水润的亮泽。 我在床边坐下来,望着他,然后又很快将目光移开。 师公的屋子简素得令人觉得微微心酸。他屋里一件多余的东西都没有,床上挂着最普通的青色夏绡纹布和帐子,过了季早该换了去,却因为各种事情耽误了没有换。 我拿了衣裳来给师公披上,他拢了拢衣裳,看了我一眼,又眯起眼。 天还没有亮起,黎明前有那么一刻的功夫,是最黑暗也最寒冷的时候。 我微微瑟缩,抱着臂膀。 师公睁开眼,淡淡地说:“柜子里还有衣裳,你也别白冻着。” 我打开柜子,取出一件袍子搭在肩膀上。师公的袍子对我来说既长且阔,披上了,后摆拖在地下。 可我心里却觉得平安欢喜。 我以前可不知道,穿旁人的衣裳能让我心里这么踏实。 觉得很安全,这衣裳仿佛……仿佛象是一个怀抱一样,将我密密的,温柔的包裹起来。 袍子已经旧了,看样子有些年头了,应该一向穿着极小心爱惜,不然只怕早破了扔了。这袍子的质料很好,针线也细密,当初做这衣裳的人一定是用了心的。镶边处有根脱开的线的,我随手一捻,随即怔住了。 这针脚……摸起来有种久违的熟悉的感觉。 我拢了一下袍子,看起来很随意地翻了一下袖子。 这……是我自己的针线。 真是我做的?可为什么师公这里会有这样一件衣裳? “师公该换件衣裳了吧?天气也凉了,也该穿夹衣了……”我嘴里说着,伸手在柜里抽斗里细细翻找。 没有旁的了,只是这一件。 真是巧了,我刚才随手抽的,却一下子将这件抽了出来。 师公在身后轻轻叹了一声。 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投注在我身上,那种感觉很玄妙,无法言喻。 我转过头来,带着小心翼翼,又有些不安,还存着试探。 师公看着我,确切地说,是看着我身上的衣裳。 他的神情里一贯的清冷漠然不见了,目光显得既温柔,又伤感,那种缱绻而缠绵的意味,不象是在看一件衣裳,而象是在看……心爱的人。 我站在那里,心里有个声音,迫切地想诉说什么。 我动弹不了,象是被谁用定身法定住了一样。 胸口叫嚣着几欲胀裂,可是外面的躯壳坚实无比,牢牢地将一切锁定禁锢。 “这衣裳……是一位故人所赠。” 我不太敢直视他的目光,可是又不舍得不看。 他眼睛里那种光亮——就象夏日里映在湖面上的阳光一般,既璨灿,又柔和,在波浪间荡漾着,闪烁着。 “其实衣裳不是特意为我而做,只是当时我受了伤,衣裳也破损了。她于是找了一件新做好的没有人穿过的衣裳来给我替换。后来伤养好了……这衣裳我也就一直留着,留到今天……” 往事象缓缓流动的河,漫漫铺展流淌着,朝我涌过来。 记忆中一直断失的那个部分,在此时慢慢显露,弥补了那个令我无法释怀的缺口。 是的,我一直觉得,我听到的故事太不完整,我自己能回想起来也不完整。 隐隐约约,我知道,故事里,应该还少一个人。 一个在我生命中,极重要的,不可替代的人。 “赠衣裳的那人,不在了么?” 师公沉默了片刻,慢慢地唔了一声:“是啊,过世好些年了。” 一直困扰在我眼前的那团迷雾渐渐变淡,有人从远处朝我走过来,雾越来越淡,那人的面目也越来越清晰明朗。 站在薄雾那端的人,不是旁人。 正是我的这位师公,纪羽 “师公那个人,是巫宁吗?” 师公没有否认,他只是说:“你说的没错,正是她。” “她不是个恶人吗?” “是的,世人都这样说她。我有时候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一见着她,就全然想不起她做过的那些事情,只记得起她的好。或许这是她的本领高强,幻术驭使已经到了可以控制人心的地步。”他忽然说:“把架子上的酒给我。” “不行!”我一口回绝,毫不通融:“你要渴了我给你倒茶。” 师公轻轻摇头:“唉,徒弟徒孙这回事儿,都是学成了本事,翅膀一硬了,就不听长辈的……” “哪有,你伤这么重,酒怎么能渴?要不,我去兑点儿……” 师公忽然笑了,不是什么冷笑嘲笑鄙薄的笑,我头次看到,师公笑起来居然有个酒窝,在左边儿,若隐若现的,竟然显得十分俏皮天真。 我要愣了好一会儿才恍然明白过来,师公居然在开玩笑? 我下意识地就想回头看窗外——今天太阳是不是要从西边升起来了? “巫先生也来了么?” 话题转得又快又陡,我点点头:“是,他就住在东边。” “你怎么认的义父,和我细细说说吧。” 唔,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我就知道师公是一定要问的—— 不要什么理由,我就是知道。 这一世,这些年……也许我们是最亲近的两个人。 比和齐靖齐涵,比和姨母……比和别的其他人都亲近。 他教我许多东西,带我走过许多地方。我们曾经在江南最贵的销金窟一起吃价比千金的番邦名菜,也曾经在荒野破庙里一起挨冻受罪。走山路险陡的时候,他会牵着我的手。人多杂乱拥挤地集市,他也会牵着我的手。 有时候不用说话,两个人想事情却都想到了一处去。 这是一种,很奇异的关系和感情。 他象长辈,朋友,亲人,象……。.。 更多到,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