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灭口
这一夜,冷硬的床板直咯得楼明傲骨头生疼。 天未大亮,即翻了个身,后脊骨由床板碾过,直痛得她从美梦中惊醒。索性披了长衣起身,见这时候还早,身旁的司徒睡得沉稳,连平日里起早的璃儿都不见人影。越过司徒翻身落地,踩上鞋,三步走到桌前斟了杯冷茶,几口清冷入腹,忽想起来昨日竟是连晚膳都没来及用,这下胃中更空,环视了一圈,连个糕点碟都不见。索性更好了衣,就着夜里留下的冷水梳洗了几番,落在这贫民土间更是懒得上妆,只对了铜镜随便在耳后随手绾了个髻鬟,一袭素衣单服便也推门而出。 璃儿正打尾房出来,迎面撞上主母,忙道:“这就给您烧水洗漱。” 楼明傲一挥手,示意她免了,视线落到厨间,口中只道:“昨夜里留没留个存食,这会肚子空的心慌。” “温公子在的地方,哪里还留得住存食?!”璃儿叹了气,随着楼明傲走至厨间。 巴掌大的厨间,支了一口砖砌的土锅,案台上倒是配了油盐酱醋和几只破碗烂碟。楼明傲情难自禁的挽了袖子,头也不回道:“看看厨间都还存着什么?!” 璃儿开了厨柜,仔细打量了回言:“薯粉糠粉,还有几味草药佐料。” 楼明傲一点头:“烧火吧,先把晨间的点心做出来。” “主母…您做?!”璃儿大不确定,手里抱着粉罐子,心里暗到这女人从来都有吃得份。 “还记得来时船上的姜饼吗?那时你们都笑我信口捏来,今儿非要做出个样子给你们尝尝。” 璃儿暗做了鬼脸,把罐子搬到案上,透着窗纸打量了外间的气色,忽道:“杨归回来了。” 楼明傲仰了头果然看到杨归由院门疾步而入,步履匆忙,一身夜行衣略显零乱。璃儿正打算出屋迎上,反被楼明傲一手拉住,“别去。” 璃儿一时懵住,张望了杨归,又回首看了面色凝重的楼明傲,没了头绪,眉间轻轻蹙起。楼明傲只扬了声道:“小姑娘家家天天就知道缠男人,羞不羞?!” 内室中,脚步声渐入,本是沉睡的司徒赫然抬目,猛得坐起,三两下披上单衣外袍掀帘而出。杨归守在外堂间,喘息尚不均匀。杨归朝窗外望了望,雾气很重,站在此间已望不到对面厨厅的土房,长嘘了口气,退身立在一侧。 司徒落座于首位,满了冷茶漱口。眼神微微扫了杨归,示意他开口。 杨归得了命令,近身一步轻言:“本是一个不剩,却未找到……鸠真主持。怕被人尾随,绕了几座村镇才回来。” 司徒一手端着茶碗,目光落于青黄的冷茶中,耳边似乎在听厨房厅间楼明傲和璃儿的嬉闹声,沉吟片刻,冷道:“回屋换身单衣。” “可是鸠真…”杨归是深知司徒的性子的,平日听遣服从贯了,这时却忍不住多心道。 “去换。”司徒眉间写尽了不耐烦,一挥手,半盏冷茶落在脚边,碎了瓷碗。 门外,温步卿半拎着裙角几步迈进,只袖子一摆关照杨归退下去,回头看了看地上的碎碗茶渍,忍不住扬了笑意面向司徒坐了下来,眉眼间神色轻洒明丽,语意轻快:“心平气和延寿,恼不得恼不得。” 司徒并不看他,只是起身几步走向窗口,透着重雾去寻厨房间的欢声笑语。炊烟渐起,暖意倒是徐徐散了浓雾薄霜,对面的人儿和屋渐渐清晰入目。司徒声色不动望着锅台前切姜磨粉的女人,自是发现她今日毫无日里的大俗大雅,反倒化作铅华散尽,素眉淡抹的邻家子妇。 温步卿步至他身后,一同望向炊烟燃气的方向,落目于忙碌间的妇人,他轻笑了两声,于司徒身后寂然道:“你随时要认命,因为你是人。” 晨膳间,三人于桌,杨归侍奉于后,璃儿去集市上买菜挑rou。白粥姜饼,怕是再没有这般简单的晨膳。司徒只小喝了几口粥,伸手便捏了半块姜饼。楼明傲从碗中偷仰了视线,见司徒捏了一小口送入口中,咀嚼了三两下,眉头便蹙起。心下大骇,自己忙放下粥碗,皱着额头捏了另一半饼尝试,眉头徐徐舒展,偏了头看司徒道:“不合相公口味吗?” 司徒回了神,忙应上:“甚好。” “那你为何要蹙眉?!” 司徒落目于姜饼,复又偏了视线看着楼明傲道:“有吗?” 楼明傲怔了怔,也不再纠缠,垂了头去喝粥。今日的气氛大有诡异,司徒心神并非于此,她心下明白,也不在这种小问题上喋喋不休,细细品着自己的白粥。璃儿拎着满满一篮子回院,一路上步履艰难,杨归在屋里见了状,忙应步走上去想帮她分担些。反被璃儿退身一步,连着手里的篮子都掩在身后,注视杨归的明眸间有惊魂未定的神色。 “璃儿。”杨归出言轻唤了声。 璃儿忙摇头坚定道:“你别碰我!” 杨归伸出的手就怔在半空中,尴尬的落了下去。楼明傲偏巧注意到这一对于院落间扭扭捏捏,一扬声,招手唤璃儿:“璃儿净了手进屋来喝粥,就要凉了。” 璃儿再入屋时,心情已然平定许多,立于一侧,远远隔着杨归。楼明傲瞪了她好几眼示意她坐上来一起用膳,璃儿近了两步,忽又停下,转向楼明傲,淡定出言:“主母,今日集市上,都听百姓议论说龙阳寺一夜之间被仇敌灭口了,无一生还。” 楼明傲似做充耳不闻,只伸手由司徒桌前抽出空碗,好意道:“相公要不要再喝一碗?!” 司徒神色不动,缓言道:“不必。” 楼明傲这才回身对上璃儿,言语轻松道:“收了吧,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 璃儿咬了唇,斟酌再三觉得自己还是要继续开口。温步卿一手拍了桌子,摇头晃脑道:“怎么差不多了,我这还不饱呢。” 楼明傲就势扔给璃儿两支空碗,言语清淡:“把空碗收到厨间,给温爷贴两张饼再出来。” 璃儿蹲在灶前出了神的想着清晨见杨归的模样,还有来来往往行人议论纷纷的灭门事件,心中越发躁了起来,连着三张饼的火候都大了,扔在了脚下,心不在焉的去糊第四张饼。 楼明傲推门而入正看见“暴殄天物”的璃儿,推过去一碗热粥,把璃儿拉起来,自己蹲下去由灶里掏出了饼面,狠狠瞪了眼璃儿:“小温说他水饱,要我同你说声不吃了。给你端了粥,自己找地喝去。” 璃儿双手端着粥碗,眼中仍直勾勾盯着楼明傲,声音夹杂着颤抖:“主子,难不成杨归……” 楼明傲惊然一怒,抬了手要向璃儿半张脸扬去,只手落在璃儿耳后愣了好半晌。璃儿瞪大了眼珠盯着面前的主子,这女人虽说玩闹些,但从未打罚过下人,吹胡子瞪眼尽天都是,今日的满面肃然却是前所未有。惊得璃儿颤抖着牙根,手里满是热粥的瓷碗“啪”一声直落了下去,溅了裙裳,口中说不出一个字,双目紧攥着楼明傲,生生吞下了骇泪。 楼明傲见这情景,反而下不去手,丧了气怔怔放下胳膊。回身掩好了门窗,倚在门板上,愣愣的看着璃儿,眼神复杂而迷离。浑身的力气仿佛泄掉了,自额头上竟也渗出了冷汗淋漓,好不容易开口道:“你是嫌自己活得久了,还是嫌你主子我活太久?!” 璃儿忙蹲下身子去收拾满地的碎片,一个没忍住,泪簌簌而下。楼明傲偏了头不去看她,只对着水缸里映出来的自己大半个身子,心下又酸又痛。她琢磨着水缸里的人影自己竟是看不清楚了,仿佛那一个影子混杂了千万,影中人满眼惊恸,神色哀而不伤,是坚定异常。 “你真当我这个东院主母过得多潇洒?!真当男人纵着就天不怕地不怕?!真当那男人忠情不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我胡闹由着你们多嘴?!你当明佑山庄是个什么地方?!”楼明傲深深吸了口气,“不过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狱!” 璃儿定定仰了目,主母神色中的复杂纠结,是自己从未窥探过得。她从来知道主母并不开心,却从不想,竟是这般小心翼翼惴惴不安。 楼明傲忍着不蹙眉,一手指了窗外的方向:“那男人——随便一眨眼就能把我们碾碎,我绝不是吓你!他今天方还能在意着你,明天则让你魂飞魄散。你可以逗他,骂他,戏他,乃至恨他......可绝不能猜中他心中所想,更不得揣摩他的一举一动,纵你没有,只揣着那个心就能死个千百次。你若还想活下去,就要把自己当傻子,当庸人,装成瞎子聋子哑巴,就是不得小聪明半分。” 璃儿看楼明傲的神情夹杂了太多,她自己都辨不出所有的情绪,她心下慌乱极了,只看着楼明傲反倒添了几分淡定。脸上泪痕渐散,她复起身,一手紧紧攥了裙裾,和楼明傲两两相望着。见楼明傲隐隐闭上双目,自她唇间迸出的字隐忍而释然:“活着一天,就是有福气,便该珍惜。你方日同你一般不知死活,今天才知道这福气来之不易。你今后会明白,活,实则比死难,所以便更要小心翼翼,更要珍惜坚持。看到什么,就全当自己是瞎子;听见什么,把自己想成聋子;无论视听,永远当个哑巴。这便是珍惜,懂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