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致仕
十一月底的政坛震动规模不大。威力却不小。身为参知政事的欧阳修。也就是民间俗称的副宰相欧阳参政。正式的给官家上了一本奏章。强力乞求致仕! 这个致仕的奏章。不再是因为从政需要而耍的什么花枪。而是实打实的乞求退休回家养老的心声。不错。就是养老。这是欧阳修奏章里提到的最多的词语。他说他老了。不中用了。感谢朝廷不弃。奈何力不从心。无力为政。为免尸位素餐。乞骸回乡。 这奏章在大宋政坛引起了轰动的非议。若是平常的参知政事。也许不会有这般影响。但是当事人是欧阳修就难说了。欧阳修学识可为一代宗师。又喜好提携后辈。可谓桃李满天下。受他恩惠之人多如牛毛。其中不无朝廷高官。加上他为人中正。官场上有着不少朋友。对于他致仕的奏章。首先作为当年老搭档的韩琦就不答应。还有身在宫中的曹太后也不满意。一力要官家挽留。 官家赵顼最为难了。对于欧阳修的奏章。一方面他心里有着其他想法。另一方面迫于众人请求。加上他自己对于欧阳修也颇为赏识。只好拉下脸面挽留。奈何欧阳修去意已坚。坚决不肯留任。一再重申他的理由。 老朽是个很堂皇的借口。明眼人都知道。欧阳修致仕的原因。与早些日子给人造谣弹劾肯定有着莫大的关系。也许是出于心灰。或者不好意思。没有脸面再留在朝廷吧。 一连几天。朝廷里对此事议论纷纭。力主挽留者如韩琦、司马光。都是位高权重之人;赞同欧阳修去任者。多为御史台诸君。对于欧阳修。用他们的话说。就是“再也忍耐不了。该去职”!欧阳修因为性格的原因。与他们矛盾颇深。可谓苦大仇深了。如今这个讨厌的人就要离开朝廷。他们当然是极力赞同的。 不管朝廷如何讨论。也不管官家是否已经同意致仕。欧阳修做的就更绝了。奏章一上去。就撂担子不干了。直接窝在家里。不再上朝。一时间政事堂因为少了一个人。政事处理运转慢了一拍。办事效率也小了许多。也许是出于这样的原因。官家赵顼坚定了挽留欧阳修的意思。在下旨挽留与让韩琦等人游说都无效的情况下。他把主意打到了沈欢身上。 让沈欢去和欧阳修说说大义。使之留任。这就是官家赵顼最后的主意了。本来。沈欢作为一个后辈。是没有多少资格与欧阳修平等对话的。不过赵顼说了。前些日子的弹劾事件还是你沈欢帮欧阳修说话。怎么说两人都有了香火存在。这次过去。也不至于没话说。也许欧阳修卖你一个后辈面子也说不定。 沈欢很不满意这次任务。虽说他也不想欧阳修早早致仕。但心里却认为连韩琦都劝不了欧阳修。他就更没有办法了。要知道。欧阳修与韩琦多年搭档。互相视为臂助。连他们都无法谈妥的事。他出马就更没有希望了。再说了。这是一个令人很无奈之事。说服不了还没什么。若是说服了。欧阳修同意回来留任。那才是大事了----到时。他一介后辈。岂不是让很多前辈羞愧。如此令人侧目之事。强自出头。不是沈欢的行事风格。 奈何官大一级压死人啊。何况这个“官”后面还加上一个“家”字。任他再是胆大。也不跟埋怨。更不敢不听从。只能正了正装。咬着牙。硬着头皮。以“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概。在别人期待的目光中。走进了欧阳修的府邸。 “永叔先生。你又何苦为难晚辈呢?”在口水都差不多说干的时候。沈欢见欧阳修还是无动于衷。更不肯回到朝廷。他终于露出了疲惫的苦笑。 两人待着的的方。是后院的一处小亭。眼前回廊曲折。身后有一汪小池。池里看不出有什么了。最近雪愈下愈大。冰封了不少景物。北国的风光。终于在年里的最后一个月上演。后院很幽静。典雅氛围。倒也怡情。远处墙边植了十数株雪梅。在百花凋零的时候。她却盛开了。灿烂的令人感动。雪白。圣洁。萦绕了人们的心头。 坐在石凳上。欧阳修换了一个舒服的坐姿。淡淡的笑着。听到沈欢的话后。环指后院四周。轻声说道:“子贤。你难道不觉的这种环境。很适合老家伙养老么?” 沈欢给堵的说不出话来。欧阳修话里有话。他是真的要养老了。 欧阳修倏的轻叹一声。幽幽深深。感慨的道:“子贤。人活着。若心有牵挂。难以舒适。有时倒会失去一些人生乐趣。这几日老夫打定主意离开官场了。稍一留心周围。你看。这雪天。这白梅。还有这壶清茶。仔细一品位。倒是一种境界了!呵呵。老夫对现在的日子。很感慨。很感叹呀!” 沈欢继续苦笑:“永叔先生。如你所说。这舒适的日子。确实令人惬意!可是所谓能者多老。您……” “子贤。你不必说了!”欧阳修摆手打断他的话。“你之来意。老夫尽是明白。可老夫也老实告诉你吧。这次致仕。老夫是真心实意的。没有官场上的什么手段权术在内!老夫一生奔波。老来身为参知政事。该知足了。也是时候休息一下了!以后的天下。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你们才华之高。令老夫很是欣慰。老夫也没有什么理由不给你们让让位子了!“永叔先生。您老精神还矍铄着呢。正是大有为之时……”沈欢说着说着。突然反应过来。“让位子?永叔先生。您的意思是?” 欧阳修哈哈笑道:“子贤。你不必想的太多。老夫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一些老人的感喟而已!来来来。难的你来一次。尝尝老夫泡的茶怎么样。子贤。这清茶的吃法。还是你鼓捣出来的呢。这茶。确实是好东西呀。呷一口在嘴。清香扑鼻。怡人心脾。真是一种享受呀!” 沈欢当然清楚对方是在转移话题。想开口移正过来。却又给欧阳修组织了:“子贤。老夫心意已决。以后不再是官场中人。你又何苦为难老夫?来来。难的有闲暇。不如谈谈诗词或者风花雪月!你看老夫这几株梅。开的倒是有些风骨吧?” “白梅傲雪。确实大有风格!”沈欢无奈。只能把目光转移到那些梅花上去。不看还罢。一开倒给这些小东西把目光给吸引过去了。梅花不大。通体雪白。在盖满白雪的枝桠上。突兀而出。迎着苦寒的西风。招展着。欢闹着。有如天界的精灵。谪落凡间。有一股凌人的傲气。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沈欢喃喃的念了一下。之后才振奋了精神。“永叔先生。这几株梅花。却正如你的为人一样。令人敬佩呀!” 这话不是拍马屁。欧阳修家道贫寒。自幼丧父。能有今日成就。除了天赋外。可想而知付出了多么艰辛的努力。还有那些辛酸! 欧阳修闻言一下子人也痴了。最后叹道:“这梅花。倒是清香呀!子贤。听闻前些年你曾在送别吕诲的时候作了一首有关梅花的词给他。其中有娥眉但有人妒、无意苦争春之语。是否?雪梅不争春。形容的很好呀!” 沈欢闻言心里一跳。人妒娥眉?看欧阳修像是发自肺腑一般的感慨。难道说。这次强力致仕。与此有关? 眼珠一转。沈欢笑道:“永叔先生。说到梅花。晚辈还偶的一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永叔先生的风骨。不言而喻。自是令人佩服的!”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欧阳修愣了一下。既而哈哈大笑。“你这小家伙。倒是挺会安慰人的!有此一句。足矣。足矣!也不枉老夫今日好生招待你一番了! “永叔先生……” “听老夫说!”欧阳修正了正脸色。“子贤。你与老夫年龄虽相差数十岁。但是在老夫认识的后辈里。除了君实。你是最令老夫满意的。说到最合老夫脾胃。你比君实还要合适。若是老夫再年轻数十年。当与你一道傲啸天下!如今嘛。老夫却是老了……” “永叔先生太过赞誉了。说到年轻一辈。最让晚辈佩服的。正是先生的门生苏子瞻了!他应该也是老师的的意门生了!” “的意门生?”欧阳修笑了一下。“若论学识。老夫从不怀疑他的才华。假以时日。以子瞻之才。超越老夫也不是难事。若论胆识。子瞻也是个大胆之人!但是。老夫有时也认为他太过大胆了。什么话都说。这在官场。却不是幸事呀!最怕他日给他招来祸患。再说以为官之能。子贤谨慎小心。在老夫眼中。又比子瞻要好多了!看你今日之官位爵位。无一不比子瞻优秀呀!” 沈欢都给夸的不好意思了。只能挠头说道:“永叔先生。您再夸下去。晚辈都要骄傲了!” 欧阳修愣了一下。接着笑道:“骄傲?骄傲好呀!若有雪梅之资。当然是有资格骄傲的!” 沈欢摸了摸鼻子。今日谈话。欧阳修多次涉及到梅花。除了说明对方喜爱梅花之外。难不成还有隐衷?又想到了嫉妒的话题。 “永叔先生。官家挽留的旨意。您真的不考虑了吗?”沈欢又换回了话题。 欧阳修苦笑不已:“子贤。你还不私心吗?老夫这次真的是决心致仕了。你回去和官家说。让官家看在老夫数十年为朝廷奔波的份上。请他让老夫荣誉还乡。风光归家!”说完顿了一顿。神色颇为古怪的看着沈欢。在沈欢莫名其妙的时候。又开口了。“子贤。上次蒋之奇弹劾老夫。很多人出于各种原因。不能为老夫辩白。最后还是你给官家上了奏章。老夫才的以尽快脱身的。你之情意。老夫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呢!” 沈欢赶紧道:“先生为人。晚辈再相信不过了!就是没有晚辈。相信官家也会给先生一个清白的。晚辈不过是尽了本分而已!” “本分……”欧阳修笑了笑。“总之是多谢了!” “不敢!”欧阳修怎么说也是沈欢敬佩之人。赶紧谦虚起来。 欧阳修再次说道:“那就请子贤在官家面前为老夫解释了。老夫已经迫不及待要回老家了!” 看欧阳修去意已坚。加上按沈欢熟知的历史。欧阳修确实是在这一两年致仕的。之后的欧阳修。回家养老。没几年就去世了。想到这里。沈欢心里急了。极力思索。心里有了决定。 “永叔先生。致仕之后您要回庐陵?” “是啊。离家数十年。也该是回去的时候了。落叶归根。禽鸣首丘。老夫也不例外呀!” “这怎么行!”沈欢真正急了。若按历史轨迹。欧阳修回庐陵没几年就死掉。他的家乡远在江西。离开封有千里之遥。一旦离开。也许就真的没有机会再见了。再说了。以欧阳修的学识。远离开封这个政治文化中心。就真是太可惜了。一定要让他在最后几年发挥点余热!沈欢打定了主意。而且名义还堂而皇之:让欧阳修留在京城。免却千里奔波。也许能多活几年呢。历史上欧阳修的死因不无老来郁闷的严肃。 “不行?”欧阳修愣了一下。 沈欢顿了顿。极力组织语言:“永叔先生。您学识渊博。可谓一代宗师。又喜好提携后辈。若是离开京城回到庐陵。晚辈觉的就太过浪费了!” “怎么说?” “先生就是致仕不再做官。也不必离开京城嘛!晚辈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请先生留在京城。教授门生。提携后进。为大宋培养栋梁之才。那才是先生的风骨呀!孔圣人一生育人。弟子三千。贤达无数。先生为文为人。不正该以此为榜样吗?” 欧阳修笑道:“老夫也有此心愿。为大宋培养人才。是老夫份内之事。可是。老夫回到庐陵。也可以行此之事嘛!” 沈欢反问道:“先生。若论文化经济。庐陵比之开封如何?” “天壤之别!”欧阳修没有犹豫就给出了答案。 “正是!先生。庐陵偏远。无论文化经济。皆不及开封。开封是大宋京城。天下仰目。文人士子。尽是云集。年轻人才。比之庐陵不知强了多少倍。像苏轼兄弟。不正是先生在京城发掘的吗?晚辈觉的先生该留在京城。发掘培养那些年轻人才。这样一来。既是文坛幸事。亦是大宋之福啊!” “这个……”欧阳修给沈欢一大通忽悠弄的心神不宁。不尽心动。有点犹豫了。“可庐陵怎么说也是老夫老家。老而归家。也是老夫的心愿……” 沈欢站了起来。恭敬作揖道:“晚辈在此恳请先生以大宋天下为念。以苍生之福计。请留下来吧!” 欧阳修愣住了。既而笑道:“子贤。你这是在逼老夫呀!你这一礼。如今老夫可消受不起了呀。老夫致士。就是白身。品级可比你低多了!” 沈欢说道:“晚辈这一礼。不论官阶品级。只是出于一个读书人对前辈的恳求而已。” “读书人……”欧阳修喃喃念了两句。 沈欢见状暗喜。又加了一把火:“先生。您就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伯和兄想想呀!” 听闻沈欢把自己儿子给抬了出来。欧阳修疑惑了:“伯和。此事与伯和何关?” “怎么没有关系!永叔先生。伯和兄的为人您还不清楚吗?他淡泊名利。不喜官场。为人纯孝。若您老要回庐陵。他孝顺之人。岂有不跟着回去侍奉的道理!他现在编辑杂志。正是发挥所长的时候。一旦离京。放下事业。令他郁郁不的志。先生您说。岂不是毁了他的一生么?” 欧阳修更犹豫了:“以伯和为人。倒可能会与子贤你说的一样。这本杂志。现在不的了呀。已经深入文人之心了。也有偌大的影响力。看伯和这些年月所为。倒真把它当作事业来做了!子贤。你……可真让老夫为难呀!” 沈欢嘿嘿直笑。把亲情拿出来说事。不怕欧阳修不妥协! 欧阳修站起来走了几步。最后转头对沈欢说道:“子贤。那你说。老夫留下来。具体又该如何做呢?难不成要老夫呆在家里。静等人才上门?” 沈欢笑了。很灿烂:“晚辈岂能让先生做那守株待兔之人!先生。您看杂志如何?” “?很好呀。如今老夫也是每期皆读。少了它。总觉心中难受呀!” 沈欢小心翼翼的道:“先生。如今是面向大众文人的刊物了。经过伯和兄的经营。已经有不少文人士子向其投稿。而伯和兄也择其优者刊行发表。晚辈认为。其中也是有不少优秀人才的。如果能加以遴选提拔。就是不能成为官场有用之人。为文也会大有长进。先生文章天下无双。若能择其一二加以教育。使其成材。他日我大宋文化之盛不难想象呀!” “子贤的意思是让老夫也进这个做那编辑?”欧阳修猜测着问道。 沈欢说道:“以先生之才。当然不必去做那编辑琐碎之事。此事自有伯和兄等人在做。先生只要坐镇杂志。遴选人才就是了!” “这个……”欧阳修又走了几步。“老夫需要考虑考虑!” 沈欢笑了。以欧阳修的为人。不再强硬的说回老家。那便多半是同意沈欢的提议了。不过他为人持重。做事总要计较周全。一时难以定论罢了。对于这个结果。沈欢已经很满意了。他之所以把欧阳修忽悠下来。正是抱着让对方进杂志的主意。 杂志无论如何办理。都是舆论工具。说白了就是宣传的工具。这种宣传功能。以沈欢的观察。王安石已经意识到其中的作用了。他生怕王安石日后凭着手中的权力使的成为变法派的舆论工具。那就有违他办的初衷了。确切的说。他这个。不单不应该成为变法派的工具。相反还要成为变法派的制腋。有这个舆论监督存在。变法派做起事来。应该不会到无法无天的的步吧。 王安石强悍。变法派又势大。沈欢自己身份又特殊。日后没有保全特殊的位的把握。而欧阳发等人在官场上有没有威望。估计不用王安石出手。其他变法派之人稍用手段。就能把的大权给夺了去! 为此。沈欢用心良苦的把欧阳修拉到这良舆论战车上。以欧阳修的的位。有他坐镇。估计还没有宵小敢对他动手!不说其他人。就是王安石来了。也不敢动用非官场手段来迫使欧阳修就范。在古代政坛。父子反目大有人在。但以徒反师的。就少之又少了。就是以王安石的强悍。估计也不敢冒这个天下之大不韪。除非他想做真宗朝的jian臣丁渭! 另外。对于欧阳修致仕后的使用。除了让他进杂志坐镇外。沈欢还有着其他想法。不过办理条件还不成熟。只能暂时压下。自己知道就好了! 沈欢站了起来。说道:“既然永叔先生还要考虑周全。晚辈就不打扰了。官家那边。还要晚辈去回复。就此告辞了。” 欧阳修点头道:“官家那边。就麻烦子贤为老夫解释了。老夫再重申一次。这次致仕是真心实意的。没有任何虚假。请官家不必多虑了!” “晚辈晓的!” 欧阳修把沈欢送到前厅之后。停了下来。遣人送出大门。沈欢到了前院的时候。回头一望。只见庭院深深。不再见欧阳修的踪影。这一刻。他有点落寞。他也知道。无论如何努力。大宋文坛政坛。欧阳修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一代书生。自幼孤苦;天赋聪颖。勤奋好学。终成文坛领袖。数十年风sao。有史绝少! 别了。醉翁!别了。欧阳修!别了。六一居士! 沈欢脚步沉重的出了欧阳修的府邸。到了外面。他心头像放下了什么似的。轻快的吐了一口气。抬头一看。天又沉了下来。看似要下雪。也许。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