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欧阳修
沈欢教给赵顼的法子有点像小孩子玩过家家,上次他教唆司马光让太后到官家处哭诉,期望能动之以情,让官家收回追封心思,不过据司马光说太后后来并没有实行,想必是因为面子拉不下不好意思出面吧。 这次他把方法反过来,让赵顼带上这两位得太后宠爱的公主到太后身边尽孝,之后趁着融洽的当儿露出忧愁的烦恼,在太后询问时就说为父皇担忧,极力言说官家为了追封一事是如何如何cao劳,以至头发都白了好几根,最后才由最得她欢心的宝安公主哭求太后成全父皇的孝心。 这个法子沈欢倒不认为能有多大作用,不过也不一定,宋代政治气氛莫名其妙,这些上层人物一句话就能改变天下局势,若幸运得到曹太后承诺,那就是天大好事,就是不成功,也聊胜于无。让皇子、公主一齐上阵,不知道能不能感动曹太后这个老女人呢? 赵顼觉得这个法子值得一试,于是接下来几天都带着两个meimei到太后慈寿宫去请安,陪了她好几天,与之吃了好几顿饭,最后终于露出企图,几个人一起哭诉,哭得曹太后心烦意乱,最后松口答应考虑考虑。赵顼大喜,以为事情终于有所进展,看太后神情,倒也有成全之意。 待第二日进宫打探消息,曹太后反而向他哭诉了,说昨晚梦见先帝,仁宗官家是如何如何生气,对她怒骂了一顿,因此她也就更坚定了维护仁宗名份的决心,在濮议上再也不肯让步。 功亏一篑的事令赵顼万分失望,只能悻悻然退了出来,招来沈欢,告之详情。沈欢闻言感到好笑,梦不梦的事很难说,也许是曹太后胡诌给自己一个坚持的念头吧。这个无关紧要的法子失败了,赵顼倒没有怪沈欢,不过就是寿康公主数落了几句,要求沈欢教他折叠纸飞机。沈欢哪敢不从,乖乖把方法教予两位公主。 濮议之争越来越激烈了,司马光回到府邸也因为这件事没有了修史的时间,没有办法的他只能三日一疏,上书要求官家克己复礼,万莫失了君臣大义。御史台几人弹劾欧阳修更厉害,连带韩琦也难逃弹劾厄运。韩琦身为宰相,没有办法,只能一纸奏书,称病在家。政事堂没了首脑,一时难以办事,与御史台诸人耗上了,也在朝堂上力争起来。官家每天给吵得烦透了,怒骂不已,之后好言劝回宰相,才不至于令政事瘫痪。也因为这样,使官家这个大宋天子大大不满御史诸人的行为! 城门失火,池鱼遭殃,沈欢不愿司马光在这件事过于得罪了皇帝,没有办法的他,只能让濮议之事尽快定论。按照历史方法,当然是糊里糊涂取得太后允许称皇考的诏书。这是一种比较令人难以启齿的手段,很不光明,若是事败,也难逃职责。历史上皇帝与韩琦等人也是被逼得实在没有办法了才兵行险着,毕竟拖了十八个月的濮议,整日争吵,也令人难以承受。如今濮议提前一年开始,争了半年,估计官家也开始有挫败感了,若恼羞成怒,尽责反对派,估计他的老师司马光也难逃贬谪! 既然如此,就由他提前唆使这个比较阴暗的法子吧,只是教唆而已,至于如何行事,与他无关。而这唆使的对象当然不可能是司马光,若与司马光提起,此君还不甩他耳光!既然如此,就偷偷地去点醒司马光的对手吧,反正暗地里谁都不知道,估计被点醒人也不至于会说出去,毕竟此事是不能宣诸于口的! 那么,这个唆使的对象算来算去,最合适也就欧阳修而已。皇帝在深宫,不能直接相见,也不能通过赵顼敲打,此人还是太年轻了,谁知道能不能接受这种法子,没有手腕的他也许会怒斥沈欢一顿也说不定;另外韩琦是宰相,又不相熟,难以想见。欧阳修就不同了,他能直接影响皇帝,加上沈欢与他的弟子苏轼相熟,可以通过这个关系求得一见。 苏洵的病一直持续了十多天,到九月底时才见好转,苏轼终于有空与沈欢一道喝花酒了。酒席上沈欢多次表达对欧阳修的无比景仰之情,感叹恨不能与之一见。最后苏轼终于忍不住露了口风,说可以通过他的荐介令他们相见。于是他们找了个欧阳修公休的时间,打着求教学问的名头,一道进了欧阳参政的府邸。 “子贤,老夫欲见你多时,没想到你与子瞻倒是相熟上了!”欧阳修捋着长须,哈哈大笑,尽是宽慰。他给足了沈欢面子,把他接到大厅相见。 沈欢小心地打量着欧阳修——这个宋代的伯乐,这个名传千古的一代文宗,久仰多时的老者,终于让他见着了。欧阳修一袭青衫,儒雅风度,面目清奇,风liu有致,虽已有老态,精神依然矍铄。 “能见永叔先生一面,是小子的荣幸!”沈欢半是恭敬半是恭维地说道。 欧阳修呵呵笑道:“老夫也是久闻你的大名了!特别是阅读了你的《唐诗选鉴》之后,更是极欲见你一面。” 沈欢道:“选鉴里颇多小子胡乱之言,若有得罪,还请永叔先生见谅!” “你指的可是书里批评老夫之言?” 沈欢不禁赧然,上次炮制《唐诗选鉴》,因为涉及宋词发展脉络,不由提到了宋诗,因为欧阳修是文坛领袖,目标大,也就成了他的赞誉与攻歼的首选,虽也颇多赞誉,不过也批评他诗风过于简单,说理太多,读来如读文章,失去了诗歌的风韵。这些都是他根据后世的某些观点写就的,如今面对真人,倒有点惶恐了。 一旁的苏轼发觉了沈欢的别扭,不禁哈哈笑道:“子贤不必多心,欧阳老师玩笑着呢,他与苏某提到过,说你持论公允呢!” “正是!”欧阳修倏地正了脸色,“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你之所论,诚是老夫为诗缺陷,这是事实,倒也不必隐瞒。如今思索,老夫也只有惭愧而已!往后作诗,定当以子贤之言为戒!” 沈欢见欧阳修说得诚恳,不禁暖心,欧阳修为学之道,异常严谨,也善于虚心求教,他记得欧阳修的一则小故事说庆历新政失败后,欧阳修被贬为滁州太守。此后,他时常闲游山水,并与附近琅琊寺的智仙和尚结为好友。为便于他游览,智仙和尚带人在山腰盖了座亭子。亭子建成那天,欧阳修前去祝贺,为之取名为“醉翁亭”,并写下了千古传诵的散文名篇《醉翁亭记》。文章写成后,欧阳修张贴于城门,征求修改意见。开始大家只是赞扬,后来,有位樵夫说开头太啰嗦,便叫欧阳修到琅琊山南门上去看山。欧阳一看,便恍然大悟,于是提笔将开头“环滁四面皆山,东有乌龙山,西有大丰山,南有花山,北有白米山,其西南诸山,林壑尤美”一串文字换上“环滁皆山也”五个字。如此一改,则文字精练,含义倍增。 他堂堂一个太守,朝廷命官,连樵夫的话都能虚心接受,如此人物,做起文章来,哪有不成功的道理。这也是沈欢颇为佩服他的地方。有宋一代,他觉得能当得文坛代表的人也就欧阳修与苏轼了,其他或多或少颇有缺陷。眼前的欧阳修,名列唐宋八大家,除去唐朝的两位,可以这么说,后面五位几乎都是他一手指导提拔上来的,而得他真传的当属苏轼! 欧阳修倏地问道:“子贤,你说老夫诗颇多缺陷,当有不足论之势,那么,老夫所填之词,你认为如何?” 沈欢一愣,一时不好回答起来,《唐诗选鉴》因为是诗选,他在附录宋代部分,更多提到的也是诗歌,尽多批评,也是为了突出宋词的特殊,不过倒没有深论词人之词,只从理论上进行了预告而已。如今欧阳修问及自己对他词的评价,一时为难了,说好不是,说歹亦不是。 欧阳修道:“子贤不必顾忌,该说即说,老夫也想听听你这个诗论大家是如何评价的,也好让老夫今后多有借鉴!” 说实话,后世流传欧阳修之词也不少,不过经典也不多,王国维对他倒颇多赞誉,竟然硬生生把公认为柳永写“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蝶恋花》说是欧阳修所作,原因是说柳永没有这般思想境界。沈欢觉得这理由太过荒谬了,辛弃疾说“为赋新词强说愁”,文章诗词,有时候写起来也颇有出作者深意的东西! 微微摇了摇头,沈欢从玄想中清醒过来,扭头看见苏轼也一脸希冀地看着他,不禁说道:“永叔先生之词,承五代清丽,却多有深意。不过在下认为,公于词一道只得一句尔!” “哦?”欧阳修微微一笑,捋了捋胡子,示意沈欢说下去。 倒是苏轼沉不住气了,惊讶地道:“只得一句?子贤,此言怕是过了吧?欧阳老师词作深为清婉,苏某读来也觉口齿生香!”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沈欢喃喃念道,“唯有此句当得千古传诵!” “哈哈!”欧阳修大笑起来,“不愧是沈子贤,深合老夫之意。不错,所以词作之中,也唯有此句最为老夫满意!” 苏轼不服地道:“我觉得欧阳老师那描写西湖的《采桑子》亦很不错,西湖美景,刻画生动,令人不胜神往。” 沈欢道:“可惜总为附和‘西湖好’三字,颇多雕琢,少了几分天然之气,又尽是应景之作,以在下‘词别是一家’之意而论,确实难以令在下赞同!”他也不怕别人说他狂妄了,反正欧阳修并不是记仇之人,干脆就放开心怀一一说来,他脑子里好诗佳词不少,拿出来也能震住他们。 欧阳修点头道:“子贤在诗词之道果然下了苦工夫,所持言论,大是令人眼前一亮,也有新意。子瞻,你可得好好学着点呀!” 苏轼呵呵笑道:“敢不从命!前些日子学生还与子贤豪情填词几首,可惜确实比不上子贤,往后定当多多努力,迎头赶上!” 欧阳修来了兴趣:“可是子贤作出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正是!”苏轼玩味笑道,“当日子贤可是得了美人赏识呢,可惜他不解风情!” 沈欢想起当晚情形,不禁苦笑。欧阳修见状也笑道:“还是年轻好呀!想当年老夫……唉,不提也罢!” 沈欢见切磋完毕,正事该一一上台了,开口道:“在下刚才所说诗词,不过是一个人胡言乱语而已,永叔先生在这方面毕竟还是我大宋第一人的,特别是文章一道,比唐之韩愈亦不逊色!为我大宋学子文人所景仰!对了,永叔先生,我有一朋友开了一个印刷作坊,近日与在下提起无可印之书,不知先生是否有把以往所作诗词文章印刷出来的意思?若能成书,必令我大宋学子大为欣喜,更能传学生文章之道,有教化之功!” “印刷?”欧阳修沉吟一下,“老夫虽不敢说学究天人,但之前亦为文数百篇,兼之诗词不少,上下十数万字,若要印刷,恐怕力有未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