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死与生
张震闭上了眼。 关于死亡,很早之前,他就想过这个问题。他见多了死亡,而且他自己也很多次跟死亡擦肩而过,身体上的,精神上的,像是阎王爷在他脚踝上系了一根铁索,徘徊在两个世界的边缘。 他知道自己会有这一天,他以为,当这一天来临,他或许不会笑,但会很坦然。 可当他闭上眼的时候,他突然就想起了薛琪。 很奇怪,他以为一个人临死的时候,脑子里回闪的,应该是此生的两个极端,风光与罪孽,他却想起了薛琪。 想起了那个傍晚,阳光金黄,而她,笑意轻柔…… 想着想着,张震突然觉得一股热流从心口涌向脑海,像是凭空生出了一股力量。这股力量并不是切切实实作用于身体的,他胸前和腰间的新伤还在流血,腿上的旧伤也仍然拉扯着他的动作,但他又分明能体会到那股力量的存在。 张震无法形容那种感觉,只觉得心脏跳的很快,连带着指尖都微微有些颤抖,但脑海却是一片清明。 他又睁开了眼。 “我知道这句话不合规矩,可我还是想问,是谁让你来杀我的?”张震开口道,声音平稳里有几分细微的渴望。他眼睛看着前方,堂屋的北墙,他的短剑还钉在那里。 “你觉得会是谁?”黑衣人听到这句话,像是来了点兴致,没有再急着动手。 “是苍鹰吗?还是……老头子?”张震沉声问道,说话的时候,右肩膀已经悄悄的绷起来。 “哦?老头子?”黑衣人短剑仍逼在张震脖子上,他身体向旁边歪了歪,似乎斜视了张震片刻,用戏谑的口气道:“你觉得老头子会杀你?嘿嘿,我还以为你对老头子尊敬的很,没想到也是脸皮上的功夫,青狮……你肚子里的小心思也不少啊!” 张震眼睛动了动,脸色依旧平稳,却已经将全部的心神都调动了起来,竭力用身体每一个部位去感受背后黑衣人的举动——他说话的语气,他呼吸的节奏,他身体重心的偏移…… “这么说……是苍鹰了。”张震顺着黑衣人的话说道。 黑衣人没有回答,却转而道:“上路之前,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张震道:“我倒真有一个心愿。” “什么心——” “我想多活两年!”张震陡然提声,话音未落,他忽的含胸,脖颈后缩同时用下巴护住咽喉,继而左脚脚尖在地上猛点,以腿带身,以腰为轴,以后背带右肩,汇集了全身的力量向后撞去。 黑衣人吃了一惊,不过他反应也是极快,右手回收,明明动作比张震大的多,却后发先至,在张震撞上他胸口之前,已经将右手垫在了两人中间。 等张震肩膀撞上他的右手,力道还没落实,他就在向外推了一下,借张震一撞之力,身体向后急滑出去。他动作虽然很急,却没有乱了方寸,后退的时候,他还很从容的躲开了堂屋的门槛。 待身体在院里落定,黑衣人讶异的看了张震两眼,将右手的短剑剑柄咬在嘴里,解放了右手,然后用右手在左拳上拍了两下,又从嘴里取下短剑,一边点头一边赞道:“呦~可以啊青狮,一年多不见,长本事了,都学会耍心眼了。” 张震小心提备着黑衣人,后退了两步,从北墙上拔出了自己的短剑握在手里,略有些羞愧,但更多的是坚决,道:“抱歉,我心里有牵绊,现在还不想死。” “哦?牵绊?”黑衣人讥笑道:“那个村姑?” 张震心里一凛,眉头皱起,道:“不关你事。” 黑衣人接着自己先前的话道:“青狮,你不光脑子不好使,眼光也不咋地,那女的也忒丑了!就这种货色你能看上她?我不信!她是不是赖上你了?用的什么借口?怀了你的孩子?” 张震握着短剑的手指节都有些发白,压着自己的情绪道:“跟你没关系,你别碰她!” 黑衣人歪着脑袋砸吧砸吧嘴,作出一副努力思考的神情来,然后又道:“你说话怎么这么见外呢,咱们可是同门师兄弟啊——你的事儿自然就是我的事儿。”说着他手一挥,煞有介事的道:“你不用管了,这事儿包我身上,回头我亲自看看她肚子里到底有什么?” 张震胸口一阵起伏,呼吸都加重了,他直视着黑衣人,近乎是一字一句的道:“你别动她!” 除了盛怒,张震心里更是有些发慌,他知道,自己眼前这位师弟什么事做得出来。 黑衣人冷笑道:“呦——你那是什么眼神?看得我还怪害怕的。”他忽然又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来:“哦——我知道了!你是嫌肚皮割开了人就不好看了是吧?没事!我再给她缝上啊,你放心——我针线活好得很,保证跟原来差别不大。青狮,你得相信我,我是过来人,女的说怀了你的孩子,她不一定真怀了孩子,再说就算她真怀了孩子,那孩子也不一定是你的啊。” 张震闭上眼猛吸了口气,然后睁开眼睛,厉声道:“我说了,你别动她!毒蛇!” 黑衣人突然变了脸,瞳孔收缩眼神如针一边犀利,直刺着张震,飂飂的道:“你这是在命令我?”他声音不大,却冷的如寒涧冰霾,侵肌蚀骨。 张震看了黑衣人片刻,xiele气,语气多了几分悲怆:“我是在求你。” “哈哈哈哈哈——”黑衣人又仰天笑了起来,继而将张震上下看了看,道:“你凶巴巴的,吓人的很,可不像是在求我?” “你想怎样?”张震道。 黑衣人细窄的眉毛一扬,眼神在张震膝盖上点了一下,道:“磕一个。你给我磕一个,我不光能绕过她,还能保她下半辈子吃穿不愁。” 张震只觉脸颊上的肌rou都抑制不住开始颤抖了,他满口的牙咬得咯吱作响,眼睛死死的盯着黑衣人。 黑衣人却满不在乎,手腕一抖,左手的短剑滴溜溜的转了个剑花,剑刃上的蓝光越发闪耀:“呦——怎么?想动手?想杀了我?你身体状态鼎盛的时候,或许还有那么点可能,现在么……我能让你一只手。” 他斜视着瞟了张震两眼,看了看张震的反应,又道:“哎——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我给你算一百两金子行不行?你给我磕一个,我就给那姑娘送去一百两金子。嗨!也别一百两了!算你个亲情价!二百两!磕一个头二百两金子,青狮,可以了,见好就收吧,做一票杀猪的买卖才能给多少钱?” 张震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黑衣人说的是事实,当然,不是金子的问题,而是动手的问题。 以自己现在的状态,还真打不过自己这位师弟。 打打不过,追追不上,拦拦不住…… 而毒蛇,最可怕的还不是他的身手,而是他不择手段不屈不挠如跗骨之蛆的脾气,他想做的事情,除非他死,真是极少有做不成的。 薛琪……薛琪…… 张震看了黑衣人半晌,手里的短剑松开再握紧,终于垂了下来。 “你……保证?”好一会儿,张震开口,声音嘶哑,目光压低看着黑衣人脚下的地面,那儿有几片枯叶。 “当然。”黑衣人冷冷一笑:“你知道咱们山门的规矩,说出来的话,绝不会食言。” 一股热血涌上了脑海,又消退下去,像是胸口沸腾的那团气。 张震闭上了眼睛。 然后,他又睁开,面无表情,扔了手里的短剑,短剑掉在堂屋的泥土地面上,有声,但是沉闷,像是无奈的低吟。张震右腿往前迈了一步,右膝弯曲,低下头,上身前倾,继而左膝弯曲。 整个人开始下沉…… 眼看膝盖就要碰到地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前面突然响起一连串爆笑。 张震猛地抬头,见黑衣人弯着腰正在狂笑,他笑的肩膀都在一个劲儿的颤抖,连手里的短剑都扔了,一手指着张震,却说不出话,另一只手不时在大腿上拍一下,气都喘不匀了。 可能是被口水呛到了气管,他很快又咳嗽起来。他笑的脸都挤到了一块,伸手在前面挥了一下,咽了口唾沫,上气不接下气的道:“青狮,我cao……哈哈……你他妈缺心眼吗!咳——哈哈,我cao!我他妈逗你玩呢你看不出来?你还真要跪下了我cao!哈哈——我cao!我他妈肚子都笑疼了!不行,我得缓缓……”他仍是不停的笑着,捂着肚子弯下腰来,几乎要蹲在地上。 张震急忙起身,脸黑的吓人,道:“你是说哪件事在逗我玩?薛琪的事儿?还是要杀我的事儿?” 黑衣人仍是笑个不止,边笑边道:“你他妈不是废话吗?当然是杀你的事儿,我他妈没事杀你干嘛?” 张震回身到屋里的方桌上拿了那个刻有险峻山峰的铜徽,大步迈出门去,将铜徽砸在黑衣人脚下,压着火道:“这是什么!” 黑衣人又笑了一会儿,看了看那铜徽,直起腰来,道:“怎么了?” 张震突然提高了嗓门,几乎是吼出来的:“这他妈是咱山门里的催命柬,柬到取命的规矩从来就没变过,你他妈能拿它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