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 自由从业者说,在我们那个地方,对于烟草没有多少讲究,但古来就有饮酒的传统,而且把能否饮酒作为男子汉的一个重要的衡量标准。我祖爷爷和我爷爷都是当时村里响当当的汉子,因为他们都是海量,尤其是我爷爷,据说最多的一次曾喝过三十碗。至于碗的大小,现已无从考证了,反正他就是凭借着自己的海量才在鬼子进攻那年赢得了自己的爱情。 据村里人讲,鬼子进村那天,我爷爷正在跟村里人赌酒,喝到第二十八碗的时候,他突然说,各位快回家准备吧,鬼子就要来了。 村里人以为他示弱了,其实,他完全没必要示弱,因为随着其他人不胜酒力退出他以二十七碗的优势已稳居第一,要不然就是醉了。如此想着,便没人肯信。 这时,远处传来了枪炮声,鬼子竟真的来了。 当时的村里人还很怕鬼子,独我爷爷不怕,只要有一个人不怕,大家就会慢慢地都不怕,因为大家终有一天会明白:鬼子也有血rou,一猎枪打去照样血花四溅,既这样便肯定不可能是总站在头顶监督自己的天神。 这是后话,现在只说我爷爷帮大家匆忙转移后,鬼子已近在咫尺了,我爷爷便拼命地朝着与村里人转移方向相反的磨盘山跑。鬼子便没命地追,边追边开枪,子弹呼啸着尖叫着。我爷爷胳膊中了枪,弄得上衣血迹斑斑。 在这里,我不想过多地渲染我爷爷的狼狈不堪,只说为了逃避鬼子的追击,我爷爷果断地脱掉了血衣,高高地挂到树上,而自己则躲进了磨盘山。 磨盘山因其状如磨盘而得名,里面八纵八横沟壑相连,不要说鬼子,即使本地人也常常转迷了方向而找不到出路,因此又叫“鬼见愁”。那时候的磨盘山不象现在这样光秃秃的一览无余,而是树林茂密,小动物活动频繁,而且常有野狼出没,蓦然地一声猫头鹰的尖叫,已足以让人陡生阴惨惨的感觉。鬼子怕中了埋伏不敢冒然进山,便朝山上胡乱放了一通枪,用刺刀挑着我爷爷的血衣走了。 鬼子的扫荡自是无果而终,鬼子不甘心,便拿我爷爷的血衣做文章,指使汉jian用刺刀挑着我爷爷的血衣四处宣扬,说打死了我爷爷借以恐吓敢于反抗的人。 我们不必费力去说我爷爷的行为在村里人对鬼子“怕到不怕”的过程中所起的作用,单说鬼子的谎言不仅没能达到所期望的目的,反而让我爷爷成了英雄,由此引起了一位美女的注意。 这位美女就是后来的我奶奶,她是地主的女儿,却崇尚正义,爱慕英雄。我爷爷无疑已让她春心难耐,但她绝不相信谣传,便安排了对我爷爷的考察:为了测试我爷爷的胆量,考察被特意安排在晚上进行,道具则只有两坛酒和一小碟油炸花生米,主持人自然就是那个矮矮的瘦瘦的后来我应叫舅老爷的人,理由便是庆祝英雄大难不死。 两坛酒对我爷爷来说,实是小菜一碟,花生米尚一颗未动,酒却早已见了底,而且面不改色心不跳。美女喜极,又说自己的一粒金戒指丢在了磨盘山,看我爷爷能否去帮着找回来。 刚才已提及了磨盘山的阴森与恐怖,那个年代由于还不兴死人火化,村里死了人就埋到磨盘山上,久而久之落下了不少的磷,一到晚上便火花闪烁,及至到了近前又什么也没有,而若是放远了看却仍是火花闪烁,村里人当时不懂称之为鬼火。 如此险地,不要说夜里,即使白天,村里也少有人敢去,但我爷爷二话没说就独自去了,第二天天未亮,那粒金戒指就被找了回来。 事后提及此事,我爷爷毫不掩饰地说,其实自己当时怕得厉害,尽管自己努力地什么也不去想,脑子里却偏偏不时地就会冒上一些恐怖的东西,而且总忍不住去想,越想越觉得背后有人在跟着,回头看看却只有自己的月影,快走几步,仿佛又听到了跟随人的脚步声,头皮难免要一阵阵发麻。英雄终究要有英雄的样子,尽管美女忍不住把金戒指的方位说得甚是清楚并不难找,但因为紧张,我爷爷还是找了一夜,终于找到时,便拔脚逃命一样往回跑,到了村口才渐渐慢下了脚步,尽力地调理着呼吸而让自己在进了院落后保持着一副神定气闲毫不在乎的模样。 美女并没有立即把金戒指要回去,而是让我爷爷帮她戴到手指上,我爷爷自是乐意效劳,顺便捏了捏她既柔且滑的小手,她趁势倒进了我爷爷的怀里,小嘴唇儿不住地在爷爷的脸上啃着,弄得爷爷脸上尽是红颜色。我爷爷很快就有了反应,用力地去吮她肥嘟嘟的唇…… 她比我爷爷小十五岁,这还不算,还有更关键的是,我爷爷是个穷鬼,房无半间地无一垄,自是大大的门不当户不对。因此,当我爷爷逼着媒婆去提亲时,遭到了我那位对穷鬼嫉恶如仇的祖姥爷的强烈反对,岂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屁?他愤怒地摔碎了我爷爷送去的那两坛来历不明的自己强忍着馋才没舍得喝的酒,并把我奶奶锁进了自家的草屋,决不允许二人再见面。 锁能锁住人身,但锁不住人心。我爷爷心疼酒,更心疼我奶奶。我爷爷悄悄吃掉了被扔到门外的碎酒坛里没来得及散尽的酒,便有了劲,在一个风高月黑夜掀掉了我祖姥爷家的草屋顶,把我奶奶从草屋顶上救了出来,两人私奔了。 两个人有了男女之间的事,就生了我大爷,之后又陆续有了我爹、我三叔和我四个姑姑。由于我爷爷没有一时半刻能离得了酒,村里人便妄加猜测,我爷爷必是跟我奶奶做好事也离不了酒。要不然,怎么会有这么高的产量呢? 戏言归戏言,且说有了我大爷后,我爷爷和我奶奶自是珍爱异常。在我们那个地方,长子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也是衡量家道能否中兴的重要标准,就象皇帝立太子必立长子一个理儿。 但那个年代,添了人口也不见得就是好事,添了人口就添了嘴,原就不宽裕的生活更加拮据了。迫于生计,我爷爷不得不舍了我奶奶和生不随时的我大爷和我爹去当兵。 我爷爷打仗肯玩命,不久就被提拔做了连长。做了连长之后,问题便无法再掩饰了:我爷爷离不了酒,只要少了酒,我爷爷多半就会象犯了烟瘾那样哈气连天无精打采。 那一年的仗打得异常残酷,敌我双方展开了拉锯战,常有敌我双方交叉宿营的情况。那天夜里,我爷爷被强自压抑了十多天的酒瘾犯了,便带领一排人悄悄摸进了一队人马的宿营地,里面成堆的酒让我爷爷欣喜若狂,虽有人提醒我爷爷,这可能是友军的营盘,但酒瘾让我爷爷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他武断地决定,先干了再说。 幸亏他们只是打晕了哨兵而没有按照惯例送给对方原已准备好了的几十颗手榴弹才没能酿成更大的错误,原来他们摸进的竟是我军某团的团部。该团日前缴获了敌人一批酒还没来得及运往后方,不想让我爷爷他们占了先。 这不是一个小错误,有了酒,我爷爷也没敢喝,静等上级的处分。其实,据我爷爷后来说,他偷喝了一瓶,只是量太少,没解馋反而把酒瘾虫子给勾了上来。 了解了事件真相的团长发了火,摔了凳子,团部的命令绕过营部直接就下到了连里,命令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撤掉连长职务,由副连长代替,关禁闭七天。 可这道命令没来得及传达,敌人的溃逃就开始了。由于少了酒精的支持,我爷爷的行动就迟缓,一颗流弹打中了他的腿。这一仗,我爷爷所带的那个连因行动迟缓竟误打误撞地最先占领了并无人把守的无名高地,从而截断了敌人的退路使敌人得以全歼。我爷爷受了伤,又立了大功。 团长亲自看望了正躺在担架上为自己的事儿而惴惴不安的我爷爷,功是功,过是过,他没有提我爷爷的过,而是安排自己的警卫员亲自送我爷爷去后方医院治腿,我爷爷一时好感动。 感动归感动,我爷爷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他带人摸进自己人团部的事儿已经传遍了后方医院,人们纷纷在谴责着。据说连师里也知道了此事,也就是说,伤愈后的我爷爷将成为全师的反面典型。 我爷爷越想越怕,便只顾念我奶奶的好,尚未痊愈就偷偷地逃跑了,逃回了我奶奶的身边,因此落下了一个右拐子。 那时候的信息远没有现在这样灵通,不灵通也有不灵通的好处,我爷爷逃回村里的事儿便长期无人知晓。既然没人知晓,一向鄙视逃兵的村里人便依旧敬重他,依旧请他吃酒,依旧喜欢把难题拿来让他决断,只要他做出了决断,村里人就会蜂拥着跟他走。此时的我爷爷已经不同于前些年了,毕竟指挥过百十号人的队伍,明显地干练沉稳多了。 对于我爷爷的归来,我奶奶自是不问理由地喜欢。难怪村里人都说,女人是水做的,只要嫁了人生了娃,即使再有能耐,也会变得猫儿一样乖,想怎么捏就可以怎么捏。 或许正应了这句话,自打有了娃后,我那生性泼辣执着的奶奶早已没有了跟我爷爷私奔时的泼辣,变得温顺而又现实。她那时的最高理想,便是老婆孩子有吃有穿热炕头,当然还得经常有一二坛能解我爷爷馋的酒,她最喜欢我爷爷象喝水一样喝酒的模样。 然而,那个时候连这点儿愿望也不易实现。我爷爷的归来不仅没能有效地改善家里的生活,反而因又相继添了我三叔和我大姑姑而更加窘困起来。 我三叔是个短命鬼,在我大姑姑出生后,由于我奶奶的奶水全给我大姑姑占了,他便常常偷吃。我奶奶便常恐吓他,而我爷爷却不以为然,因为男尊女卑的思想在他的心目中是非常牢固的。偷吃也没能救了我三叔的命,饥饿和疾病终让他早早夭折了。 如果说人都是自私的,结了婚生了娃的女人则尤甚,而有娃儿夭折经历的女人便近乎疯狂了。因此说我爷爷勇敢地带领大家分光了逃出去躲避鬼子的我祖姥爷的地绝不是偶然的,也绝不是我爷爷回村便带有某种使命或者说他的觉悟原就那么高,完全是我奶奶从中怂恿撺掇的结果。 分了地又要分房子,分房子却遇到了麻烦:在村里人的心目中,地是用来保命的,那是必须要分的;而房子则是我祖姥爷私家的,那是万万不敢搬进去住的,尽管我爷爷编了许多理由去劝说大家,却还是没人肯去。 我爷爷和我奶奶算是铁了心,他们勇敢地从地窖里搬到了我祖姥爷的大屋里过起了生活,村里人才终于陆陆续续却又胆颤心惊地住进了我祖姥爷遍布于全村的草屋。 生活刚稳定下来,我奶奶就又开始生产,先后生下了我二姑姑和三姑姑。这种在当时看来已算甜蜜的生活并没有多久就被现实无情地打破了,因为刚赶跑了鬼子就又来了还乡团。 还乡团的头儿,就是我祖姥爷和曾经帮着我奶奶考察过我爷爷的我舅姥爷,虑及我舅姥爷的脾气,我爷爷预感中要出大事,便决定由我奶奶带着我大爷、我爹和我正在吃奶的三姑姑随着分头掩藏好东西的村里人一起出去躲藏,而我爷爷则带着我大姑姑和二姑姑跟村里的几名党员负责殿后。 这样的安排,应该能够说明在我爷爷的思想深处绝对多少还存在一些侥幸:即使被抓了,我祖姥爷或许还能念及亲情,绝不会跟自己太过不去,更何况自己还带着他从未见过面的两个外孙女。 这一次,我爷爷彻底错了:我祖姥爷和我舅姥爷所带的这些兵都是外乡人,如虎似狼地进村后,见是一座空村,便象着了魔似的,见房就烧。 据后来统计,仅这一次就烧掉了六百多间房屋,其中一半以上竟是我祖姥爷自己的。我祖姥爷是骑着高大的东洋马回来的,见到如此光景,自要大发雷霆,却已于事无补。 再说我爷爷跟几位断后的党员完成任务后原已顺利撤出,忽又记起我奶奶的那粒金戒落在了家里,便不顾众人的劝阻带着我大姑姑和二姑姑回去取。 我奶奶和我舅姥爷原非一娘所生,我奶奶的娘是一个佃户的女儿,因娘家身份卑贱在家里地位就低,死得又早,临死时只给我奶奶留下了这粒我祖姥爷强暴了她之后才交给她的金戒。见了金戒就如同见到了娘亲,我奶奶自是对这粒金戒珍爱异常,因为我奶奶珍爱,我爷爷就绝不能丢掉,这并不在于它的实际价值,完全可以说我爷爷为对我奶奶的情所累。 凭着猴子一样的机敏,我爷爷七闪八躲就绕过了正忙于放火烧房的团兵的视线,迅捷地返回了家里。 千不该万不该,我爷爷不该在顺利拿到金戒后看到了墙角的酒坛。一时间,酒瘾发作,我爷爷虽在心里不断地警告自己要迅速离开,但脚象灌了铅一样无法迈开,又一个声音在试图说服自己:只喝一碗,喝一碗就离开。两种声音斗争的结果,便是我爷爷迅速地到达了酒坛边,喝了一碗又一碗……心满意足后正欲离开,却与已然闯进来的十几个团兵迎了个正着。 那些团兵原就不周正,加之烟熏火燎,个个如同阎罗小鬼一般,我二姑姑此等小女孩何曾见过如此阵势,吓得哇哇大哭;我大姑姑见来人吓哭了自己的二妹,全然没有察觉到危险正悄悄向她降临,未及我爷爷阻拦,便已冲上去用嘴猛啃领头团兵的手背。领头团兵吃不住疼,用脚狠踢我大姑姑,正踢中了她的天灵盖,我大姑姑当场便死了;另一个团兵则开枪射杀了我那位恐惧地欲奔向我爷爷的二姑姑。 眼瞅着两个小生命顷刻间就没了,我爷爷只呆了呆,便雄狮般大吼一声猛扑了上去,顷刻间便已撂倒了两个团兵,但好汉不敌四手猛虎难架群狼,我爷爷很快就累得精疲力竭了,要不是我舅姥爷远远地一声“留一个活口”的呼喝,恐怕我爷爷早死了,自然也就没有了下面的故事。 及至我舅姥爷搀扶着我那位颤颤悠悠的祖姥爷赶过来时,我爷爷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了。猛然见到躺在地上血迹斑斑的人,我祖姥爷的瞳孔在不断地放大,他死盯着地上,手颤抖着指指地上,又指指我舅姥爷,竟然说不出话来了。 舅姥爷自能明白祖姥爷的意思,他上前扶起了我爷爷的上半身,仔细地端量着这位令meimei着迷的曾带头分掉了自己地产的妹夫,脸上几分无奈又几分迷茫,眼里竟挤出两颗泪珠儿打到了胸前的锦袍上。他轻轻地放下妹夫,吼一般喊过似乎已意识到点儿什么正惊恐地往后退着的领头的那个团兵,胸中的怒火一下子泼向了他。 待被狠狠地抽了几个耳瓜之后,团兵头儿才终于看出了那么一点儿意思,原来从风风火火地带人进村的那一刻起自己就一直在做错事,霎时便蔫了下来,手忙脚乱地带人把我祖姥爷和我爷爷抬进正堂救治。 我祖姥爷没能救过来,我爷爷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舅姥爷自是对我爷爷极尽亲热,不仅好吃好喝伺候着,而且不停地给我爷爷讲一些家国大事企图以此达到为我爷爷洗脑的目的。这叫做晓之以理,我爷爷早就猜透了他的目的,自不会去听他摆布,只顾山吃海喝借机积蓄着自己的力气。紧接着便来了动之以情,说什么是亲三分向,毕竟是亲妹夫嘛,我的就是你的,做哥哥的绝不会亏待了你。有了待遇自然要提条件,条件附着利诱不怕你不动心:只要列出村里的党员名单,不仅带人分光地产的事儿可以一笔勾销,而且可以做团长,姐夫郎舅抱成一团,既可以夫妻团聚,又可以高官得做,何乐而不为呢?高官厚禄,我照顾了你,你总得让我有法向上司交待。 我爷爷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任你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任你亲情利诱,就是一声不吭。软招不见效,自有硬招相待,反正你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不怕你不说。我舅姥爷怕是疯了,他彻底丧失了亲情,既然你死活不说,可就怪不得我了。——他把我爷爷绑到了村中央的那棵为防鬼子突然进攻而吊了一个报警钟的歪脖槐树上,任凭蚊子臭虫去噬咬他。 据我爷爷后来回忆说,他当时的心情并不象后来电影或小说里描写的那样无私无畏,心里想的最多的还是“这下完了”。其实谁都不想完,便懊悔自己不该多贪了那一坛酒;懊悔归懊悔,终究也是没用的,除非自己当了叛徒,那样的话,我奶奶绝对饶不了他;他还想到了我奶奶和另外的三个孩子,他们可安好?最后我爷爷甚至想到了与我奶奶在一起时的旖旎风光。 还乡团那帮兔羔子指定蹦跶不了几天,因为他们做的全都是断子绝孙的孽。我奶奶日后忆及此事时,常这样说。 2 现在且说当年的我奶奶惊闻噩耗,当场就晕了过去。我大爷、我爹、还有正咿呀学语的我三姑姑扑到我奶奶的怀里,不断声地哭喊“娘,你快醒醒”,声音都嘶哑了,其状甚为凄惨。 这便是晕厥,不过,不要紧,当时村里流传着不少治疗晕厥症的偏方,待村里的爷爷奶奶们给我奶奶施予了一连串的我大爷和我爹虽竭力反对却无可奈何的掐人中卷腿抻胳膊之类的治疗后,我奶奶又醒了过来。 清醒过来的我奶奶不再象过去那样爱说爱笑爱哼一些别人都叫不上名儿却甚是好听的小调儿,她默默地,一天里也说不上三两句话,当然也没有象其他女人那样嚎啕大哭。 那天夜里,我奶奶嘱过我大爷要照顾好弟妹后,便悄悄地尾随着怕我奶奶误事而坚决不让她参加的由几名青壮年党员组成的我爷爷营救小组下了山。 山下的防范非常严,人们正苦于无从下手在商量着对策,我奶奶已扛着我爷爷打猎用的那支猎枪跟了上来。其时,村中央的大槐树下正燃着篝火,映着我爷爷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头的显得那样无助的身影,我舅姥爷则正指挥团兵往火堆里添加木柴,显然马上就要开始新一轮的逼供。 有时候不顾一切往往就是办法,领头的党员正要埋怨不听劝阻跟上来的我奶奶,目睹了我爷爷惨状的我奶奶依然丧失了理智,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文绉绉的“我来也”,我奶奶已冷不丁地挣脱了阻拦,端着根本没来得及装火药的猎枪疯一样向我舅姥爷扑去。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不仅大大出乎准备营救者的意料之外,也让我那位连我祖姥爷过世都来不及发丧一心要找出村里的**的舅姥爷一时间慌了手脚。准备营救者无奈之下只好向着团兵集中的地方接连投了几颗手榴弹,随着爆炸声迅速地跟着冲了上去。 此时的我奶奶全然失去了知觉,她浑然不顾团兵重新聚拢了冲上来可能发生的危险,只顾抱着我爷爷痛哭,甚至忘掉了去解开捆在我爷爷身上的麻绳,直至营救者强行把她带离。 真的好险哪,刚一撤离,只是暂时被打懵了的我舅姥爷便重新组织了团兵跟了上来。营救者便背了我爷爷和我奶奶玩命地跑,却怎么也无法摆脱团兵的追击。 惶然无措间,奔跑中的颠簸让我奶奶清醒过来。她迅即跃下营救者的脊背,仓促间便装好了火药,瞄准团兵开了火。这可是我奶奶第一次放枪啊,火药刚射出去,枪便落了地,我奶奶呆呆地看着放枪的结果:火药在空中飞行着,一遇到阻力立即就炸裂开来。 这一枪不仅把跑在最前面的团兵打成了马蜂窝,飞溅的砂子还打瞎了正躲在团兵后面趾高气扬的我舅姥爷的右眼,团兵们才终于肯缩了回去。 这一番折腾,我舅姥爷不仅没能查清村里的**,反而赔了三个团兵的性命和自己的一只右眼,自是暴跳如雷,发誓非要报此血仇不可,而我奶奶却从此被传成了穆桂英一样的女人。 据我奶奶回忆说,她第一次放枪其实是非常害怕的,要不然,枪何以会掉到地上?她的手一直在抖,她发誓今生决不再捣弄枪。 惨剧当然还没有结束,我奶奶随即便又承受了更加沉重的打击,面对着新一轮打击,我奶奶变得坚强起来,她冷静地应对着。 为了能够准确地把握故事,我们不妨再真实地展现一下当时的情景:我爷爷救是救回来了,可任凭大家想尽了法子,仍然昏迷不醒。 这头还在犯愁,被派出去找孩子的人抱着同样昏迷不醒的我大爷和我爹回来了,只不见了我三姑姑,见寻找者无奈地摇着头,我奶奶立时便明白了,孩子丢了! 两个孩子倒是好救治,明显是饿晕了,只要喂一些饭,两个人便睁开了眼,惊喜地喊着“娘”同时扑进了我奶奶的怀里。问及他们三妹,俩孩子都摇头不语,费了好大的劲,我大爷才吞吞吐吐口齿不清地把事情的前后说了个大概: 原来,两个大孩子待我奶奶离开后才发现,山里的夜晚竟这样静,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偶尔的一声野狗的叫唤更加剧了这种在两个大孩子看来颇具神秘色彩的静寂。因为静,便害怕;因为害怕,哥哥便建议把meimei夹在两个大人中间,每个大人分别握着meimei的一只手,就这样蜷缩在一起以增加心里的勇气。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小大人开始感到了饿,饿了便想睡觉,想睡觉又不敢睡,唯恐丢了meimei。哥哥毕竟是哥哥,自然要担负起照顾弟妹的责任。哥哥便隔三差五地无话找话地跟弟弟拉呱以防弟弟睡过去,哥哥毕竟比弟弟大一些,心眼儿多一些,哥哥也有一点儿自私的成分,不想也不愿弟弟睡过去,因为哥哥也是怕极了这山上夜晚的静。 那些不断重复不断有趣的少儿事倒是不少,但拉呱还是很快就无法进行了,不是因为没有了拉呱的内容,而是弟弟依然迷糊了过去。哥哥便开始憧憬,他分明看到爹娘正牵手向他们走来,爹的手里提着两个热气腾腾的大白馒头,不,五个,每人一个的话,应该是七个。哥哥兴奋起来,急欲告诉弟弟,嘴却怎么也张不开,因为哥哥也迷糊过去了。之后,就不见了meimei。 我奶奶没有过多地责备哥哥和弟弟,用脚狠狠地踢了踢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我爷爷,骂了声“死东西”,便跺了跺脚独自去她曾经安顿过三个孩子的方位找我三姑姑。 她同样没能找到我三姑姑,却看到一只野狗正在舔我三姑姑曾经穿过的一件花布小褂。我奶奶赶跑了狗,拾起小褂发现上面有血,再看野狗,留恋地在不远处停了下来,长舌头伸出来不甘心地舔着嘴巴,又有些恐惧地端量着我奶奶,随时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必是让狗吃了,这个念头一旦在心里闪过,我奶奶的大脑如同受了重击似地眩晕起来,念头也象扎了根一样反复不停地盘旋斗争着,最终还是不情愿做出了准确判断,尽管我奶奶仍抱着最大的侥幸宁肯不这样。 能够客观冷静地分析当时的形势,“让狗吃了”毕竟是最符合当时现实的结论。在那个年代,村里人都认为狗是能够饲养的动物中最忠实的能够帮助主人护院的一种动物,除非你赶它走,否则它宁肯饿死也决不背叛主人。正是感于它这一点儿,逢有好年景,村里人便争相养狗;碰到坏年景,人自顾尚且不暇,便只有赶它走。 在我们村,那时候是绝对不能杀狗来吃的,杀狗来吃往往就是忘恩负义的代名词。既如此,恐怕没人愿去背负此等骂名。因此,村里的野狗必多。 同时,由于当时的生活和医疗条件所限,夭折的孩子也多,按照祖辈的规矩,没有结过婚的孩子死了都算夭折,是不能被埋入祖坟的,最通常的做法便是用苇席卷了扔到野外任其自生自灭,多数都成了野狗的肚中餐。至此,便不难理解我爹后来何以会给我取“狗剩”这么个至卑至贱的名字了。 回头再说我奶奶孤单单呆愣愣地抱着我三姑姑的小花褂儿又回到了仍在昏迷不醒的我爷爷身边,众人见其回来,都感已无话可劝,便散了各去照顾自家老小,而我大爷和我爹被喂了些饭很快就有了气力,我奶奶常说,这两个小兔崽子只要稍有一点儿气力便一刻也不肯消停,根本无暇顾及我爷爷和我奶奶的变化,连我奶奶喊他们注意别摔伤了都顾不上多应一声。 我奶奶依偎到我爷爷的身边,用自己的身体温暖着他,唯恐他的体温就此降下去再也醒不过来;用颤抖的手轻抚着他遍布全身的伤口,千遍万遍地祈祷着,唯恐化了脓不容易结疤;用眼睛细细地打量着他宽大平静的脸,多少次都感觉他紧闭的嘴和眼在动,可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了。这样爱抚着渴望着,我奶奶渐渐耗尽了气力,不觉困顿起来。 就在这当儿,突地眼前一亮,但见我祖姥姥仙女临凡般到了近前,她笑颜如花,比之当时的我奶奶仍年轻了许多,她轻抚着我奶奶乱作一团的头发说,该梳梳头了,女人最该注重容貌,别担心,他的病好治,就要一坛酒,但以后需得控制,否则必出大祸。声音幽幽的清脆凝重而又飘忽。我奶奶正要详问,那张脸依然变成了骷髅,边骂着我舅姥爷这兔羔子嫌自己身份卑微不让与我祖姥爷同处一室,边缓缓向我奶奶挪过来……我奶奶惊叫了一声,醒了,心口尚在恐惧地跳个不停。 竟是南柯一梦,手抚胸口,凝神去看我爷爷,果见嘴唇在不停地翕动,仿佛在反复地喊“酒,酒”,耳朵凑近了去听,果如是。 我奶奶便按我祖姥姥梦里所说去找来了酒,有了酒,我爷爷的病便奇迹般好了起来,用他后来自己的话说,全身都有了劲,浑然觉不出伤口的疼痛。 我爷爷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有了他,村里人就有了主心骨,有了主心骨就容易抱成团,只要抱成了团就能其利断金。到了这个时候,真正乱了阵脚的当然只能是我舅姥爷他们,此时的他已完全没有了让团兵抬着漫山遍野地找**的霸气,他至此仍没能弄清村里到底谁是**谁又不是**,仿佛满山遍野都是**。从此,他便不得不由团兵护着龟缩到家里,直到败退跟人跑去台湾也再没敢在村里公开露过面。 赶跑了还乡团,生活才真正安稳了下来。由于我爷爷的卓越表现,村里人决定继续推选我爷爷做他们的头儿,却遭到了我奶奶的激烈反对,因为我奶奶顽固地认为,人是不能做官的,做了官就容易变坏,我舅姥爷便是最现实的例子,他应该是从做了什么狗屁还乡团长之后才变得那么从头到脚地坏。 我奶奶反对,我爷爷即使想也不敢干,村里人便不肯,不肯也得听我奶奶的,我奶奶一脸的霸气,难道我管不了不成? 能,能。村里人一连声地说着,遇到了哪怕是生活上的琐屑小事,还是会按惯例提两坛酒去找我爷爷帮着破解,我爷爷便成了没有任何职务的实际上的头儿。 我奶奶没法,只好听之任之。 现在看来,我爷爷也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他跟村里其他的人一样,同样受着“人多力量大”这个当时由经验转变过来的最具影响力喊得最响的口号的影响,喜欢搞人海战术,而且比村里的其他人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应该原谅和感谢生活于那个时代的人,因为现实需要和科学技术条件的局限,人们的最大追求还只能是数量上的简单累加,在这个过程中,人力充分显示了其无可替代的巨大魅力。 粮食、畜禽等生活必需品的生产很快就达到了那种技术条件下的顶峰,终于让人看到而且正逐步体验着吃饱肚皮的奢求。有了安稳而且能够吃饱肚皮的保障,女人的肚子也象展开了竞赛似地忙碌生产着,而此时的我奶奶则在完成了再生一个女儿的心愿后便停了产。拼出劲来再生产他十个八个娃儿的计划的意外落空,难免要让我爷爷心里充满了遗憾,便一味地宠着我大爷和我爹。 其时,我大爷已经完整地长成了我爷爷一样虎背熊腰的大小伙儿,浑身似乎总有使不完的劲儿,酒量也和我爷爷一样大得惊人,而且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趋势,这多少在填补着我爷爷心中的那份缺憾。 就这样在此后的五年内,我们村的总人口已翻了将近一番。这个足以让当时的村里人感到骄傲的数字在经过一番大书特书后,人们便渐渐地感到自己的生活又在不知不觉中变得紧张起来,因为有限的土地的产出毕竟是有限的,那个时候的村里人应该还不懂得用技术去向土地要产出,再说也还完全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怎么办呢?我爷爷和村里其他的人一样陷入了沉思。我爷爷有个众所周知的习惯:有了愁事要喝酒,有了喜事也要喝酒,思考问题同样要喝酒,否则身体和大脑都会萎缩起来。喝了酒,我爷爷立马就兴奋起来,兴奋起来立马就有了主意:带着大伙儿去开山造田,偌大的荒山可以开出多少田地呢?盘算着,我爷爷便乐出了声。 这实在是一个非常简单的而且切实可行的在当时只能由我爷爷喝了酒才最先想到的道理,村里人便近乎疯狂地跟着我爷爷走。 打那以后,我爷爷的酒喝得更勤了,累了喝一口,困了喝一口,累了困了都要喝一口,只要喝一口,轻轻地舒展一下终日里因劳累而疲倦的身体,我爷爷立马便精神百倍。 我爷爷喝,我大爷便跟着喝,我爹也尝试着去喝。他们的这种喝法儿很快便引起了我奶奶的不满,不满并不单纯因为经济上的原因,而是我奶奶那段时间突然间就觉得我爷爷的喝相与以往有些不同,至于怎么个不同一时又说不清,反正是越来越不堪,已然没了前些年的那种让人越看越爱看的景象。满脸死灰,早晚要喝死。这个不吉利的念头刚一冒上来立即就被我奶奶压了下去,而且狠狠地抽了自己俩嘴巴子。 我奶奶是相信预感的,而且越来越信,她生前常说,她的预感奇准。有一天,我奶奶背着我四姑姑在地里拔草,突然袭上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惧,想不出个原因便费力地去猜测,猜测着就犯了糊涂,一个趔趄差点儿没摔倒,弄醒了熟睡的我四姑姑,我四姑姑催命似地哭起来。我奶奶边给我四姑姑喂奶哄着她,边回头去看自己的工作,居然把禾苗当成野草拔出了好大一截子。 我奶奶摇头苦笑着,意外地发现自己竟浑身轻飘飘无处着力,思想却仿佛要活起来:梦,关于我祖姥姥的那个梦,刹那间竟如此的清醒! 我奶奶不禁打了个冷战,当即作出了两项决定:一是从今天开始断了我爷爷和我大爷的酒;一是明天就为我祖姥爷和祖姥姥并坟以完成梦中所托之事。 有了主张,我奶奶便急着喊我爹,让我爹抓紧去找已经多日吃住在山上的我爷爷和我大爷。我爹是最肯听我奶奶话的孩子,虽个头比我大爷还要高大,却偏少了些我大爷那样的粗爽豪放,性格象女儿一样柔弱纤细,喜欢女工活儿,连平日的笑里都带着羞涩。听了我奶奶的话,我爹便丢了手中的活计飞一样往山上赶。 此时的我爷爷正冲仓库保管员暴跳如雷,原因是由于他保管不力而导致火药受潮,一个上午点了五六炮都没响。也怨不得我爷爷发火,在我们那个地方,每到汛期总会遇上一两次山洪爆发,只要遇上山洪爆发,累死累活筑起来的梯田顷刻间就会完蛋。村里人都听说过,过去也曾有过几次类似的工程,都因耽误工期赶上山洪爆发而落了个劳民伤财无功而返的结局。这可是血的教训啊。 这一次,我爷爷别出心裁地首先修排洪沟,山洪可以通过排洪沟直接流入由三座大山围成的以沟底为基础而新开凿出来的大水库,不仅降低了山洪爆发的可能性,库水还可用于天旱时梯田的灌溉。 我爷爷这一喝了二十几坛酒才硬憋出来的的主意竟暗合了水利科学,受到了县水利部门的充分肯定,但局长再四叮咛:好是好,却切切不可误了工期。 由于不分昼夜地奋战,工地上正到了紧要关头,只要两座山之间的石壁炸通,工程马上就可以进入收尾阶段,而此时离汛期的到来还有不到十天的时间,若是汛期提前,时间就更紧张了。我爷爷可是对县长拍了胸脯的,做人岂能无信?想着,火更大了,痛快淋漓地骂了保管员一顿,说明天就撤了他。 保管员按辈份小他两辈,见了他,自是唯唯诺诺。骂着,他抓起桌上有的随便什么东西便朝保管员摔去,桌上除了几张用来记工的纸什么都没有,便拾起地上的小板凳向他砸去,嘴里仍在骂着,滚,不待人见的东西。板凳砸在了保管员的腿上,他疼得一咧嘴便逃也似地躲了出去。 3 村里人都知道,他就是这种人,越是对你火越说明他对你好。因此,村里人若干了惹他上火的事,宁肯让他电闪雷鸣地骂一通也不躲着他。保管员挨了打,反而乐颠颠的,指不定撤不撤我呢。心里想着,忍着疼,高高兴兴走了。 我爷爷却仍在独自生着气,他连干了三大碗酒,气咻咻地把碗扔到了桌上,便径直往工地上赶。我大爷带领的爆破组正无计可施,远远地见他背着手来了,象见了救星似地围了上来,又有些胆怯地汇报着。 走,看看去。他抽了一下鼻子,简单而又瓮声瓮气地说。这恐怕是我爷爷在世上说过的最后四个字,因为就在我爹赶到时,有一炮响了,我爷爷和我大爷几乎同时把身边的年轻人压倒在了自己的身下……两个年轻人得救了,我爷爷和我大爷却死了。 我爷爷和我大爷死后的第二天,石壁便炸通了。村里人心里都憋着一股劲,又干了不到三天的活儿,工程就完工了。自此,我们村成了全县人均占有粮食产量最多的村庄。村里人为了纪念我爷爷,在水库最抢眼的地方给我爷爷立了块碑;我大爷尽管没有娶妻生子,但在族长的一再坚持下还是破例被埋进了祖坟,享受到了村里史无前例的至高荣誉。 没有人能说得清,我们村里从什么时候起就流传着这样一句话:秤杆儿不离秤砣,老婆儿不离老头儿。说是真心相爱的两个人,只要其中的一个人去了,另一个必也会跟着去。当然,这里所说的去绝非爱情故事中特指的殉情而死的那个去,而是指正常的生老病死的那个去。 在我们那个地方,殉情是受人鄙视的,根本算不得什么英雄之所为,只有继续去完成他未了的心愿,让他在死后不带走遗憾才是真正的大义之所在。村里人总固执地认为,只有了无牵挂的死才是一个人最完美的结局。其实,这只是村里人的一种美好愿望。人永远都是一种因责任而承担义务的动物,年轻人和老年人各有各的牵挂。 或许正是鉴于此吧,村里人便笼统地把人的死分为两种:一种是除了夭折之外的年轻人的死,一种是古稀之年的死。只要是前者,村里人都会为之悲痛,不仅为他的死的本身,更重要的是他还有太多没有尽完的责任;如果是后者,人们便会不约而同地燃放几串爆竹以示庆贺,称之为喜丧,条件好一点儿的丧主甚至会请一台戏唱上几天。 我爷爷和我大爷的死自是属于前者,人们便刻骨地怀念他们。他们死后,我奶奶的身体眼瞅着日见不行了。这当儿,村里时兴办军烈属,凡家里有人在外当兵或在战争中或为公而牺牲的人的家属都成了军烈属,不仅能够受到村里人的充分尊重,而且可以从集体得到适当的补贴。我奶奶拖着一双儿女度日自是不乏村里人的敬重,但更需要的却是集体的补贴,因为家中的三个人都算不上正劳力,甚至连半劳力也算不上,挣到的工分少,生活就困难。 接替我爷爷做了村里人的头儿的保管员深感我爷爷的大恩,说是我爷爷一板凳摔醒了他,他决定给我奶奶办烈属。办烈属需要到上面审批,我奶奶的表格只报到公社就被打了回来,理由是不符合申报条件,说是我爷爷和我大爷的死纯系酒后误撞死路,而且据说我爷爷曾当过逃兵,社会关系也较为复杂,组织正准备开展调查。 所谓关系复杂,必是指我逃到了台湾的舅姥爷,在当时来说,这可是足以要命的问题。村里人不服,都要去讨个说法,但都被我奶奶给拦了下来:据说那天的天刚蒙蒙亮,村里人就聚拢了出发,刚到村口就被我奶奶领着一双儿女给拦住了,村里人群情激奋根本无法劝说,我奶奶便带着一双儿女跪倒在了道路中央,村里人才不情愿地摇着头逐步散去了。 我奶奶的表现不仅令村里人深感意外,而且让初涉人情的我爹也觉着莫名其妙,既然为公家而死,讨一说法又有啥不妥?慢慢地,我爹的心里便跟村里人一样变得复杂起来,渐生出了一些怀疑。在我奶奶后来去世后,村里果真有人明确提出过这一丁点儿由人们咂摸出来的模糊的又有些遥远的怀疑,但由于我爹近乎愚钝的表现,村里人只好略过不提。 再说我爹自从亲眼目睹了我爷爷和我大爷死后血rou模糊的惨状,性格羸弱的他竟跟我奶奶一样没有落下多少眼泪,只是比以前的话更少了,显得有些愚笨。我爹常说,他在打那以后的好长一段时间,眼前总会出现我爷爷和我大爷生前与死后惨状的鲜明对比,大脑因此而累得发慌。 或许人的骨子里就存在着这样一些稀奇古怪莫名其妙的东西,当时的我爹唯一的信念便是无条件地服从于我奶奶,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逐步化解我爹心里的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结儿。 此时的我奶奶明显感觉到了自己时日的紧促,便酝酿了许久才办了三件在现代人看来不仅小而且有些荒唐的而在当时她心目中绝对至高无上的大事: 一是请人风风光光地为我祖姥爷和祖姥姥并了坟。坟,我们村里人又称之为阴宅。据村里人说,一座风水俱佳的体面的阴宅能够荫及子孙。因此,当时的我奶奶仅为我祖姥爷和祖姥姥并坟就花掉了家里三分之一以上的家财。 二是给我大爷办了鬼亲:找一个差不多同龄死去的合葬并举办形式上的结婚仪式。据说没有结过婚的人,即使生前获得了进祖坟的荣誉,到了阴间也仍然只配做跟班,根本进不了天堂。要想进入天堂,需得七进七出必须要遭受油炸刀刮的地狱之门。 这自然是活着的人所不愿的,尽管活着的人根本无法听到或看到,但村里人都相信感觉,尤其是我奶奶,她常说最亲近的人即使阴阳相隔相互之间也是有感应的,死了的人指不定就躲在什么地方瞅着你。如果做了亏心事,阴间的他(她)或许当时不能拿你怎么样,但日后必要报应你,这也是人做了亏心事之后常常感到惴惴不安的根本原因;如果能够有所悔悟并去弥补自己的亏心,阴间的也是能看到的,就会停止对你的袭扰,让你慢慢地相信不会再遭报应,心自安了。 由于我们村有夭折的孩子不入葬的习惯,这样的人家便难找,偶尔有一两个,也早被条件好的人家抢了去,因为攀了鬼亲,活着的人要跟阳亲一样走动亲戚以示纪念。 恰邻村的一寡妇死了,有人便为大爷撮合,被我奶奶严词拒绝了。我奶奶常说,阴间的社会跟阳间是一样的,她不愿我大爷在阴间为女人去跟人家争吵。既如此,阴间的我大爷只能跟邻村刚死的一个十岁的女孩成了亲。女孩的爹也曾做过村里人的头儿,算得上门当户对。 鬼亲的仪式完全是旧式婚姻的翻版,也要有人抬着代表新人的或尸体或遗物三叩九拜,也要遍请乡邻好友,而且还要焚香烧纸,雇佣吹鼓手以示追魂,然后并葬礼成,一切都形象逼真。这当然又要花去我奶奶不少的钱财,我大爷生前做梦都不会想到,到了阴间又享了一回老牛啃嫩草的艳福。 三是为不够十八岁的我爹娶了一房性格泼辣的婆娘,也就是我娘。或许是因为我爹性格上的原因,我奶奶给我爹选婆娘的唯一标准就是要具有男人气概。这与当时村里人的道德标准是完全背道而驰的,按照当时村里人的标准,象我娘这种热辣辣的女人没人愿娶之为婆娘。 这样的结果,我爹自是出了名的怕老婆,不仅包揽了家里一切的女人活儿,而且样样做的象模象样,而我娘则主动承担了家里的财务外交等重要事务,重活儿当然还得靠我爹。据村里人说,只要我娘吼一声,我爹的腿肚子都要打转。这是做男人最没有脸面的事儿,当然也有些夸大。事实上,我娘一直是家里的当权派,而我爹则长期居于从属的地位确是个不争的事实。 对于自己的杰作,我奶奶甚为自得,她不象其他的婆婆那样一味地偏袒儿子,这或许正是她与众不同之处,见到儿子总挨媳妇的训,她不仅不怒,反而心里乐开了花。 完成了三件大事后,我奶奶就病倒了,而且病情一天重似一天,突发奇想地想喝酒吃狗rou。酒量居然不小,丝毫不亚于当年的我爷爷和我大爷。 村里人都兴自己酿酒,酒倒是现成的,但要吃到象狗rou这种遭村里人忌的东西却不是我爹所能办到的,我爹连活鸡也不曾杀过一只,更何况要让他去做杀狗这种最不招村里人待见的事呢:他胡乱找了一根木棒,哆嗦着朝向我奶奶家那只曾跟随了我爷爷多年的正两眼泪汪汪的近乎哀求生命的老黄狗,心一软便无法下手了。 要强了一辈子的我奶奶的生命已经快走到了尽头,就这么一点儿最后的唯一的其实算不得太高的要求,难道不应该满足她吗?我娘见我爹迟迟不肯下手,不停地反问着自己,不觉变成了对我爹的质问。 但我爹怔怔地恍若未闻,我娘赌气地一拨拉便把我爹摔了个趔趄,跑进屋里抄起了那杆我爷爷曾带着老黄狗持着打猎同样也打鬼子和还乡团的猎枪,象我奶奶当年那样开了火,老黄狗只尖叫了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我奶奶如愿吃上了狗rou,狗rou延续了她的生命,便劝我爹和我娘也吃,我爹坚决不肯吃,我娘则满满地咬了一口,果然奇香无比。 自此便开了我们村里人吃狗rou的先河,或许敢为人先的人总不可避免要受到质疑和责难,我娘杀狗的行为无疑遭到了村里人的鄙视甚至指桑骂槐,但时间却证明我娘也是个重情义的品格高尚的人。 且不去说她,单说我奶奶满意地看着儿媳啃狗rou的馋相,满足地笑出了声,笑声中脸上的肌rou渐渐僵硬起来,至死仍带着满脸的舒心的笑。临死时,她要求我爹务必要告诉赵家的后世子孙:狗rou是可以吃的,但酒却绝对不得再喝。 至于我奶奶何以会留下这样一条遗嘱,连我爹我娘也说不清,但我爹我娘还是始终不渝地坚持了,尤其我爹。 人往往容易在一些能够改变人生走向的事件发生后从命运的角度去寻找理由或根据借以安慰自己,我从不信命,但第一次喝酒就惹了祸便不得不佩服我奶奶的预测力了。 难道这种毫无根据的预测当真这么准?前些年常听人说,西方五百年前就有一位圣人预言,地球到公元二000年就会爆炸,因为传得沸沸扬扬,不少人当真信了,一九九九年一整年都在战战兢兢。然而,地球并没有爆炸,你仍是你,我依然故我。纯******无稽之谈。 其实,社会不是靠祈求而是靠实力说话的。没有或实力太小,便会顾影自怜,就容易相信命运并愿意从中去找自己无能的理由。待具备了一定的实力,又会踌躇满志,觉得天下无一为大。难便难在自觉具备足够的实力之前,那个时候,必须仰人鼻息生存,别犟,犟也没用。就因为没有足够的基础,必须绞尽脑汁地去发展,千方百计乃至于不择手段地去完成自己的原始积累,否则将永无翻身之日,碌碌无为就必须心甘情愿地过一生由别人左右你生活的生活。这仅仅是我的一点感触。 现实是,不要太多,就那么一件事儿,便让我从衣食无忧的日子一下子就坠入了艰难的深渊。因骄傲自大而总觉无所不能的我完全丧失了主张,原也是不该有主张的,因为任何事情都无法大过人生存的欲望。在生存无保障的前提下,任何主张都无异于幻想。而幻想又恰恰是人得以生存和延续的最后一点儿希望,我努力挣扎着,企图积攒哪怕一丁点儿零散的气力。及至气力积攒到能够让自己拿主意,我的思路才渐渐清醒起来。 因为我奶奶的遗嘱和我喝酒惹事的经历,我惧怕喝酒,但又不得不去喝,因为不喝酒便无法成事儿。喝了酒便有时清醒,有时醉。醉了又醒过来,便暗暗不服,既然我爷爷我大爷我奶奶都是海量,我的酒量又何以会如此不济? 某一天,我决定一试自己的酒量,便把自己的反锁进了屋,我怕自己喝多了控制不了自己再出事儿。我一口气连干了四瓶高度酒,居然不显醉态。我大喜过望,原来我体内流淌的仍然是老赵家的血。心里有了底,胆气就壮,百战而不怠,虽然仍有时清醒有时醉,只要精力不分散全部投入酒场,醉的时候往往也清醒;反之仍常犯糊涂。于是便戒掉了试图用来代替酒的烟,其实也算不上戒,我压根儿就没有瘾。 烟这种东西入口苦苦的,我不过在寻找手掐香烟的那种潇洒的感觉,吸到口里随即就吐了,一不小心呛入肺里,便没命地咳;或是烫坏了心爱的衣物,白白心疼好一阵子。起初,我以为烟的质量不行,便换成了流行的“软中华”,依然入口苦苦的。 难怪我娘常说我最不耐持久,我不久即厌倦了这种生活。——既然全无真情可言,又何必假惺惺地嘴里说的尽是情心里却在不停地骂着娘还要故作豪情万丈地去拼酒呢?真的,千万别不信,不妨耐心地品一下,那绝对是最虚伪的场面:人人都憋了一肚子的真话却偏偏不肯说出口,非要费尽心思地去想一些冠冕堂皇的充满了虚伪的话语来搪塞,万一有人实在憋不住吐露了一两句真话,人人都会嘴里夸着实在心里却在大骂****。 但没办法,即使厌倦了,也必须应酬。应酬多了,竟渐渐地勾上了我的酒瘾,有了酒瘾,我也绝不会在场合上贪杯——既然全无真话,又何必非要去说去争去辩呢?还不如趁早散了,象我这样干脆躲起来,不计较酒饶,无拘无束痛快淋漓地喝,直至把自己喝醉。 可有些人偏就喜欢这种场合,就连喷带洒,喝不多却非要死缠硬磨,真是想不通。 酒喝多了,王姐便劝我少喝,她又何曾知道,只要不心存顾虑地开怀畅饮,我这酒居然越喝越精神,身体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舒泰。渐渐地,我便理解了我爷爷和我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