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农村小老头说，生活就象创作，而创作的灵感又来源于生活，没有生活的灵感是空洞的。

    我可没有大家那么幸运，恰赶上大中专生就业分配调整。由于是第一年，各方面都比较重视。所以，我们这一届的实习期安排的特别长，实际上变成了自谋出路的假期。耐心地听完我的解释后，父亲无奈地说，赶考的举子出征的兵，原指望怎么也能混个一官半职。要咱们自己找人？咳，咱可没熟人。说完，便沉默起来。沉默是最压抑的，我眼巴巴地瞅着他，或许他在心里默念着自己熟悉的人，指不定会有一、二用得着的关系冒出来。父亲确在默想，许久，果听他说，我前前后后想了十遍，我认识的最大的官，就是咱们村支书了，就是村支书咱也没跟人犯过交往啊。咳，早知道，咱何苦花这么多钱去念书。我知道，我这辈子甭想离开农业和农村了。

    回村后，我几乎断绝了跟所有同学的联系，把自己关到屋里足足折腾了三个月电脑后，安心地搞起了我们村乃至我们乡唯一的一个反季节大棚。在乡邻们异想天开的质疑和讥笑声中，经过几个月的精心侍弄，终于有了成果。神了，冬天居然长出了黄瓜？！相邻们既惊且奇地感叹着、难以置信地相告着，迅速地传得沸沸扬扬。但他们除了聚拢来看稀奇一样观赏、免费品尝之后的“居然还真有黄瓜味”的啧啧称赞外，没人肯掏钱买哪怕一斤。

    冬天的黄瓜娇气，收获之后不久就会烂掉。为此，冬天里绝少出门的父亲不得不骑上他那辆吱呀作响的自行车四里八乡地赶集。除却烂掉的，当年的收入竟然还不到二千元，只有预计收入的五分之一，父亲却顺嘴说成了二万元，而且逢人就说，羞得我好长时间抬不起头来。幸亏大家都信，不仅因为父亲从不说慌，而且从父亲逢集必买新鲜物这一点儿就能猜出我家的宽裕。那年，我家确宽裕了不少，其实主要因为我无需再交学费。

    闲话少说，只说父亲的话无疑是为了他看得比命还重的面子，却刺激了我的灵感——失败的原因不在于反季节蔬菜本身，而在于没有规模。我的乡邻们正经受着露天经营的暂时的高额利润的诱惑，岂肯去冒投入上万元的风险？

    既如此，哪怕你磨破了嘴唇说得天花乱坠，重实惠的乡邻也不肯信，在他们看来，到手的钱才是最实在的。空洞的说教无用，不要说“嘴上无毛儿”的我，即使村里的乡里的高层，有本事，你先来。不过，乡邻们很快便不得不相信这样的事实：农产品滞销周期变得越来越短，滞销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由此而引起的震动也越来越强烈。

    那年，我们村的红富士苹果遭遇了十年内的第三次大滞销，价格狂跌至每斤不到一毛钱。村子里的欢声笑语不见了，到处洋溢着烂苹果的气味。说到这里，有必要再交待一下我：

    虽然仍没人肯跟我“同流合污”，但我显然已赢得了村里人的尊重和信任，因为，渐渐地，开始有人主动地与我攀谈向我请教一些关于农业方面的问题，而且只要不需花钱，他们都会按我说的意见去办。

    我知道，并非因为我发了大财，而是因为我顽固地坚持，或许坚持的本身就是一种值得尊重的品质。因为尊重与信任，我与我的乡邻们签订了一个现在看来近乎可笑的购销合同：乡邻们自愿把自家产的苹果交给我，由我负责统一存放到我低价租赁的乡供销社恒温库，货款待我销售后一并支付。若价格低于一毛，我按一毛支付；若价格提高，我加价百分之二十支付，余款归我。

    别不信，这是事实，春节后苹果的价格突然涨到每斤一块五毛钱。赚大了！父亲惊叹着。然而，惊喜未及散尽，族长发话了，给你十万块辛苦钱，余下的按斤状分给大家。说完，仿佛意犹未尽似地又说，怎么，不够？十万也是个不小的数目了嘛。族长在我们村有绝对的权威，向来说一不二。但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意他这个令人啼笑皆非的决定，提出由司法部门裁决。在我看来，这是解决分歧最好的办法。族长却愤怒了，必是因为自己的绝对权威受到了挑战，只留下了一句“别来那一套，自家人的事儿要别人说言道语，丢不起那人”，便甩手而去。

    对于有些东西必须要敢于挑战，怎么不能？我不信。所以，我决定严格执行合同。但当我按合同规定兑现时，家里虽挤满了人，而且都眼巴巴地瞅着桌上的钱，却没人伸手去领，直到该吃饭的时候或者天黑才慢腾腾地散去。如此僵持了十多天，父亲才无可奈何地说道，算了，别争了，还是按族长说的办吧，他的决定无可更改。

    当然，这只是其中的一个插曲。还是废话少说，且说经过几年的打拼，乡供销社体制改革时，我负债买下了乡供销社的恒温库。这时候，我们村的反季节大棚已发展到一百多个，邻村也开始有人尝试。为了从根本上解决农产品的滞销问题，在我的提议下，我们村组织了农产品销售协会，我被推选为第一任会长。销售协会虽然松散，却有效地畅通了农产品的销售渠道，反季节农业、特色农业迅速发展起来。

    需要决定智慧，不知这话对不对，反正，我们村把农产品注册为小老头商标，正是因为提高知名度的现实需要。所以，人还是要奋斗的，不要怕困难，困难产生需要，需要决定智慧。这不单是劝人的话，劝人的话也可以用来劝己，劝己不等于自我安慰。不过，再动听的话也比不过成功的现实更能激励人。

    这时候，祖祖辈辈都这么耕种的土地却又出现了问题：农作物产量普遍下降，有的地块甚至不足原来的五成。乡农技推广站由于机构改革成了名存实亡的单位，我只好回校请恩师。

    恩师博学幽默，这点儿小事自难不倒他，但他极严谨，只有在经过一番试验后才幽默地说，庄稼跟人一样，也需要均衡的营养搭配，产量下降主要因长期大量使用化学肥料所致，个别地块的有机肥几乎到了枯竭的地步。这便是科学的力量，能够看到没有见过的东西：自打认识到化学肥料的增产效果，相邻们便不悋投入，而且随着生产资金的宽裕有无限扩张的趋势，似乎投入越多产出就会越多。恩师说，这是错误的，既造成了浪费，又损坏了土壤。

    恩师的话无疑又给我们道出了一种必须要打破的东西，现实就是在打破中前进的，因为凡打破的过程都孕育着生机。所以，便有了我的“落魄人农资公司”：对外联络协调部，负责对外联络协调、物流配送；土壤化验中心，负责土壤化验、配方施肥，兼营各种肥料；植物医院，负责各种病虫害的防治，兼营农药；良种中心，负责试验示范、良种培育、良种引进推广，兼营良种；设施栽培指导中心，主营保护栽培所需各种物料。大家不难看出，公司把经营与服务紧密地结合到了一起，从而迅速地在激烈的竞争中站稳了脚跟，业务范围日益扩大，营业额成几何倍数增长。

    别嫌啰嗦，对于象我这种小人物来说，背景是什么呢？其实，就是这个看似蹩脚的创业过程。该如何说呢？不妨这样表述：万事开头难，任何人刚开头都难免要缩手缩脚，只要能时刻保持清醒准确及时把握机会迅速抢手，当然也不排除困难时的坚持，就一定能够获得成功。但千万不要被成功冲昏头脑，因为稍有松懈，就可能大意失荆州。不过，也别紧张，或许这是符合人生逻辑的一种必然，我们必须把握这种必然——即使失了荆州，也没必要象关羽那样弄丢了性命，只要有命，就有机会在等你，“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再说我自己，并非在投机，而是乡政府的招商引资政策实在太诱人了，只要肯投入，不仅一路绿灯，地价也低的可怜。我充分享用了乡政府的优惠政策，不料，步子迈得过大，资产负债比例明显偏大。

    幸好，有一家美国公司在网上频频向我致意，欲出价一百二十万美元整体买断我新扩建的集保鲜、加工、出口为一体的惠民食品加工厂，条件是：继续使用“小老头”商标，落魄人农资公司无条件地为其服务。

    按现在的消费水平，这些钱已足够我消费几辈子，但我认为，人必须要有所作为，切不可堕落到只剩下吃喝玩乐的地步。只要有追求，人的眼光必高。因此，我提出了合资合作而不卖断的条件。

    对方的胃口被叼了起来，价码一路攀升并强烈要求派人到中国来进行实质性接触。商场上虽常有犯傻的时候，但谁也不是****。目前，谈判正在艰苦地进行。

    说到这里，农村小老头欲待结束，却又记起了什么似地说，对了，还有一件事或许该列为背景的范围：村民已直选我当了村民委员会主任，大小也算是个官了。

    不过，这个看似权力挺大的官，确是个烫手的山药。直选结束时，适逢春节来临，我们村的债主们似乎重又看到了希望纷纷涌到我家里，利诱、威胁、软磨硬缠使尽了各种手段索要欠款。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权力吧，权力可以生财，若要打歪了主意，只要是官，就不缺少不了这样的机会。我当然不屑去做这样的事，别笑话，我常认为自己是个高尚的因而也是个有大作为的人，先别吹，若是在最缺钱的开始呢？不要抬杠，最缺钱的时候，人家也不选你。还是不做无谓的争论，现实是我一概予以了回绝。但我必须认真面对，是官就要理事，理事便难，难也要做。

    为此，我不得不放弃了多年来养成的节日大放松的习惯——人该有涨有驰的，要不然，总象线一样紧绷着，必有断的时候——利用春节的时间对我们村的债权债务进行了彻底地清理：太长时间不理了，一句话，就是乱，乱也不要紧，只要理，就有弄清的时候。

    结果总算弄清了，却令我大吃一惊——我们村的债务竟高达260多万元！但成因大致有盲目干预村民生产经营给予补贴所造成的亏空、村办企业亏损、各种借款集资的利息、垫付村民所欠的乡提留、没有节制的应酬招待费等五个方面，而非村民们所坚持的“全被支书贪了”。

    实事求是地说，若是说支书完全没有责任，这不现实，但若要象个别村民所要求的“不管，叫支书自己管”也不对，确有不少事怪不得支书。我认为，只要是官就是“公”的，说话办事必须要公。

    由于我的坚持，大家激烈的情绪才稍稍平息了些，但在招待费的问题上就不这样轻松了：还，必须要还！别无商量的余地。群情激奋。他们显然把刚才的妥协当成了在招待费问题上必须严格处理地筹码，似乎我已别无选择，若不然，肯定要质疑我的坚定性了，因为招待费始终是他们最反感因而最关注的问题。

    而我并不反对办招待，但办招待不能以权谋私，可话又说回来了，又怎能不谋私呢？我指的当然不是那种借办招待之名揩一点儿小油的做法，而是由此而产生的良好的人缘儿，其实，这才是真正的私，只要有了关系，各方面都会顺，人所谓的志得意满很多时候都是因为这种良好的人缘儿。想着，我便说道，办事不能太绝对，只要对咱们村有利的招待还是要办的。

    立即惹来一片反对。

    或许人都在反对独断专行，而一旦掌握了权力，骨子里的独断专行欲就会不自觉地冒出来。那一刻，我直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蔑视，便索性连中庸者提出的“必须由支书承担超出乡规定部分”的提议也一概予以反对。用立时炸了锅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但我仍顽固地坚持，他们不解地望着我。我在想，民主？哪里有这么多民主？在中国，在中国的农村，要民主恐怕什么事也办不成。必是相持不下，最后，我只好以辞职相威胁。事情才终于不了了之，而且形成了我当政后的第一个决议：

    一、归还债务的原则：先个人后集体再国家，个人先急后缓，先群众后党员再干部；二、清收欠款：对有还款条件的立即予以收缴，暂无还款条件的做出还款计划由农产品销售协会自销售收入中逐年抵扣，确无能力的经村民大会评议表决予以免收并由村集体视情况给予适当的困难补助；三、盘活集体资产：宜于承包租赁的实行承包租赁，宜于拍卖的予以公开拍卖，村内的机井、树木全部按地块落实到农户，由收益户负责管护；四、建市场：依托村边市场，集体以土地入股，建一处农产品专业批发市场。

    之后，又进一步建立健全了青年、妇女、民兵、老年协会等群众组织，依托这些组织积极开展净化美化村庄和十星文明户评比等活动，倡导文明、积极、向上的生活。

    我这也叫赶鸭子上架，过了一回“官瘾”。这当官不同于务农，不是我的强项，村里一旦有了合适的人选，我会坚决辞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