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3.阴谋过后
“非他,尔乎?” “当”的一声,张潇青剑脱手,抑制不住劲力,只得连连后退。 侧眼望去,一个宽袍大袖的清朗少年翩翩走近,恂恂儒雅,衣衫雪白如画。 张潇细看来人,顿时脸如寒冰:“怎么又是阁下?太尉公子好生清闲,难不成以善管闲事为业?” 李睦旨嘴角浮现出耐人寻味的笑,“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苦辣辛酸多矣。大悲菩萨尚难管尽,何况在下。”他摇头,“在下不管别人,也管不了别人,我只管你——”望向陈默,“只管——他。” 巷弄口青砖之上,陈默怔怔然站起,灰色的宽袍被血浸透,染成了乌黑的颜色,黑发散落下来,铁青的脸上黑眸好似两渊碧潭。 深不见底的,碧潭。 张潇朗声,“怕是你一个也管不了。” “五招,胜你。十招,诛你。”李睦旨吐字轻微,恍若梦幻,却字字冰凉,闻言心寒。 张潇听出了话里面十足的自负,也不愿意多说废话,“一言既出,想必公子已是成竹在胸了。那张某也不多话了,”张潇剑锋抖转,飞跃睦旨身前数丈,剑柄剑穗流落的弧线,直驱睦旨面门,“赐教。” 剑锋的投影,在他清秀绝美的面颊之上,留下一道微光。 “慢。”李睦旨淡淡的笑,清袖负后,单指微弹,张潇剑锋方向急变,“你不觉得,你那么多人欺负陈公子一家三口人,有些过分么?” “过分么?”张潇冷笑,“你说说看,怎么个才叫不过分?” “你与我,一对一。你和我的手下不可帮忙。赢便赢,输便输,不可不服。我赢,阁下必须立刻放人,道歉,留下两千两银子为他们料理后事。可同意?” “没问题。只是——两千两银子又何止打发殡葬?只说阁下赢,若是阁下输了呢?” “不会。” “恃才傲物未必是好事,对自己估量太高,难免是要吃亏的。”张潇学着李睦旨淡然而飘忽的语气,问道,“你说是不是?” 李睦旨听着张潇有些滑稽的语气,敛了笑。 “我赢,不但要讨了铭黛,还要你自己辞官。” “可以。” “莫要后悔——”张潇倚剑转腕,先发刺来。 李睦旨没有剑,徒手招架,非但没有促狭,那清眉上漾起的和悦显示了对张潇十足的不屑。嘴角微弯,架开了张潇扬纵而来的剑势,忽而折腰闪避,忽而宽袖飞扬,清雅曼妙,宛如蜻蜓点水一般自如恣意。 张潇武功不甚精湛,却出招狠辣,剑剑迫心。 “好狠的剑。”李睦旨右指掠过张潇腰间的冰糯种浓绿翡翠,他指节的指环和翡翠相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张某谢过中丞大人夸奖。”张潇自负一笑,“不过,奉劝阁下一句,刀剑无眼,接招之时最好缄言,否则,话未还未有落地,人就已经被刀剑所伤。” 手上的剑更是毒辣,所划之处,皆是要害。 “不妨。”李睦旨安然自若,轻巧荡过金边烫花折扇夹带而来的扬势,“张公子可知,何为德?” “说这做何?” 张潇虽说性子顽劣,可好歹也是出自书香门第,听到李睦旨如此问,更加自负,扬手一翻,青剑守下,折扇攻上,堪堪扫来,“洪范之书云,德有三,正直、刚克、柔克也,意为至德,敏德,孝德也。” “错。”李睦旨勾过扇穗,流苏轻摆,拂过剑柄,剑锋一偏,剑刃擦过睦旨脸颊而去,他淡淡的说,“德行,内外之称,在心为德,施之为行。” 李睦旨翻腕一点,清袖飞舞,忽然顾盼浅笑。 张潇猝不及防—— “啪!” 张潇的脸庞之上徒留了一掌五指印。 “此掌,打你无心,无德,不施,不行。” 想张潇一个贵族公子,短短两日之内,就被人打了三个耳光,平生逍遥纨绔,哪里受过这般侮辱,气急之下,出剑更加肆无忌惮。 李睦旨看出了张潇心神微乱,轻巧把他的折扇别入自己手心,凌波疾走,张潇跟了过来,两人止于马车之前。李睦旨淡淡回头,淡淡的问:“再问张公子,何为行?” “《广雅》有云,行,往也。”张潇疾疾一抓,手腕顺势下移,一路直走龙蛇,破风而掷,直抵睦旨脖颈,“这次,可又说错?” “错。”李睦旨的声音淡定而又飘忽,若不细听,几疑非真。 “这次,可又是找着法子打我巴掌?” “是。” 张潇青剑之刃又近了一分,睦旨的白色里衣缘边干净如莲,衬的剑刃十分雪白。 李睦旨上身丝毫未动,张潇却见眼前有影一闪,以为是李睦旨的巴掌又到了,折腰急避,却听“哗啦”一声,是他的金边烫花折扇被李睦旨展开。他以指立身,一连颠退。三丈之外,止下步。 李睦旨打开折扇,轻轻摇扇。 折扇的金边与李睦旨食指上的翠绿指环熠熠辉映,十分动人。 张潇心下一松。 却—— “啪!” 第二掌重响而至。 “《说文》。行,人之步趋也。” 张潇甩头,瞪大眼睛目视睦旨。 睦旨只当没有看见,合上折扇,掌风凌厉击来,“前言有说,行是人之步。再问,何为人?” 张潇避过掌风,“不知道!” 李睦旨将折扇画了个虚圈儿,张潇抵挡不住虚圈的劲力,迎着虚圈向后翻去,李睦旨忽然手下一停,笑问,“真不知道?不知道,就不怕我再打么?” “照打便是。”张潇忽的跳上车辕,反手挥剑,轻巧的一记碰撞,李睦旨手腕一下子失去了力气,张潇抢过折扇,回答道,“《列子·黄帝》有云,有七尺之骸、手足之异,戴发含齿,倚而食者,谓之人。” “错。” 飘忽的一个字。 “啪!” 响亮的一记耳光。 李睦旨收手,缓缓的说,“故人者,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故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食味,别声,被色,而生者也。” 张潇不置信的注目李睦旨,他明明……明明是夺过了睦旨手中的折扇。所谓懂武之人相争,兵器一失,就已经是败了势,怎么还会有力……有力又打了他一记耳光? “此掌,打你不敬天地,不分阴阳,不会鬼神,不识五行,不食味,不辨色。更打你,非人,亦非畜。” 好一个非人,亦非畜! 陈默站在一旁,静默的看着李睦旨和张潇以武相争。他原本以为那个锦衣华服的太尉公子仅仅是凭着一副好皮囊,仗着一个好背景到处招摇。此刻,那淡淡的五个字就像一点墨,渲染出他了心中埋藏很深的愤怒和不平,更勾描出了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憎恨和耻辱。 就好像那五个字不单单是在教训张潇,而是为他而说。 每一个字,都侵染进了他的心里。 就像是旧时相识,他的苦痛,那个人,可以完全懂得,如同身受。 陈默不由得抬起了眼,沉沉的望向李睦旨。 而李睦旨也好像料到了他的反应,偏转了目光,迎上他的钦羡和友好,以及……更多,更加复杂的情绪,清雅一笑。 “莫要笑的太早。”张潇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折扇向下一掷,扬剑挥来。 这一剑剑法虽说一般,却被张潇舞的指走游龙,变化多端,犹如黑色的雄鹰般敏捷锐利,却又灵活矫捷。此时,张潇的锐气大甚,不要说是陈默,就是李睦旨,也没有料到张潇的剑忽然变得如此参差而有致,错落而整齐。 李睦旨曼妙一跃,轻巧接过张潇丢掷而下的折扇,迎上张潇的剑光,“张公子,再问,何为情?” 张潇蓦然抬首,剑锋又转,李睦旨展扇相迎,侧颔,张潇无来由的一笑,凑近李睦旨耳边,轻轻的说了一句话。
这话的声音极为轻微,且又刚刚好让李睦旨听清楚。 也刚刚好让李睦旨微乱心神。 突然—— 没有任何征兆的,李睦旨脸色微变,只听到“叮”的一声碰撞,折扇立刻脱了手! 就这样一脱手,张潇的剑霍霍剁来,就要朝着李睦旨的手掌直切下去。这要是切了下去,那李睦旨的手,怕是就要残废了—— 就在张潇就要切下的那一瞬,一双黝黑而又粗糙的大手夹住了剑刃,血流蜿蜒着,从指缝流出。 是陈默的手! 只此一拦,李睦旨从思绪中幡然而醒,他迅速扯下陈默手掌,对着张潇的脸颊又是一个巴掌。“错。”夺过张潇手中的青剑,“此掌,再打你不懂人之情。” 勾、拿、提、抖、落一气呵成,动作连贯,招招严谨。 “我不懂?”张潇就像是被人戳上了心上的伤疤一般,微有疯癫之态,“你懂?你懂么?” 他微微的瞟向铭黛,“我若是不懂,就不会为她两地相思,寝食难安;也不会为了小时候的一句誓言而苦苦等了十年……什么叫做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归?如果一个男子为了一个女子不惜一切,不顾一切,那才叫情。那么,我和表妹那十年的朝朝暮暮,十年的花前月下又算是什么?如果情单单是指无条件的付出和无条件的给与。那么,我苦心拼斗,苦心奋发,苦心的拼下一切要和表妹在一起,不论她是否成亲,更不论她是否已是处子,只是单纯的想和她在一起,那又算是什么?!”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李睦旨不说话。 “五个问题,五个耳光。”张潇的脸颊有些红肿,“你是不是觉得,我在你每打完一个耳光之后,都应该再夸你一句——太尉公子耳光打得好?”张潇把脸颊凑近李睦旨,“现在我把脸伸在你面前,任你打!不过,李公子,你莫要怪我没有提醒你,我为什么会来这里,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又是为什么会与你争斗,你很明白罢,都是因为你……是你让……” 张潇话没有说完,李睦旨抬手,在张潇的脸上又烙下一掌红印! “算你的固执。算你的愚顽。算你的一厢情愿。”李睦旨拍了拍自己的手掌,轻轻的吹了吹手心,缓缓的继续说道,“这一巴掌,是我为陈夫人打你。” “哈哈,好理由。”张潇的右脸已经红肿,嘴角也沁出了血丝,他却依旧笑着说,“张某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好理由。但是,张某不明白,为什么是为我的表妹来打我呢?” “你所谓的情,其实不叫情——叫自私。”李睦旨细细问来,字字如冰,“你说你对陈夫人有情,那我问你。陈夫人生于何日?诞于何时?年方几许?喜爱何事?喜食何物?厌恶何人?命理何主?八字为何?可有宿疾?她曾为什么而伤心?她又是为什么离你而去?” 李睦旨见到张潇面有赧然之色,再问道,“最后,她怎么会嫁给一个家世不如你,长相不如你,就连学问也不如你的陈默?” 张潇呆滞了一会,看向陈默。 陈默正慢慢将铭黛抱下车,吃力而轻缓。铭黛伏在他胸膛,低首,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的手却紧紧的环着陈默的腰,陈默身上的血渍在她青碧色的衣裳染下细小的斑纹。 她就只是环着陈默。 紧紧的。 仿佛那是他给她的风雨禁地。仿佛外面的*,到了这里,只剩下了平静和安宁。 张潇愣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不需要我说什么,你自己也应该清楚了。”李睦旨把扇子扔给张潇,“那么,走。” 张潇转身。 “还有,希望你莫要再找他们的麻烦。”未等张潇回答,李睦旨接着道,“否则,你怎么对他们,我怎么对你。” 张潇突然停住了脚,转头瞥了一眼李睦旨。 然后带着黑衣彪汉,瞬息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