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苏醒
半响,卢朝贺用仅剩的一只眼盯着满院足不沾地的壮汉,冷笑道:“我劝你们别再白费力气,皇帝小儿的是醒不了的。” 卢无意半蹲下身子,与他齐平。他的这个五爷爷是异常的固执,全族的人都不喜欢他,就连他的亲生儿子也将他扫地出门。谁教他是经历了国史之狱最年轻的一代,也是卢家东山再起后最老的一辈,处在恨与宠的中间,卢朝贺难以自处。 他凑到卢朝贺耳边,正劝阻,卢朝贺却执拗地别过头,嘟囔道:“若他真的醒了,我这把老骨头也算是活到尽头了。“ “五爷爷,圣上他宽厚仁慈,只要我去求他,他一定会放过您的。实在不行,就由我替您受罚。” 卢朝贺冲他古怪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看起来竟像是要哭。他活了一辈子,恐怕只有眼前这个卢无意对他还有丝情意。 “就凭你?算了吧。” 内室烟雾迷烟,药香四溢,熏得人昏昏欲睡。常笑书长身玉立,守在熏蒸床旁一刻不敢闭眼。 拓跋宏紧闭着双眼,身下铺着一丛鲜脆欲滴的草药,衬得他的肌肤更加雪白。修长茂密的眉毛上结着一层雾气,化作一注细流落进微翘的睫毛,慢慢氤氲在无暇的肌肤上。身上的白衣被潮湿的蒸汽熏得湿透了,紧紧贴在结实的胸膛上,白衣与胸膛融为一色。 常笑书忍不住开口道:“我家公子前几天的脸色有所好转,今日怎么如此苍白?” 高怀觞一边挑选着草药,一边道:“元公子三天不吃不喝,身体自然被拖垮了。我算着时辰,也该醒了。” 话音未落,拓跋宏藏在绿叶间的手指微微一动,紧接着睫毛也开始轻颤。常笑书紧紧攥着腰间的宝剑,屏住呼吸,等待着,生怕只是一场空欢喜。 如水仙盛放。拓跋宏睁开梦一般的双眼,茶色的双眸不染纤尘,如同一杯上好的西湖龙井。大梦初醒,他有些懵懵懂懂,嘴唇微微一动,如花吐出芬芳,他吐出那个人的名字。 “冯润……” 常笑书没听清楚,问道:“公子,你在说什么?” “冯润。” 终于,拓跋宏清清楚楚地呼唤她的名字。 常笑书惊奇地目瞪口呆。在冯润来之前。圣上便已经陷入昏迷。他怎么会感觉到冯润的存在。 正在他不知该如何应答的时刻。冯诞推门而入。从高怀觞那里得知拓跋宏约在今夜苏醒,免得夜长梦多,他连夜送走冯润和荻月。幸好,他先发制人。否则事情会向他不能控制的方向发展。 高怀觞剧烈地咳嗽了几声,鲜血喷在洁白的手帕上,他匆忙收起来,不让他人看见。继而面不改色地转身道:“冯诞你来了就好,这样我也算是功德圆满。你们叙旧吧,我累了三天,终于可以睡一个踏实觉了。” 冯诞对他深深一拱手,道:“有劳了。高大夫的情意,今生今世。没齿难忘。” 常笑书肃容颔首,向高怀觞致谢。 “这不是我的功劳,真要谢的话就谢你们家公子。是他福大命大,才逃过一关。还有那几位为了他冒死闯入敌国的人。我什么也没做。” 轻描淡写地几句擦去几日来的努力,高怀觞用衣袖遮住嘴唇。挡住唇上的血痕。末了,还是向冯诞、常笑书行了一礼,便起身告退。 “微臣护驾不周,竟然圣上罹难,请圣上降罪。” 冯诞见高怀觞走远,便掀开袍子,跪在地上请罪。常笑书见状同他跪在一起。 拓跋宏强撑着立起身,劝道:“事情已经过去了,莫要再提,朕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二人自知难辞其咎,仍是长跪不起,好像这样才能平息自己的罪过。想起罪魁祸事卢朝贺还在外面逍遥自在,冯诞便怒气难平。 “圣上想怎么处置卢朝贺?我怕一剑杀了他会便宜了他,才会让他把这条小命留到现在,现在听凭圣上发落。” 拓跋宏此时此刻对如何处置卢朝贺没有半点兴趣,他冷静地问道:“我睡了几天?” “不多不少,正好三天。”冯诞回道。 长久地沉默后,拓跋宏娓娓道:“这三日,我朕听见了阿润的声音……起初想,朕是不是要死了……” “皇上!” 听到拓跋宏说如此晦气的话,常笑书连忙跪地磕头:“臣该死。” 拓跋宏云淡风轻地摆了摆头,继续说道:“可是,她的声音一直在朕的耳边,就在一步之遥,好像一抬手就能碰到她,可是朕的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他将手举到眼前,因为几日水米不进,他的手正在微微颤动,仿佛是在嘲笑着他的无力。 冯诞跪在地上,不敢接话。高怀觞说过两日以后拓跋宏的听觉将会恢复,他却忘了嘱咐常笑书万万不可教冯润接近拓跋宏。只是一次小小的疏忽,竟闯出这样的弥天大祸。此刻,他若是否认冯润的存在,以后被拓跋宏发现了,他岂不是犯了欺君大罪?可若是老实交代,冯润会不会绝地反击,反败为胜? “朕能感觉到,这不是幻觉。她的声音这么清晰,有着在梦里从未出现过的真实。朕感确信阿润她没有死!她一定来过,对不对!” 常笑书瞥了一眼冯诞。尽管他答应过会替冯诞保密,但是他的主人始终是拓跋宏。他绝不能做出有损他的利益的事情。 就算他与冯诞恩断义绝,他也必须说出实话:“是的,陛下。冯贵人她的确没有死,臣见过她。” 拓跋宏欣喜若狂地直起身,大声道:“那她现在身在何处?” 冯诞不得已开口赌一把,道:“冯润她已经下山了。” 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拓跋宏从床上落地,迅速穿上靴子,站直了身体。 “陛下,小心。” 常笑书忙上前扶拓跋宏,道:“陛下要去找冯贵人,卑职替您去把她找回来。” “不,阿润她不会跟你回来的,朕必须亲自去请她回来。”拓跋宏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 他一再坚持,常笑书、冯诞也不敢坚持阻拦,只好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守护。刚走了没几步,果然步子虚晃,身形踉踉跄跄,拓跋宏扶着门窗喘了好几口气,才推开门。
“您醒了!” 卢无意正在喂五爷爷喝茶,一见拓跋宏出门,手一软,便把一碗茶水全部泼在他雪白的胡须上。 卢朝贺直勾勾地盯着拓跋宏,咒骂道:“苍天无眼啊!”哭哭咧咧,说个不停。 拓跋宏却像是根本看不见他们,大步流星穿过庭院,牵起马厩里的一匹红鬃马。 正如高怀觞所说,几日没有进食,再加上连续不断的用蒸熏疗法为他续命,他的身体内部早就被掏空。头脑嗡嗡作响,双眼昏话,腹中空空如也,双腿也发软。试了好几次,才终于跨上了马。 “公子,您的身子还没好。深夜骑马对您来说太危险了。” 常笑书上前雨拦住拓跋宏的去路,在拓跋宏的昏沉的眼中,身着一袭缁衣的他不过是一道黑影,他勒紧缰绳,红鬃马双蹄腾空,直接从他头上跃过去,向着门外狂奔而去。 冯诞匆匆忙忙奔出门去看,可是哪有拓跋宏的身影。 今夜山中乌云罩顶,日月无光,深渊一般的天空教人目眦尽裂也望不到尽头。失去了光源,森林中像打翻了墨汁,群山峻岭都被染成了黑色,水面上处处都是树影幢幢。 哒哒的马蹄声被空旷的山谷重复,放大,听起来好像是有千军万马卷过平岗。 “是谁?” 冯润抱着行李驻足,借着微弱的星光望着身后,可是除了被夜风摇动的树影,她什么也看不见。 荻月提着灯笼也停下了脚步,她有些焦急地说道:“难道是冯诞?” 听她这么说,冯润也有些害怕。冯诞这次怎么突然大发善心肯放她走了?他不是一直视她为眼中钉,欲先杀之而后快吗?他这样反而让她不能招架,只得对他言听计从。 难道是…… “是不是冯诞派来的杀手?他先用调虎离山计,让小姐离开常笑书他们的视线,再在这儿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手。”荻月从怀中掏出长剑,冷笑道,“只要他敢上前一步,我就杀了他。” 冯润点了点头,眼下她已没有第二条路要走。他的一逼再逼,将她逼入悬崖边缘。现在她只有反客为主,把他推下悬崖,她才能获得喘息的机会。 她接过荻月手中的灯笼,吹灭它,道:“我们在明,敌人在暗。若我们一直提着光源,很快就会被他们找到。” 二人心领神会地一笑,紧紧拉着双手,快步往山下的路走去。手心已生出一层薄薄的汗,手仍是紧握,前路未卜,她们能信任的只有彼此。 拓跋宏在马上疾驰,他尽全力握住缰绳以免自己跌下马来去。大病初愈,气息紊乱,不一会儿他就累得满头大汗。夜风吹过,他一阵热,一阵冷。 “阿润……” 他想呼唤她的名字,可是张出口,只能发出破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