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万箭穿心
常氏为冯润斟上一杯茶。湖南洞庭湖产的君山银针,久置不变起色,愈藏愈味甘爽美。经过水的冲泡,三起三落,徐徐下沉,如雨后春笋,银针倒悬,故名曰君山银针。 “这是上好的君山银针,在宫中也很是盛行。” 冯润拿着茶盏,轻嗅着萦绕的茶香,心仍是冷的。今日,她在集市上闲逛,她一眼就看见了青衣沽酒门前站着的常翩翩,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明亮的如春日里的太阳,真教人挪不开眼睛。她周围站满了神色各异的路人,饮酒作乐,好不快活。而她孤处一隅,好像站在阳光之外。 她们之间隔着千千万万个人,冯润无法靠近她。那一刻,她真嫉妒常翩翩眼底的光芒。八年了,自己已改变太多,她仍单纯依旧,光阴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若三年前,常翩翩在静月庵见到了她,救她脱离苦海,她的脸上或许也还有这种明艳动人的神采。 “润儿,你怎么一口也不喝?娘见你一回来就闷闷不乐的。”常氏见她脸上阴云密布,发问道。 冯润放下茶盏,避而不谈,反问道:“娘,我还能见到圣上吗?” 常氏柳眉一竖,怒火染上眉角。若是其他人惹怒了她,她必定会加倍奉还。可是眼前的是冯润,是她心尖上最柔嫩的一块rou。 “在皇帝眼中,冯润你已经是个死人了。你还在痴心妄想些什么?当年你进宫时,娘就不赞成。一入宫门深似海,何年何月能重见天日。若不是你福大命大,你就真老死在静月庵中当一辈子的尼姑。” 冯润默不作声。她只好苦口婆心地继续劝说道:“现在知道你还活在世上的人都是对你无二心的,绝不会将你的音信透露出去。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替你改名换姓。重新做人,就在洛阳找个心爱的男子嫁了,下半生也算有个着落。” “我不要这样活!”冯润猛地站起身来。眼神坚毅。此生她不愿接受任何人的摆弄。 常氏冷笑,媚眼如丝。唇红齿白:“难不成你还要替皇帝守贞?我实话告诉你吧,今生今世你是回不了掖庭,见不到皇帝的。就算你回了,你也会为今天所说的一切感到悔恨。你在掖庭时,荻月一直与我暗中通信,你在掖庭中的所受的冷暖我都了如指掌。你失宠过好几次了吧,宫廷中向来是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何况你只是个死人!” “就算会悔恨,我宁愿以后悔恨,也不愿现在悔恨。”冯润的执拗超出了常氏的想象。她的心既坚如磐石,又韧如蒲苇。 一队声势浩大的轻骑进了冯府。高头大马。白马扬鬃,几无杂色,昂首嘶鸣;金辔头,玉马鞍,鲜衣怒马的英伟青年领着几十辆马车。车厢中有黄金鼎、玉如意、蓝釉灯,世上所有的珍奇异宝都被收归其中;更有黄金万两,明珠千斛,锦绣百匹,昭示着此行的意义非凡。所及之处。鸣锣开道,百姓回避,望而生畏。 “圣旨到——” 俊美青年举着圣旨意气风发地进了冯府。庄伯抬头一看,竟是许久未归的冯家长子冯诞。 常氏听到门外有生人进来,赶忙吩咐荻月领着冯润去内室避一避。她无可奈何地对冯润道:“算我说不过你,先熬过这一桩事再说。现在出去来不及了,你就去屏风后躲一躲吧。” 荻月便领着冯润进了大厅内室,隔着一道屏风,偷听着外面的动静。 “冯诞,什么风把你给吹回来了。”常氏的声音柔而甜腻,让冯诞听了心底生厌。 冯诞拱手行了个礼,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孩儿是来传旨的,不知现在父亲大人身在何处?” “老爷这几日忙着铲除在洛阳流窜的劫匪,夙兴夜寐,夜不归宿的,估计要等上一段时间。只是不知是所谓何事,要劳烦南平王亲自跑上一趟?”常氏为冯诞倒上一杯茶。 冯诞接过茶,看着桌上的茶杯,问道:“庶母一人在家,如何要用两个茶杯?” 冯润在屏风后听着。这个冯诞居然对常氏也敢如此无礼,难怪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常氏娇笑道:“让大公子见笑了。妾身常年独自在家,一人自斟自饮有些孤寂,就画饼充饥,倒一杯茶,设一个座,好似老爷还在家中,这样也有些滋味。大公子不信的话,就看看这杯中的茶水,根本无人饮用过。” 幸好常氏在冯府中掌事多年,早就练就一身以柔克刚的好本事,冯诞根本上不到她半分。 冯诞冷哼一声,整整衣冠,道:“孩儿今日前来是为了传达一个大喜事。照规矩说,这圣旨得父亲大人回来后由他亲自来说。不过府中女眷的事情由庶母一手cao持,孩儿就先说给庶母听了吧。” “那就有劳大公子。”常氏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往日他不是最爱与自己唱反调嘛,今日怎愿主动把事情透露给自己? “皇上遵循太皇太后的懿旨,要立冯清为皇后。咱们冯家又要出一位母仪天下的奇女子了……” 常氏的笑容顿时有些不自然,喃喃道:”这是天大的好事啊……”她开始担心屏风后的冯润,她可千万别出声,否则被冯诞知道她的下落,可就大事不妙。 冯诞心道:”这个女人定是为了冯润的事情暗中悔恨,若是她女儿还活着,也许凤袍易主也说不定。幸亏冯润死了,否则要让她当上皇后,常氏也跟着猪狗升天,冯府一定会被搞得天下大乱。”眼下一切称了他的心意,他不禁勾起一抹胜利者的微笑。 一个忧愁幽思,一个喜上眉梢,各怀心事,沉默不语。 “庄伯伯,你们今日怎么这么古怪啊?”冯清反复询问,他们都噤若寒蝉。她看着庭院中的车马与仪仗,心中隐隐有不祥的预感,直直闯入厅堂。 “大哥,你怎么回来了?” 冯清发现他们两人看她的眼神也变了。她不再是那个默默无闻,谁都瞧不起看不上的冯清。 “冯清,你跟我来,大哥有话跟你说。”冯诞起身亲热地拉过她,“转眼不见,你已经是大姑娘了。”
冯清心中暗想,那是因为你从不把我放在眼里。她宁愿他永远不把她放在眼里。见冯诞来拉自己,她灵活地闪避。拉拉扯扯之中,俩人消失在厅堂之中。 常氏叹了口气,道:“我早就说过,小皇帝对你早就没有半分情意了……” 屏风后面,冯润强忍住呜咽,紧咬住下嘴唇。娇嫩如樱桃般的粉唇,已被咬得鲜血淋漓,更加诡异艳丽。她破碎不堪的心在妒火中烧,已烧得面目全非。 “贵人,皇上没有忘了你。”荻月在她耳边轻语,“虽然夫人不让我告诉你,但是我不想你伤心。请相信我,皇上从来没有忘了你。他以为你死了。” 夜幕低垂,晚风习习,灰暗的空中浮现出几颗稀疏的星子。胡子青年从下午一直喝到黄昏才醉醺醺的起身准备离开。常翩翩见他起身立刻去收拾,咒骂道:“下次别让我在别的地方见到你!” 正擦着桌子,低头间望见那家伙把钱袋掉在了地上。她兴高采烈地抛着钱袋,道:“这下可好,真是报应!” 窈娘见状拉过她道:“咱们开门做生意,赚的是良心钱,可不能做这种不仗义的事情。” “哎呦,嫂子,你说话怎么越来越像我大哥啦!”常翩翩打趣道。 窈娘脸一红,道:“你胡说什么呢。你要不送,我去送!”说着就要夺常翩翩手中的钱袋。 “算了,嫂子,你还得回家去看孩子呢,还是我去吧……”常翩翩无奈地擦擦手,就准备出门。 窈娘顺手摆起桌椅,突然发现桌下蜷缩着一个妙龄少女。她一抬头,那双眼睛像是待宰的羊羔般恐惧。窈娘柔声劝了她半天,她也不肯出来。 叶芳奴从楼上的厢房中拾级而下,提着裙裾,轻声曼影。见到窈娘弯腰瞅着桌下,她也凑上前去。 少女双眼迷离,手脚发抖,如同受伤了的一只小兽。叶芳奴从厨房端过一些饭菜放在桌上,轻启朱唇:“姑娘,有什么难处你尽管说出口。如果有我帮的到的地方,一定义不容辞。” 少女蹑手蹑脚地从桌下爬出来,扒了两口饭,泪水啪嗒啪嗒落进饭碗里。刚吃了几口,她便放下手中的筷子,给叶芳奴重重磕了几个头,道:“好心的姑娘,求求你,救救我,就算让我给你当牛做马也成。” 叶芳奴和窈娘一道把她扶起来。窈娘拍拍她脸颊上沾的尘埃,细语轻声道:“我们这儿是酒馆,不需要当牛做马。这位叶姑娘是青衣沽酒的主人,她都发话了,你放心在这儿住下吧。” 少女抹着眼泪,扑进叶芳奴的怀中,痛哭流涕道:“姑娘你就不问问我到底是为什么变成这样的吗?你不怕我怕是个骗子吗?” “人的一生谁不会有个难处呢?如果你想说的话,有一天你会告诉我的;如果你不愿说,我就什么也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