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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娃娃亲

    太阳快当顶时,文古日作背着杆老火铳,从茫茫森林里走出来了。

    他走出森林,看到前面坡坪上有群彝族社员在斫树、割草、烧着柴草垦荒。

    ——以前山里彝族习惯刀耕火种,在春播耕种前烧山垦荒很是常见。

    此时那群彝族已经砍倒许多灌木矮树,开始爨着柴堆,烧起熊熊野火来了。

    那些树枝枯草哔哔剥剥地燃烧着,青烟袅袅,烈焰欢腾,不时溅出无数炽热火星。

    大家三五成群地垫着披毡擦尔瓦坐在空坪上:或者抽着老草烟,聊着天;或者闲着没事,独自捣捅着老火铳;或者撩着衣襟,专心致志地捉逮着虱子;或者摇着竹制转手,在绩着羊毛……

    几个老妇人围着火堆,爨着柴火,把大堆洋芋倒进火塘里,想烧熟了,给大家打尖。

    一群孩子在周围荒坡上,不知疲倦地奔跑着,想去追逮那些翩翩起舞的蝴蝶。

    文古日作跟这群彝族社员比较熟悉,看着他们便毫不客气地赶了过去。

    他在山林里翻山越岭地转悠半天,现在很想过去跟他们聊聊天、歇歇脚。

    而且他们在烧洋芋,过去跟他们摆摆龙门阵,还能蹭到顿洋芋吃,就算打打尖。

    所以他背着老火铳,踩着满地枯枝腐叶,朝着人群最多最密集的地方赶去。

    山里彝族人眼睛尖,还隔着老远,大家便认出他这位很瘪脚的猎人来。

    这时已经是中午了,可他背着老火铳从森林里走出来,却打着空手,分明是什么猎物都没打着。

    所以大家看着他,纷纷带着讥诮、嘲弄口吻,毫不留情面地打趣起他来:

    “老sao狗,又偷偷跑去打猎啦?不会是到处溜达半天,现在才进山吧?”

    “打着啥子野物,拖过来烧起大家吃嘛,拖到草林子里去藏着,还算是什么汉子啊?”

    “你可别野兽没打着,把人家生产队的山羊给打死掉,就麻烦了,哈哈哈。”

    老木嘎祖祖辈辈都是呷西奴隶,是彝族社会里等级最低贱最卑微的人。

    在很多彝族人眼里,他们这个等级的奴隶,跟猪狗牲畜没什么两样,杀掉手,挖掉眼睛,甚至活活打死,都赔不了几个钱。

    虽然解放后这些呷西奴隶都被获得自由,成了生产队社员,可在彝族人眼里,这些出身卑贱、毫无家族势力的人,依然经常被人瞧不起。

    所以那群彝族人对文古日作很放肆,说话根本给他体面,连那些年青孩子都敢随意喊着他绰号,嘲笑他,戏弄他,拿他寻开心。

    文古日作卑微惯了,对大家这番打趣戏谑毫不在意,就像大家对他都很友善似的。

    他陪着笑脸走过去,很热情地跟大家打着招呼,然后装出副倒霉样子,说今天转了几片山,什么野兽都看不到,连只野雉都没打着。

    他边说,边凑过去,腆着脸跟大家伙坐在一起,然后主动拿出草烟来,敬给大家抽。

    文古日作经常出山,跟山下许多汉民关系都搞得不错,所以他那些烟都是跟汉人用羊皮换来的,烟叶质量,味道口感,都比身边这些彝族村民的老草烟要好很多。

    很多彝族村民都知道文古日作的烟好抽,所以见他很大方地将草烟拿出来敬给大家抽,自然都不跟他讲客气,纷纷凑过来卷烟叶。

    他们抽着文古日作的优质草烟,对他自然客气起来,有了几分好感,不再像刚才那样恣意嘲讽他了。

    文古日作虽然出身卑贱,却精明能干,处事圆滑,整天笑咪乐呵的,从来不跟谁结怨。

    他能说会道,交游广泛,肚子里装满了山里山外各种逸闻趣事,所以很多人都喜欢跟他聊天交往。

    他能打猎,是牛马经纪,熟悉各种药材药性,略懂医术,经常能在寨子里帮人看病,解除病患痛苦。

    无论深山里那些彝族人,还是山外坝区里那些汉族人,到处都有他熟识交好的朋友。

    所以山里彝族人想卖牛卖马卖兽皮,找他作中介,通门路,很快就能卖出去。

    那些汉族生产队闹饥荒,没粮食,找着他,总能在深山彝族地区周借到粮食。

    他在彝区汉区人缘都很广,到哪儿都很受欢迎,说起话来,甚至比大队干部还管用呢。

    所以他跟这群彝族社员聚坐在草坪上,很快成为主角,开始眉飞色舞地吹起牛来。

    两个老妇人将洋芋烧好,端过来后,他便毫不拘礼地跟着大家剥食起来。

    大家吃着烧洋芋,正吃得起劲儿,突然听到前面那群孩子惊呼着,奔逃起来。

    原来他们在前面追逐戏耍,突然惊扰到条蛇,有个小女孩儿被蛇咬伤了。

    大家听说曲比阿鲁家那小女儿被蛇咬伤,赶紧奔跑过去,想查看究竟。

    文古日作知道被蛇咬伤,最紧要的,是首先得弄清楚那是条什么蛇,是否有毒!

    他是个遇事爱出头的人,赶到现场,问了孩子们两句,便赶着去追查那条蛇。

    那条蛇咬了人,受到惊吓,正钻进草丛里,沿着坡坎,仓皇逃窜着呢。

    由于距离较远,那条蛇逃得太快,大家追撵过去,根本辨认不出来它是哪种蛇。

    文古日作却很有经验,一看就知道,那只不过是条普通山蛇,并没多大毒性。

    但要是说出那条蛇很普通,毒性不重,他便显不出能耐,没便宜占了。

    要知道,那个被蛇咬伤的小女孩儿,可是曲比阿鲁家的女儿。

    曲比阿鲁不仅是生产队长,还是很受人尊重的彝族汉子,他们家族势力庞大,连仇家都不敢随便招惹他们。

    要是能跟这彝族头领攀扯着关系,结下恩情,他文古日作可就搂着条粗膀子了。

    要是有他撑腰,以后他在这片深山彝区,他连说话声音都能稍稍大一点。

    文古日作看着那条蛇迅速溜走,知道这是个稍纵即逝、难逢难遇的攀结机会。

    这彝族男子聪敏狡狯,精于算计,哪能轻易放过这绝佳的攀结机会啊。

    所以他看着那条山蛇,故作惊惶地呼喊着,说那条蛇是棕褐色的,带着斑块儿,嘴吻尖翘,脑袋呈三角状,是条剧毒五步蛇!

    其他社员没什么经验,看得不甚清楚,很难分得清那是条毒蛇,还是普通山蛇。

    他们听着他咋咋呼呼地这么一喊,还真感觉那条蛇是麻黑色的,好像真有斑点,脑袋好像真是尖形的。

    即使有人有所怀疑,也不敢确定那是条普通山蛇,更不敢打着保票说那条蛇没毒。

    毕竟这件事关乎着小女孩儿性命,要是判断错误,弄出人命来,谁担当得起啊。

    这种事那些普通彝族村民可不敢擅作主张,乱下定断,为了把稳起见,这种事还是交给文古日作那颇有经验、见多识广的彝族百事通去判断解决吧。

    既然他言之凿凿地断定那是条剧毒五步蛇,还能完全说出其身体特征来,大家便都真有些深信不疑了。

    所以很快周围所有彝族社员都知道,曲比阿鲁家那小女孩儿被毒蛇咬伤了。

    以前山里彝族人还都比较蒙昧落后,缺医少药,很多人连最起码的医学常识都不懂,他们被毒蛇咬到,大都只能做些最简单的包扎,死亡率高得惊人。

    所以大家知道小女孩儿被毒蛇咬伤,都很害怕,感觉她可能凶多吉少了。

    此时小女孩儿躺在婶婶怀里,手腕流着血,连伤口都很快紫肿起来了。

    曲比阿鲁坐在旁边,看着孩子疼痛难忍,只能搓着那双粗糙大手,不知如何是好。

    旁边有个男子还算有些见识,过去抓着小女孩儿手腕,还想帮着她吸吸毒。

    文古日作哪能让这家伙将风头抢过去啊,所以看着他蹲下去,刚想低头,便煞有介事地厉声制止道:“不能吸那伤口,要是就这样去吸,呆会儿连你都保不住!”

    这声断喝,吓得那男子赶紧抬起头,缩回手,不敢再冒然行事。

    文古日作这才疾步赶过去,装出副焦急模样,抓着小女孩儿手腕仔细查看起来。

    他认识几个汉族医生,经常向他们虚心讨教,不耻下问,学到不少医药常识,对各种病理病情,也有所了解。

    几年下来,他便成了个半吊子土郎中,竟然都敢给人看病吃药了。

    以前深山彝族蒙昧落后,有病有痛,经常只会请那些彝族毕摩来做法事。

    所以老木嘎这种胆大心细、多少懂些医学常识的半吊子郎中,在山里还是挺管用的。

    所以他每次进山都随身携带着些日常药品,遇着有需要的人,总会毫不吝啬地将药拿出来,给人治病。

    久而久之,他便像是个深山赤脚医生,在山里建立起了一定声望。

    所以他刚才说那是条毒蛇,大家便真以为那是条毒蛇;那男子想给小女孩儿吸毒,他一声断喝,他便不敢冒然行事了。

    现在他抓着女孩儿手腕仔细查看起来,大家便以为他真能给她治病祛毒。

    文古日作煞有介事地抓着小女孩儿手腕仔细查看一番,然后撩起衣襟,从破烂处撕下绺布条,很细致地缠绑在她手腕上,

    他将布条缠绑得很紧,勒得那只小手血脉不通,很快显出乌紫色来。

    大家看着那嫩藕小手逐渐肿涨起来,乌紫发黑,还以为是蛇毒发作了呢。

    曲比阿鲁是个憨实稳重的彝族男人,看着女儿身中蛇毒,心里焦急万分,无比心痛,可表面看起来却很平静,好像根本不在意女儿生死似的。

    那些社员都很着急,纷纷催促着文古日作,要他赶快拿出药来,救治小女孩儿。

    文古日作这才取出匕首,抓住小女孩儿手腕,在其创口处狠狠地割了两刀。

    随即便有热血汩汩流出来,看着颜色黯黑,真像是中过蛇毒似的。

    文古日作见小女孩号哭得厉害,不忍心让她流血过多,悄悄松松布条,赶紧取出些云南白药粉,敷在伤口上。

    然后他很简单地给小女孩儿做了番包扎,让人将她送回到寨子里去。

    小女孩儿是被她婶婶背回去的,文古日作作为“医护人员”,当然得跟到家里去,好随时照顾她啦。

    所以那天他整个下午他都在曲比阿鲁家里精心照顾着小女孩儿,陪着她婶婶聊着天,打发时光。

    在这种闲聊中,文古日作很意外得知这小女孩儿还没有许配给人家。

    ——以前彝族地区流行指腹为婚,娃娃亲,很多孩子都还不懂事,便有婚约了。

    得知这意外消息后,文古日作便有些想入非非,幻想着能跟曲比阿鲁打亲家。

    只是他出身卑微,祖祖辈辈都是呷西奴隶,跟曲比阿鲁这种白彝人家相比,身份实在太低贱,太卑微了。

    他这种人家,倍受歧视,经常被人瞧不起,要想跟曲比阿鲁打亲家,简直是痴心妄想,是在做白日梦。

    然而现在毕竟是新社会,毕竟他“救”过曲比阿鲁他女儿,或许这门亲事侥幸能谈成呢?

    不管行不行,找个机会探探口风,试试运气,又有什么不妥呢?

    文古日作很有心机,做事很拼劲儿,心里既然有了这种奢望,便想试试运气。

    他暗暗打着小算盘,时光慢慢过去,太阳快落山时,那些彝族社员纷纷收工回来了。

    这些社员回来后,纷纷赶到曲比阿鲁家里来,想看看孩子有没有救活。

    老木嘎这才当着众人的面,慢慢解开包扎,将那根布条彻底取下来。

    此时小女孩儿手腕已经没那么肿了,也没有乌紫色了,看着好像蛇毒完全解除了。

    文古日作妙手回春,及时出手,救了自家女儿一命,曲比阿鲁当然感激不尽啦。

    所以那天晚上这彝族男人杀了头小猪崽,煮着坨坨rou,很热情地款待着他。

    彝族招待贵客,款待恩人,哪能没有烈酒,哪能没有亲戚族人相陪呢?

    彝族男人聚在家里喝酒,哪能不尽兴,喝个痛快,喝得酩酊大醉啊?

    所以那晚好些人聚集在曲比阿鲁家,围着火塘,喝着酒,高声戏谑着,直到深夜才慢慢散去。

    客人离开后,曲比阿鲁这豪爽汉子,依然醉醺醺地跟文古日作聊着天,不断感谢他救了自家女儿一命。

    文古日作见客人都已经离开,木楞房里没有其他外人,这才借着酒劲儿,装着像说酒话似地提出来,说想跟他曲比阿鲁打亲家。

    他提出这种想法后,原本以为曲比阿鲁会犹豫,会面有难色,甚至可能大发雷霆,跟他翻脸,觉得跟他这种人打亲家,是侮辱他,糟践他……

    所以文古日作试探着提出想跟他结亲时,心里战战兢兢的,有些惶恐害怕,有些不敢面对这豪爽强壮的彝族汉子。

    谁知曲比阿鲁听了他想法后,竟然连想都没想,便答应将小女儿许配给二儿子。

    曲比阿鲁之所以会轻易应下这门亲事,有三个原因:一是他生产队长,多少受过些教育,有些民主思想,大体还能跟得上新时代的步伐。

    现在已经解放了,彝族奴隶制度已经消亡了;现在不管黑彝白彝,还是那些奴隶,都是平等的,都是人民公社的社员。

    在这个新社会,歧视那些奴隶出身、曾经很卑贱的社员,是很不合适宜的。

    平时他看着有社员谩骂殴打那些曾经做过奴隶的人,还会出面干涉,处罚教育那些施暴社员。

    他既然有这种民主思想,有这种新时代作风,又怎么会歧视文古日作,嫌弃他出身不好,身份卑微呢?

    二是曲比阿鲁比较欣赏文古日作,觉得他交游广范,能说会道,很多村民,很多生产队卖牛卖马,周借粮食,都习惯找他帮忙作交易。

    他甚至还懂医术,性情热忱,看着谁有病有痛,都会主动出手帮忙,拿药给人治病,从来不要别人回报,所以在山里颇有些声望,很受大家欢迎。

    能跟这样一个聪明能干、交游广阔的彝族男人结亲,他觉得还是挺不错的。

    最要紧的,是他家小女儿今天被“毒蛇”咬伤,是文古日作将她从鬼门关“救”回来的。

    要不是文古日作仗义相救,谁能保住她性命,他哪还能额外多出个女婿来啊?

    这彝族汉子豪爽耿直,心地纯善,哪知道文古日作精明圆滑,这是故意耍诈,故意没事找事,故意想攀结讨好他啊!

    反正他认定文古日作救了他家女儿,是其救命恩人,将她许配给他家二儿子,并没什么不妥。

    所以曲比阿鲁听说文古日作想跟他打亲家,竟然很爽快地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可他老婆却万般不情愿,觉得把自家女儿许配给呷西奴隶,实在很丢人。

    所以在丈夫答应下这门亲事后,她还颇有些怨言,颇有些不甘心,还想找借口阻止这门亲事,还强行把曲比阿鲁拉到门外去,想劝说阻止他匆促间作出决定。

    然而曲比阿鲁是生产队长,是一家之主,他作出决定,哪是婆姨反对得了的?

    彝族男人豪爽耿直,说出口的话,答应过的事,哪还能翻悔,哪还能不作数啊?

    最要紧的,是这彝族汉子觉得老婆思想落后,观念阵腐,根本就无需理会她。

    以前山里彝族妇女在家里都没什么地位,根本就没法阻挡男人做事。

    所以他老婆再怎么万般不情愿,最后还是只能听任自家男人跟人打亲家了。

    所以那天深夜两位彝族汉子便借着酒劲儿,定下娃娃亲,彼此结成了亲家。

    文古日作因此如愿以偿,略施伎俩,便跟曲比阿鲁家族攀上亲戚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