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宁远密谈（一）
只消半日，警讯传遍全城。 午时一刻，广宁城内响起一阵阵锣声，那锣音未消，街上便陆续出现一队队的人流，尽皆向城南涌去。紧接着，城东、城西、城北三面先后传来鼓声，稍后便是几声喇叭此起彼落，大队官兵在城门附近出现，一部分上了城头，一部分出城集结。这架势，令那传闻中的警讯更真了几分。 陈瑞瑜仅率百余骑在南门外列队，至于中军营，已交给铁杵管带，早在一个时辰前便已拔营，沿着直达宁远的驿道沿途广布哨骑，并为百姓露宿挑选扎营地点。 看着南门外百姓一队队鱼贯而出，显得颇有秩序，陈瑞瑜略感惊讶。将此事交予赵之德，原只因其代管了广宁两年之故，不过，在短短半日之内做到眼前这般，却大大超出陈瑞瑜的预料。 那赵之德带着十几个赵家家丁，就站在陈瑞瑜身侧，一问，却知赵之德在广宁城内行的是“保甲”法。 按赵之德的解释，这十户一甲，百户一保，五百户一大保，实际上赵之德直接发话的，仅为十数人。这赵之德与其说是自称“管屯佥事”，倒不如说是广宁城总保长。这等由城内百姓自发结成的保甲，正是赵之德行使职权的基础。 百姓中愿意留下的工匠，及打算投军吃粮的民壮，并未随着人流出城，赵之德在城内已设下几处登册的院子，令其自往入册。但打陈瑞瑜面前经过的人流中，那青壮仍有不少，各家各户携带的家什倒不显累赘。 南门外，数百辆大车按队分配，那些腿脚不灵便的老幼妇孺，尽可搭车而行，确保不至于落队。 至于余粮，各处收粮点虽还未统计数目，但至少有人变卖，没有料想的那般糟糕。当然，迁移的百姓携带最多的，也是粮食。这些当年建奴进犯时四处藏匿的百姓，原本就没剩下多少家什，多数人除了身上所穿的，顶多一个包裹便就收拾妥当。 经历过一次战火，幸存的百姓对这次远迁宁远几乎可称得上是人人顺从，何况赵之德已明示众人，到了宁远自有朝廷安置。当初既然没有降了后金，自是心向大明。事实上在这两年里，大多人家也不是没有想着举家入关，却因消息闭塞顾虑重重。既不知官军驻守何处，且此去山海关六百多里地，沿途是否有建奴存在一无所知，当然无人轻举妄动。这一回，可是有官军沿途护送，怀有“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想法之人，亦不是少数。 万余人沿着山势往东南方向行进，在浓绿的草甸上逶迤出长长的队伍，入夜时分，大队人马已离开广宁近四十里。 八月，天气炎热，路旁林密草长，正是鸟兽最肥之时。护送的明军官兵除沿途哨探外，其余的尽皆于山中、草甸狩猎，这本是练兵的一个法子，不想所获甚多，倒是省了不少米粮。没多久，那些民壮们也都参与进去，几乎将能见到的鸟兽一扫而空。这般数千人一起狩猎，场面非同一般，此次迁移看上去倒更像是一场围猎。那压在众人心中的警讯，渐渐淡了。 =============================分隔线============================= 三日之期，忽忽而过。 陈瑞瑜率百余骑亲兵行在最前，待过了十三山驿、广宁右屯时，下令铁杵领中军营转而向东，严密监视三岔河一带。大队百姓径直向南，沿驿道赶赴宁远。 打此时起，便仅剩下陈瑞瑜这百余骑护卫。 在袁崇焕的反应未明之前，陈瑞瑜并不打算让这支新军出现在宁远城下。 大队一直行到距宁远五十里，方才遇到宁远军的哨骑。 袁崇焕毕竟还有进取之心，这五十里外的哨骑，可要比前些日子走的远了。按着督师孙承宗孙大人的方略，是不主张太过急进，要稳扎稳打，至少眼下不是时机。但袁崇焕今年不过才四十岁，今日职衔可非当初福建的一个小小邵武知县可比，这可是拜辽东战局所赐，眼下于宁远城中手握数营人马，位居战事最前沿，焉能耐得住“稳妥”？ 看见哨骑出现，陈瑞瑜便对于袁崇焕见面更添了几分信心。 那队哨骑不到百人，由一名百总带队，猛然间望见这近万人的队伍，自然吃惊不小，索性陈瑞瑜的百余骑行在最前，且盔甲旗号俱都是大明官兵常见之色，这才犹犹豫豫的奔近。 陈瑞瑜却没多解释什么，直接令其护送大队至宁远城外集结。那百总尽管心内狐疑，不知这位将军是何官职，却下意识的应了。在这等低级武官看来，能这般说话的人，至少也是参将以上的武职。 抛下大队，陈瑞瑜率队直奔宁远城。 入城丝毫没受阻碍，陈瑞瑜先去了宁远城内的锦衣卫处，那两名留守的锦衣卫这几日正闲得发慌，此时忙殷勤招呼。陈瑞瑜却只交待了几句，抛了十两银子给二人，将大部亲兵留下歇息，只带着铁锤及另两名亲兵去见袁崇焕。临出门，陈瑞瑜犹豫了下，寻思是不是换身衣裳再去。前些日子可是一身飞鱼服打扮，今日可是着甲戴盔，想了想，便打消了念头。 宁前兵备衙门前，望见那几位身形魁梧的当值官兵，陈瑞瑜忽地停下，身后的铁锤等三人也立时止步。 “铁锤，”陈瑞瑜低声道：“一会儿若是......有何异动，你等即刻带队出城。” “大人......”铁锤惊异道：“这是......” 陈瑞瑜摇摇头，这话也无法解释清楚，道：“记住，若有什么动静，只管杀出城去。” 铁锤呆呆的望着陈瑞瑜，迟疑了下，点点头。这个“杀”字，便是“凶险”之势，铁锤等人是在死人堆里爬过的，尽管不明何至如此，却是明白陈瑞瑜的用意。 上次来宁远，兵备衙门前尚未看见有兵，此时......那袁崇焕无疑已经完全掌控了宁远驻军。陈瑞瑜以最阴险之度去猜测后果，若是谈的不妙，袁崇焕会不会干脆杀了自己这个目前来说默默无名的小人物？ 日后袁崇焕杀毛文龙时，可不曾透露过丝毫迹象。 以陈瑞瑜的身手，袁崇焕若是真有意杀之，逃得性命不难，不过，怕是要给栽上个jian细的名头，铁锤等人可就难逃一死。 至于以后......各安天命罢了。 陈瑞瑜伸手拍了拍铁锤肩上的铁甲，什么都没说，转身来到兵备衙门前。 道明来意，有人进去通报，陈瑞瑜等人便在衙门前等着。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方有回音，出来的，却不是唤人的，却是当日见过的那位老者。 “你有何事？”那老者一脸的不耐烦。 “有要事与袁大人商议。”陈瑞瑜耐着性子道。 “要事？”那老者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陈瑞瑜，似乎对其一身铠甲有些好奇。“上回不是说了？有事请兵部行文。大人说过，兵备道与锦衣卫不相统属，你要的钱粮，已按兵部行文拨付......哦，本月是迟了些，这不过才几日，你若要的急，一会儿老夫便去催催。” 这老头儿若不提，陈瑞瑜一时半会儿的，还真忘了此处尚能每月领取钱粮。因实在太少，在广宁时，陈瑞瑜也不曾指望其有多大的作用。 “多谢。”陈瑞瑜拱手道：“不过，此来确有要事，要与袁大人商议。” “请往兵部行文。”老者一口拒绝。 看得出，这位袁大人的家仆，确可称得上忠心耿耿，想必见惯了宁远城内曾桀骜不逊的武官，对付陈瑞瑜这等人，习以为常。 陈瑞瑜暗暗吸气，压低声音，道：“你就不怕误了你家大人前程？” “大胆！”老者勃然大怒。 “瞧在你一把年纪的份儿上，我不跟你计较。”陈瑞瑜低声道：“我若是拿出圣旨......你觉得我敢不敢当场砍了你？” 那老者吃了一惊，脸色转白，一双眼滴溜溜转了转，一言不发转身而去。 片刻之后，那老者又出来了，面色却又发黑，双手一拱，道：“请随小的去后院。” 陈瑞瑜也不跟其计较，道：“前面带路。” 兵备衙门后院，是一座不算大的院子，仅三五间房，却是清净，那老者引陈瑞瑜进去，再没看见旁人。 厅内，袁崇焕袁大人坐在一张官帽椅上，案几上摆着一摞文书，陈瑞瑜进去时，似乎并未察觉，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这等文官的做派，要的就是压人一头，架子是摆足了的。 可惜，陈瑞瑜心里，没有任何障碍，对于袁崇焕，甚至早已琢磨透了。 “袁大人，”陈瑞瑜率先开口，道：“可是在筹划何时复辽？” 这一问，语气中丝毫不带上下尊卑，那袁崇焕眼皮一跳，抬眼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