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姑苏城外寒山寺
深秋的夜,总是那么的冷。 清冷而萧瑟的月色下,一层白色的秋霜覆在砖灰色的墙面上,远处宽阔的江面上荡起一圈刺眼的白光,显得稍有寒意。 姑苏城,这座被称为“东方不夜城”的东土名城。在这风寒露浓的秋色中,依然不减繁华。城池中,万户灯火通明、烟花柳巷喧闹,那二十余里枫桥巷更是停泊着无数大小不一、排列整齐的船只,正随着徐徐清风晃动起来。 但与城内这繁华喧闹的盛景截然不同,出了姑苏城门,则高远的天穹下恢复了原本的宁和,唯有莺燕之声尚可听闻。仿佛那扇巨大的铁质城门有着无穷的魔力,将喧闹声生生地隔断开来。所有的美好都留在了城内,而城外荒郊余下的只有一片萧索肃杀,可谓是一扇门,却分隔两重天。 此时南门口守夜的护城军正高擎着火把,队列肃整地来回巡视着,隐约可见那擦得锃亮的盔甲在月下泛起黑色的光泽;大门两侧矗立着的高约数十丈的巨大重明鸟塑像,似在月夜下振翅高飞,苍凉而神秘… ※※※※※※※※ 姑苏城往西方向约七里之地,有一座无名孤山从大江之中拔地而起,略显突兀。 孤山无名,好似坟茔旁的野草,春秋自生,无人问津;但是山上却还有一座荒废多年的古寺。 寺庙建在孤山的半山腰处,背面有一片水杉林,正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江水。山前山后唯有一条生满青苔的石阶可通往。古寺落成于幽都大统年间,因坐落寒山,清冷寂寥,故被当地人称作“寒山寺”。 后来因年久失修,香客渐少,寺庙便荒颓至今,寺内也无僧人常驻。这就好像,世间所有的人都将这寒山古寺给刻意遗忘了一般。至于为何还未被拆除,怕也是当地官府嫌寒山僻壤,懒得费上人力罢了。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座荒凉寒寺,那紧闭了不知多少年的大门,在某一个格外清冷的秋夜里被人轻轻地推开了。 “嘎吱…”仿佛是尘封了无数年的往事被重新启封,从那门栓上抖落了些许细小的尘土,一只瘦弱而又修长的手将门用力地拉开,借着清亮的月光,可见一个身形瘦削的人影从门的背面闪出来,被遮掩在阴影中。 那人影将身后的门用力地关上,还用带着腐朽味儿的木栓子重新扣上,似乎关紧了这扇门,就能将那无孔不入的寒意给挡在外边一般。 “呼…”人影朝着双手重重地哈了口气,从阴影处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身形如竹、眉目清秀的少年书生,看去约十二三岁,身穿一件洗的发白的老式青布长衫,发髻扎着一枚青灰色的缛巾,身后背着一只竹篾书篓,里面零散地装着一些蓝皮线装册子。 “这天气…真是冻死人了…”这少年书生小声地抱怨着,随后从怀中摸出一叠火折子点亮,顿时一簇火光在浓黑的夜雾中冉冉而亮。 “哎,若不是为了作那《月夜寒山赋》,压过那些个学堂中的蠢材,我也不会这大冷天的到这鬼地方来取景…”少年虽小,说的话却很老成,在苍茫的夜色中响起,如深山老林间荡起的低低絮语,顿生寒意。 “罢了,既然都来了,那便好好地欣赏一番此间美景吧…”少年书生刻意地咬重了‘美景’二字,似还有些不忿,却也再未抱怨,振作起精神,便独自行走在这座荒凉的山寺中。 万籁俱寂的秋夜,似乎只有少年那拖沓的脚步声在风中回荡… ※※※※※※※※ 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是一个时辰,又似乎只是极短暂的一盏茶功夫。少年转过了破败已久的禅房和经堂,又穿过了蜿蜒的斜廊,眼前的景致忽而一变,变得豁然开朗起来。一片如松林般高耸而密集的浮屠塔林映入眼帘,在月下倒映出无数柱状的黑色细影。 少年书生的影子在身后拉长,却仍显得无比渺小。 风寒露浓,凉风吹拂间,偶有红枫裹挟着一丝水汽,从佛塔上方飘落,慢慢地落到了少年的脚旁。 少年弯下身子,拾起那片红枫叶,摊在掌心,细细地在月光的映照下数着其上的脉络,而后又从背后的书篓中抽出一本《草堂笔记》,将其小心翼翼地夹了进去… “嗯?这是…什么味道…”忽而,此时又有凉风吹过,带来的却不是红枫叶,而是一阵浓郁的酒香气和rou香味儿,从塔林的西侧绕过无数铁塔,飘散而来。 “真的…好香…”少年使劲地抽了抽鼻子,有些发怔。 如此深秋寒夜,在这荒凉古寺中怎么突然就有了烟火气? “莫不是…老夫子口中经常讲的那些…会吃人的精怪吧…”少年书生的心里有些害怕,双眼匆匆地望了眼四周,心里打起退堂鼓来。 “要不…今晚先回去吧…” “不行,连那寒山赋都未完成…还是坚持下吧…”少年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或许是平日里被学堂里的那些“好学生”给欺压的紧了。他强压下心中的恐惧,一步一停地朝着酒香味儿飘来的地方走去,打算一探究竟。 绕过了几座高塔,路过了早已枯涸的放生池,少年终于看见在不远处一座极为高耸的浮屠下,有一堆篝火燃烧着,将四周的寒意驱散了几分。 再离得近些,终于看清那火堆旁,坐着一个身形肥胖的光头和尚。那和尚的体魄足足比常人大了一圈,那胳膊都能有少年的腿粗,宽松的敞领僧衣将那肥硕的身躯包裹而进,显得有些滑稽。 此时的他,左手拿着一只白漆葫芦,右手大力地从火堆上的烤兔rou中撕下一条兔腿来,横在嘴边,狠狠地咬了一大口,直咬的满嘴流油。 “这…”远处,少年看见这诡异而滑稽的场景,有些目瞪口呆。 他一直未曾听人说起,这荒废多年的寒山寺中还有什么僧人住着。但此时,他却在这儿见到了一个…活生生的和尚? ※※※※※※ “喂,躲在那儿的小家伙,看了这么久,该出来了吧…”那胖和尚用袖子随意地抹了下嘴角,双眼朝着少年的方向斜觑了一眼,随后收回目光,显然是早已发现他的行踪。 “大…大师…”少年见被发现,便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带着一种极其不确定的语气说道。
“大师…您…是人还是鬼啊…” “咳…鬼你个头,僧爷可是活生生的人…”那胖和尚险些被烈酒给呛到,没好气地说道。 “那大师您是这寺里的僧人么…” “不是…这地方连鬼都不愿意多呆…” “那您身为出家人,怎么…”说到此处,少年书生看了眼那冒着香气的烤兔,未尽之意尽显。 “酒rou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僧爷我这才是佛法精深的表现,恪守清规戒律的那些蠢货,多没趣,还不是僧爷我逍遥快活…”胖和尚一脸的不以为意,随口说道。 “况且这清秋月下,红枫瑟瑟,月下小酌配点下酒菜,岂不美哉?”那胖和尚别看模样邋遢,说出来的话却是一套一套,比青笔秀才还要文绉绉,比穷酸书生还要穷酸。 “可是…” “别废话,吃rou…”胖和尚撕下另一条兔腿,递给少年。 少年有些犹豫,看了眼胖和尚,又看了眼他手中的兔rou,想了想还是接了过来。 “唔,好烫…”少年方才入口,便忙不迭地喊起来。这兔子腿烤的外焦里嫩,里面的rou溢满了油脂,似乎还被放入了葵香之类的佐料,当真是美味。 少年书生也不顾形象,又狠狠地咬了一口。 “对嘛,这才像样,瞧你小子瘦的和竹竿儿似的…” “喂,别抢,这是僧爷我的…” 夜深如水,凉风似柳。寂静的四下里似乎只余下万千月色,不远处的江面上有三两点渔火飘忽,相映成趣。高远而苍茫的夜色下,胖和尚与少年书生的话音被吹散在茫茫雾气中… ※※※※※※※※ 兔rou虽好,却也不多。两人很快便吃完了,意犹未尽地对着火堆发着呆。 “喂,大师,你为什么大半夜的不睡觉,跑这来烤rou…” “没有为什么…” “…” “其实吧,僧爷我在等一个人…” “谁啊…” “人…” “…”少年此时很有种捡起柴火往那胖和尚脸上丢的冲动,幸好他及时地忍住了。 但是,忽然间,少年竟然看到原本松松垮垮半靠在石墩子上的胖和尚端正地坐了起来,他的脸上也不再是之前的嬉笑颜色,而是一片肃穆。仿佛就连他的呼吸在此刻都变得缓慢而有力起来,不知是错觉亦或是什么,少年在他的眼中似乎看到了无尽的星辰大海在生长、幻灭。 少年内心震动,顺着他的方向看去。只见月色如潮的夜空中除了偶尔振翅飞过的鸟雀,并没有多余的东西。他以为是那胖和尚故意装神弄鬼、作弄于他,但转过身去,那胖和尚已施施然地站起身,一脸肃杀,肥胖的身躯此刻竟如山岳般伟岸起来。 他的目光,依然注视着无尽苍穹,不为外物所动。 似乎,在被夜幕所遮掩的遥远之地,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