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有剑乘舟而来
大湖上灯火通明，银光血影，百舟摇曳。 千鲟出水片刻，便将人间化作地狱。 年轻的范林蔽握着一把短匕，一脸惊恐地立在舟头，双脚与其下木舟一样，战抖不定，仿佛随时都会崩溃。 暴虐的鲟龙群犹如沸银入水，溅起的每一朵水花都是剧毒之液，就连空气都能腐化。 他眼睁睁地看着周遭的同伴一个个死去，或者葬身兽腹，或者死无全尸，肢体七零八落，飘荡在血水中。远处还有更多的银色鲟龙逼近，月光下，群龙腾跃的景象，是那么美，那么血腥，那么可怖。 当年，将逝的祖父曾在床边对范林蔽喃语：“……像做梦一样。”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明白，祖父的这句临终之言，所指是何。 他现在就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整片水域都响彻着惨烈的杀喊，范林蔽却清清楚楚地听见，自己的匕首掉在脚边的钝音。 他没去看，因为此时，他的双眼，正惊恐地盯着那条张着血盆大口朝自己冲来的鲟龙。 鲟龙的目光如火，远看像灯，近而观之，却是一双死亡的深渊。 范林蔽的脑海里忽然出现一个女孩的容颜。 她是帮主的小女儿，高高在上的公主。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心中对她生起爱恋。特别是，这恐怕是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念想。 不过，就算是她，也一定会为自己骄傲，骄傲自己，面对如此强大的凶兽，依旧睁着双眼，不曾屈服。 范林蔽瞪着一双不算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要将自己吞入腹中的凶兽，直到……一阵清风吹过。 这条长达丈许的银色鲟龙擦着他的脸颊而过，落入他身后仅仅数尺的地方，掀起惊天巨浪，直接将他连同木舟打翻。 这条鲟龙落水之后，便未再度跃起。 与其他所有的鲟龙一样，它们直接沉入水底，沉下数百丈深的水渊之中。 幸存的草莽们贪婪地享受着劫后余生的腥甜空气，心中却未松下最后一根弦。 鲟龙的突然出现和突然消失，让他们不知所措之后，愈发警惕。 似乎担心那些残暴凶兽，会去而复返。 但，这仅仅是这些凡夫草莽的担心而已。 三艘船中，为首的那艘船，不知何时，竟悄悄地驶离了黄昏时的抛锚处。 那艘载着数十名修行者的大船，此时的悬停处，恰好在鲟龙群出没的范围之外。 仿佛甫一开始，他们便知道，这里将在入夜后，成为血腥如斯的战场。 修行者的视力在天地元气的加持下，自然能够对这边发生之事一览无遗。不过，所有关注着此事的修行者，无一露出怜悯乃至稍稍不忍的神情，那些凡人在他们的眼中，从来与草芥无异。 至始至终，他们冷漠的神情唯一发生变幻的时刻，是拂过整片水域的清风袭来的那一瞬间。 因为，他们感受到了清风之中，那股强大的气息。 这气息，远远超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哪怕是最强者。 坐在最高的甲板之上，背对着那片红色地狱的连碧雪，当然最清晰感受到这股神秘气息中蕴含的力量。 不仅仅是因为她就是这艘船上的最强者，也因为，她是一名一脚跨入圣境的念师。 只有她，才知道，一脚之距，其实有多遥远。 但她神情平静，平静得仿佛，从一开始，她便知道今晚，有这么一股强大气息存在，也知道，它，一定会在某个时刻，吹拂过这片水域。 她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微笑，月光之下，是那么明媚。 唯一与她对坐的男子，此次任务掌事，龙泉山庄的天师强者龙步咫，一直关注着事情的发展，他余光扫到了她的嘴角，须臾疑惑之后，似乎有了些许明悟。 既然东临城的封号供奉身在那里，那么，刚才的事，便一定与他相关。 鲟龙一事，周玄从一开始就是知道的。其实，今天的任务，所有龙泉山庄掌握的情报，他都知道。 龙步咫第一次见到周玄时，以为这个名动东临城的封号供奉，只是一个明朗的少年，他与几乎所有的基本知情者一样，认定后者当时不过是偶然做出了一个正确决定。 他不能说不尊重这个少年，但是，谈不上敬重。 直到昨晚，他将此次的任务，前因后果都告诉了周玄，在知道今晚会发生此事时，后者眸底仅仅是闪过一抹隐晦的光芒，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那时，他又以为，这个少年，也不过是一个薄情寡义之人。 然而，现在，他却发现，自己原来并没有看清这个少年。 以龙步咫阅人的功力，自然不会看差一个小孩，除非……这个小孩，心机之深，让他都看不透。 周玄其实并没有这么深的思虑，更非城府。 他只是随心而行。 周玄轻踏在舟板之上，于血水残肢之中站定。 他没有继续前行，去观何青松与神秘人之战。因为，他的战斗，已经降临。 又是一道剑光，从他的头顶上落下。 他拔刀去迎，身上青光大盛，将脚下的舟板都踏成碎木。 这道远来的剑光极强，甚至远在刚才轻易斩断那头鲟龙的力量之上。 周玄将双膝曲到了极致，双脚没水直至脚踝。 脚下涟漪扩散，在半丈之外掀起巨浪。 但他的身体并未继续下沉，因为，他在水中站住了身体。 晋阶仙师大境之后，通过对天地元气的细腻cao控，可令人在水面上站定。周玄现在虽无仙师的力量，但他对天地元气cao控的细腻度，已经是玄师的级别。 而他，在如此强大的袭击之下，依旧能够站稳，盖因他将绝大部分能够cao控的天地元气都灌输于脚底，然后借助地藏龙象拳的霸蛮力量，在接下攻击时，以不断的反向上冲，将力量消解在青霜，以及他的身体上。 莫看他只是提刀一挡，其实，他接下这一刀，动用了不下十次的暗劲对冲。 除了小部分的力量随着他双脚的下沉而转移到水面上，大部分的力量，周玄都是凭借身体硬扛下来的。 若非他经过第四重地藏龙象拳和天罚的洗礼，在这道剑光之下，恐怕他会受到不小伤势。 原本已经做好受伤准备的周玄，第一反应，也是极为惊讶。 不过，对手并未留给他思考的时间。随着那道剑光而来的木舟，破湖出现。 速度之快，以至于周玄未能看清舟上之人的模样。 他只看到了又一道的剑光。 周玄唯有横刀去挡，现在他最大的优势，是远超玄师的身体素质。 其实，直到现在，他都不清楚，凭他这副“小金刚”的身体，便是硬接玄师全力一剑，都能完退。 这次的对手，其强大明显超越了玄师的境界。 而刚才，对方的攻击，明显更多的是问候。 周玄并非一个托大的人，更何况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然“小金刚”，面对来者，唯有以最强之势攻之。 他之所以选择攻击，只是想要止住对方前进的势头。 那舟上剑客，身上的气势，随着他逼近对手而不住上攀，两息之后，便到巅峰，而那时，他距离周玄，只怕只有半丈。 半丈之内，承受这样的高手全力一剑，只怕乘着他们而来的大船都会被斩成两半。周玄就算不死，也必定要受不小伤势。 修行者的剑，不在于其有多锋，最令人心悸的，还属剑上附着的天地元气之力，“出剑如山”这句描述，显然不是指剑沉重如山。 周玄的身体便是能够承受住剑本身，但剑上的力量，他一定承受不住。 这个乘舟而来的剑客，便是周玄算准了的存在。 除了何青松此时的对手之外，第二名冲他而来的天师。 周玄收刀，双手成拳，握于身体两边，臂上殷红渐紫，隐隐可见小周天运转于内。他身上闪耀的青光，瞬间便被赤色渲染斑驳。 第三重地藏龙象拳！ 双拳落水，轰起两道赤色蛟龙，怒吼着朝来舟扑噬而去。 那剑客见有赤龙出水，亦是感受到了其中的狂暴力量，但他的第一反应，不是退删，更非迎击。 涛浪之中，他朝着天空扬手，将一颗拳头大小的黄珠掷向两人中间的半空。 伏龙仰首的瞬间，黄珠骤亮，爆发出如日的光芒。 须臾之后，强光褪去，在光耀尽处，有透明的光芒流转如弧壁。 两道赤龙携巨浪冲击在弧壁之上，化作轰隆雷鸣，却撼不动这透明光壁分毫。 周玄凝眸，脸上神色显得慎重。他当然看得出来，这，是一个结界。一个法器形成的强大结界。 乘舟者不知何时安然避过两道赤龙，在周玄两丈之外站定。 地藏龙象拳的能量化作巨浪耗尽，方圆十丈的结界之内，湖水平寂如镜。 唯有一舟二人，分而静立其间。 周玄不急，因为急也没用。 剑客更是不急，因为，他没有道理急。 既然姚晟来不了，那么，今晚，便无人能够救得了这个堂堂青鸾圣域的诸行走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