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月下谈
东鄱城城主府一夜之间消失的传言不胫而走，哪怕短短两天时间，一座崭新的城主府已然座落于原址。 传言有不少种，最可信的据说是赵家因言罪天，上天降下雷罚，将赵家连同整座城主府瞬间湮灭。 这个基于现实的传言也不知是谁散发出去，反倒是东鄱城方面，并不制止其流传。 城不可一日无主。旧城主府消失之后，不过半天时间，一道新的谕令便自东临城主府发到东鄱城上官家手上，这个原本的东鄱城三流家族，摇身一变，成了主宰一城的第一家族。 上官家在东鄱城各大势力中本不如流，且素来低调，任是谁都想象不到，这样的家族能够上位。 所幸，前有武空明血洗东临城域，后又有最后一个站错队的家族一夜之间消失匿迹，甚至片瓦不留，上官家的上位，并未引起多大反弹。 能在数个月前的清算风暴中存留下的，没有不识时务的。唯独原来的赵家不同，而且赵玉平并非不识时务，他是有所依仗的。而且，其倚仗，不可谓之不强大。 只是，与圣域外甚至是敌对势力的接触，已经触碰到了圣域的底线，哪怕他的背景再大，便是不在天罚下湮灭，在圣宫的怒火中，也绝对落不了比前一种好多少的下场。 …… 仲秋之日前夕，昏迷了三天的周玄终于醒来。 月上中天之时，他坐在一家院落的屋顶上，抬头望月，有些出神。 月光镀在他的身上，脸上和肌肤上，折射出晶莹的光，让他看上去像是一尊玉人。 他的脑海里，只清晰记得自己走出锦绣庄，来到大街上之前的景象。在这之后，极为模糊，仿佛自己并不在这副身体里存在。 他能够猜测到原因，但仅此而已。 在晋阶仙师大境时打通的灵魂联系，如今已经断开，即便他想问询，也无处可问。 他不知那个灵魂此时在哪，是回到了那个世界，还是潜藏在自己内心最深处，时刻等待重新占据这副身体，抑或，他已经离开，甚至，灰飞烟灭！ 他能从旁人口中听到的，仅是在一道天罚落下之后，数百里尘沙之中，唯有他一人存在。 这个旁人，不是别人，正是将昏迷中的他带到这座小院的吴可卿。 吴可卿的伤势似乎不轻，至于他的伤何来，周玄暂无心思过问。 他现在连自己是什么身份都不知道——哪怕他所能猜测到的最好的结果，是一名人质。 这座位于东鄱城僻静处的小院被施了阵法，在周玄看来，似乎也是曾经扬言要杀自己三次的吴可卿能够放心他在此间来去自如的原因。 天地樊牢之下，身处樊牢之中。 周玄忽然发觉，这是他最近常见的境遇。 屋檐下的房门在吱呀声中缓慢打开，与任何时候一样，吴可卿穿着青衣、盘着道髻出现。他走到院中，仰头去看屋顶的少年。 月光落在他木讷冷漠的平凡脸庞上，微微发白。 周玄迎上吴可卿的目光，身体微僵，像是在蓄力。 吴可卿扯了扯嘴角，然后消失在院中，在周玄试图镇定心神的深纳未深之时，已然出现在他的身边。 吴可卿在周玄旁边坐下，显得很随意。 只是他的话，一点也不随意。 “我说过，会杀你三次。”他的声音依旧很淡，但很认真。 周玄只觉道海一滞，竟是生不出一分逃离或者应对的力气。 “如果在我手中都活不下来，你离死亡也不过半步了。” 周玄闻言，忍不住心中暗骂这个以大欺小恃强凌弱的道人说的什么废话，不过，他的话只骂到一半。 “更别提，你一定会想要知道的真相。”吴可卿侧过脸去看他，目光犹如实质。 “真相？什么真相？”周玄眉头微蹙，也扭头去看对方。 “关于你父母的真相。” 父母？在来东鄱城之前，周玄对他的父亲一无所知，而他这一世容颜平凡的母亲，在他五岁的时候便已意外身亡。十多年来，他对于母亲的死虽然一直极为悲痛，却未有任何怀疑，至于他的父亲，在那密密麻麻的灵位前，他算是有了第二印象。 第一印象，是他在看到自己的倒影的时候。 “你的母亲吴小水，是怎么死的。你的父亲周离——想必你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吧？——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还有，王大雷的下落。”吴可卿语气平淡，落在周玄的耳中，却是另一番意味。 “你是什么人！”周玄双眸如火，喷吐着愤怒。他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句质问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 吴可卿看着愤怒的周玄，目光依旧清冷，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淡然，仿佛是在述说一件在平常不过的事情：“周离和王大雷是我的师尊，吴小水，是我的养母。” 说完，他从怀中翻出半块祥云玉佩，递给了周玄。 周玄甫见这玉佩，顿时瞠目，眸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许久之后，他又转为沉默。 这玉佩的另一半，正是他离开东临城前，冯道师交给他的那半块，那是她母亲的遗物。 “这是你父母的信物，你应当留着。”话虽如此，吴可卿看着玉佩，神情依旧非常不舍。 他手中的这半块玉佩，原本是属于她的养母吴小水的。他这一世唯一至亲至敬之人。 两个年轻人就此僵持了许久，月光从两人头顶洒下，仿佛洒在了一对雕塑之上。 最终，周玄没有收下属于吴可卿的那半块玉佩。 “我是你的母亲从狼堆里捡回来的，那时，我应该才两岁。那时，母亲和两位师尊一起游历圣域……” 两人沉默直至月斜，吴可卿忽然悠悠道起了过往。 他讲了父辈三人的经历，还有彼此间的感情纠葛，乃至，后来周离带着吴小水离开。 只是，他的讲述中没有任何的背景介绍，周离、林小水和王大雷三人，仿佛没有任何身份，如同天地间的孤儿。 周玄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看一眼这个从敌人摇身一变成为他可能的唯一亲人的年轻道人，没有追问，因为他知道，他会问的，必然是触及那些现在的他没有资格——或者说，吴可卿一定不会让他知道的事情。 哪怕，他只是非常想知道，他的母亲吴小水，死亡的真相！如果溺水而亡不是真想，那么，只能是被杀害！ 不过，在讲述之后，他至少对他的父亲有了较为立体的认识。 那就是，他的父亲，很强，比他大王叔王大雷还要强。甚至，比当年统领圣宫行走的天下行走、符刀耀月原来的主人还要强。 二十年前，他的父亲便将当时的圣宫天下行走重伤，乃至有传闻说，那名天下行走最后是伤重而亡，而非传说中的失踪。 但是，同时，他的父亲，很傲。当年的宫家倚仗掌控圣域情报机构的势力，威胁周离，最后几乎被他灭族。要知道，当时的宫家家主，已经是谍网三巨头之一。 只不过，周离最终何去何从，是生是死，并无人知道。 “我什么时候才能知道你所谓的真相？”在吴可卿讲述结束后，周玄问道。他并不相信，自己非要在其手下活过三次。 吴可卿站了起来，眺望小院外的黑暗。 周玄随着起身，朝前者所望方向看去。 那里依稀有一个人影。 “如果我现在哪怕只是有告诉你这些的企图，恐怕还未说出口，我已经身首异处。”他毫不避讳地指着那席模糊身影，答非所问。 “自然，我并不惜命，不过，你还不能死。”停顿了一下之后，他继续道，“这是你母亲的愿望，也是我对她的回报。” “你应该准备一下，天亮就是十五了。”吴可卿最后留下这么一句，然后消失在屋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