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父与子
齐永昌是一个中年矿工，干的是最苦最累的活，拿的却是微薄的薪资，甚至其生命也时刻遭受着威胁，每一天，都在与死神打交道，毕竟，无论安全工作做得多好，都无法保证矿井下所有员工百分之百的安全。而他所赚的钱，也仅仅能维持家用和孩子的学费、生活费。 他是个大老粗，没什么文化，平时交际应酬，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打扮得体面。 他言语不多，但却默默撑起了整个家。 最令齐永昌自豪的，是他的儿子齐天佑，五年前，齐天佑考上了海城傅丹大学，这个国内一流的名牌大学，令他欣喜若狂。每次与亲友提到儿子，他脸上总是忍不住露出一丝骄傲与自豪，儿子齐天佑，是他继续坚持这份工作的动力源泉。 快毕业的时候，齐天佑处了一个城里的女朋友。 齐永昌初一听到，更是高兴，连说：“找个时间带她回来看看吧。”儿子能找到一个城里的女朋友，这也让他感觉脸上有光。他那花白的头发，仿佛又青了几分，脸上的皱纹，也抚平了许多。 只是儿子却回答：“爸，我们最近有点忙，马上要毕业了，实在没时间。” 过了一段时间，齐永昌再次提起这事儿，齐天佑的回答变成了：“爸，我也很想带她回来，但你也知道，我刚刚出来工作，还没打好基础，实在分不了心。” 到了半年前，齐天佑又找了另外一个理由：“爸，今年春节我们就不回家了，我们要留下来加班，虽然我也很牵挂你们，但路费花销太大票难买啊！” 儿子一次又一次找借口，始终不肯带女友回家，令齐永昌那颗期待的心，渐渐沉入谷底，他似乎意识到什么。 前几天，他不断地追问，终于从儿子口中得知真正的原因：“爸，小青她是城里人，家庭条件比我们好很多，人家家里有车有房，还有好多亲戚在城里当官，我骗她说，你是煤矿老板，我们家里有很多钱……她才答应和我在一起的。爸，原谅儿子吧，在我没有奠定自己的事业之前，我真不敢带她回家！” 一句话，却是令齐永昌黯然泪下。 他恨，恨自己无能！恨自己不是个有钱的老板！恨自己不能为孩子保驾护航！ 一连几天，他天天酗酒，终日不能眠，心中痛苦而自责！ “如果，如果我真的是个煤矿老板，该多好？”这句话，齐永昌已经说了十多次。 他不贪钱，总觉得够用就好，有好几次他都有机会赚大钱，但他始终没有付出行动，因为他觉得与其去赌一把，倒不如安安稳稳过日子，一家老小平安度过这一辈子，就是最大的幸福，只是残酷的现实，却令他后悔不跌。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成为儿子的累赘。 “呵呵，呵呵……”他再次灌了一口酒，脸上露出笑容。 那笑容，很灿烂。 很灿烂…… 妻子黄叶萍满脸愁容，担心地看着他，却并未开口，因为，她已经劝了很多次，却始终无法让他放开。 “唉。”黄叶萍发出一道重重的叹息。 她心中，其实也有一点埋怨儿子：“难道你的女朋友，真的比父母还重要？” 握着酒瓶，齐永昌刚要再喝一口，兜里却响起一道手机铃声，他顿了顿，却继续喝了一口，这才慢悠悠拿出手机，然而看着手机上的来电显示的名字，齐天佑，却是迟疑了一下，直到铃声响起第二遍，他才接起电话，沉默地等待电话那边的人说话。 “爸！”手机中传出一道重重的声音，不过，只有这么一个字。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这熟悉的称呼，齐永昌心里一颤，却只是轻轻道：“恩。”声音很小，如果不仔细听，甚至可能听不见。 “爸，我，我……”那边，齐天佑的情绪十分激动，以至于吐字都不太清晰。 听到儿子因激动而含糊不清的声音，齐永昌心里一颤，急切问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语气中充满了关心，即便儿子如此待他，但他依然把儿子看得很重，这是老齐家唯一的希望，儿子的成就足以光宗耀祖，就算哪天他去了地下，也能自豪地面对祖宗们了。 听着父亲那满怀关切的声音，齐天佑更加心如刀绞，自责不已。 这可是自己的父亲啊！ 那个不苟言笑，肩膀不宽，却用这一双手为整个家庭撑起一片广阔的天空！ 也是到了此时，他才发现，父亲的声音，已经变得十分苍老…… “爸，对不起！呜呜……”齐天佑只说了四个字，便放声大哭起来，他恨不得重重地跪在父亲面前，磕几个响头，忏悔自己这几年来对父亲的伤害，“齐天佑，你简直猪狗不如啊！”他内心在呐喊、狂啸，眼泪如决堤的洪水，肆意狂流。 他在所有人面前都是一副阳光的样子，学习好、乐观积极，乐于助人。 然而他内心，却是充满了自卑，因为他的父亲，是一个矿工，一个在他看来十分低贱的职业，一个在他看来会被很多人鄙视的职业，甚至，他宁愿父亲是个农民，也不愿意父亲是个矿工…… 每每与外人说起自己父母，他多是一笑而过，实在拖不过去的时候，他干脆撒谎：“我爸是个小煤矿的老板，钱不多，也就几千万罢了。不过我爸对我管教很严，不希望我染上纨绔的习性，所以对我每个月的花销都管束得很严。唉，摊上这么一个老爸，我也没法。”说完以后，他还故作豪爽地说了一句，“当然，如果我真的需要急用钱，老爸他也不介意给我转几十万过来。” 如此，就很好地解释了，他为何每个月只有这么点生活费。 后来，有人找他借钱，而且借很大一笔钱，他则是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搪塞过去。 表面上他过得很风光，实际上，他却是十分狼狈。 他心里不止一次埋怨过：“如果爸爸是个大官儿，或者家里有几百几千万，我也不至于活得这么辛苦。” 尤其是经历过几次失败的恋爱以后，他更加埋怨父母，女朋友过生日，他买不起多么贵重的礼物，qingren节，他斟酌了很久，才买了一束玫瑰给女友，女友邀请他一起去旅游，可他拿不出这么多路费和途中的花销费用，几乎他每个女朋友，都是逐渐发现了他是真穷而不是装穷后弃他而去，以至于他一直到大四快毕业的时候才敢再追求一个女生，因为毕业后他就可以自己挣钱了！ 无论如何，他心底里，是看不起父母的职业。 所以，他自卑。 齐永昌要送他去学校，他每次拒绝，以自己需要独立成长为由。 齐永昌去学校看望他，他却让齐永昌在学校外等着，千万别进学校，他骗齐永昌说自己学校不允许外人进去，只有出示了学生证，才能进去。 有一次，齐永昌发现可以进学校，不需要出示学生证，然后当面问了他一句：“你怎么说你们学校需要出示学生证才能进去？”可是他没有解释，反而冲着齐永昌发火，埋怨齐永昌不该进学校，不该来这里找他。 他没看到，齐永昌仿佛笑呵呵的没怎么在意，但其眼里，却闪过一丝黯然。 那一次，他给别人解释说：“这是我爸的煤矿里一个工人，是我爸让他带几句话给我。” 也是从那一次以后，他的父亲齐永昌，每次到学校，都远远地站在学校外大街上，顶着太阳，等待他的到来。 好多次，齐永昌明明想进去，可是，走到学校大门口，齐永昌明明迈出了脚步，可刚刚迈了出去，却又及时收了回来，因为齐永昌还记得当初儿子那咆哮、急火的声音，齐永昌的脸上，最初也是有些迟疑、犹豫，而最终，齐永昌还是选择不进去，选择到大门对面的大街上等着。 活了大半辈子，齐永昌难道真读不懂儿子的心思吗？ 但，他还是默默地认同了儿子。 他不想给儿子丢脸，不想让儿子在学校里被人看不起…… 只因，他是个矿工，他妻子是个农民。 为此，他甚至强忍着对儿子的思念，足足一年都没去过儿子的学校…… 那时，儿子还在读高中。 他与儿子的交流不多，几乎从未对儿子袒露过自己的心思，他只是站在儿子身后，默默地付出，这份沉甸甸的父爱，儿子却始终不能看透。 老两口这么多年默默地付出，不计回报，只希望儿子能出人头地，能过上幸福的生活，如此，他们就满足了。 哪怕，儿子令他们一次次的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