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舱中对(二)
天资聪慧,又有几十年仕途官场经验的张之洞早已察觉出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并没有在说掏心窝子的话,有些话似乎在刻意迎合自己。 不过就算如此,张之洞也深刻的明白:这个人对军事和一些国际问题的理解甚至远远超过了一般仅仅粗通概念或者仅仅专精某些细物的传统幕僚。其所学,更不是看了几篇洋文报纸或者兵书杂记就来装作有学识的那些人。 张之洞猜测:什么英国师傅之类应该是此人的杜撰之语,这个人很可能如辜鸿铭一样是个自幼博学的海外华人。也只有海外那些拥有渊源家学的极个别人,才有可能在这样的年纪拥有这种独特的思考问题的方式。 此人心性似乎不诚,也不知根底,因此不可重用,也不可不用。这是在张泽华言谈之中张之洞的初步定论。 当然,为人处事方面远非张泽华可比的张之洞并没有将这些态度表现出来,依然思维敏捷若无其事的笑道:“按你的说法,我大清连六万倭国强兵都对付不了,怎么对付二十万俄国精兵的威胁?而且听你的意思,如果俄国人修通向远东的铁路,那兵力威胁还不止二十万?你来说说,你对洋务有什么看法?是不是赞同像日本人那样,全面普及教育、解禁工商、甚至化公为私、宪政议政?全学西法? 张泽华在前世也是个对军事历史有所爱好和见地的人,如果在21世纪同时代,稍微有点儿水平地方的大V大拿都混不成。但是在政治经济学远未完善,也没有20世纪中国复兴历史经验的人面前,拿出一点儿迎合“中体西用”的东西来,却完全不是问题。因此在整理了片刻思绪就侃侃而谈起来。 “我并不主张全学西法。如果有一天,在国内大搞愚民之术的倭国新立之朝在英国人的扶植下战胜开国已有二百五十年之久的我朝、很多洋务都不主张的人也开始嚷嚷全学西法,我也不主张这一点。” “以我当年拜师时地舆方面的了解:西方诸强:欧罗巴州及亚美利加洲,耕地和潜在的耕地总计多达九十亿亩,还有大量优质的草场畜牧农地。而我国在册的土地加上漏报乃至通过人力可为的水力建设耕地之最大极限也只有十六亿亩,不及欧美五分之一。” “我国人口按在下走南闯北并结合地域知识估计:四万万有奇,不逊色于欧罗巴州和花旗国之和。西方人多地广、资源富饶、是以工商大兴国力强大也能够保持底层工农虽贫困却勉强可以不造反的境地。倭国素有愚民传统,还有岛国水运之便利、产银之优势,高产的水稻为主食、气候温和、民众体质身材小消耗还不大,平均来说发展经济天赋其实也厚于我国。” “我国人多地贫,人口压力极大。盲目的大兴工商,扩大食rou者阶层,只会造成脱农脱产的人口越来越多、流民越来越多。如果我国的农业和国土没有相应的巩固和扩张,只会为天下大乱埋下祸根。我大清在一代人的时间内,还根本没有足够的财力与人才物力让所有的孩童都上新式学堂,让人人都真正懂得忠君爱国,搞义务兵役制和预备役,一百个人里养一兵,更是前明一般的亡国之像。” “在西洋人已经领先数百年并拥有巨大的优势、东洋人也很可能得到更多西洋人扶植的情况下,我国按照对方的模式和平发展,那就永远不是对手,只能差距越来越大。我国以军工和军需为重点,建设拥有五万人规模比天津机器局更为像样的军火工厂,五万员工规模的配套重工企业;在现有的财力格局下改全国武装力量为五十万实额真正拥有最强战斗力的新式军队,让朝廷的百万兵成为实打实的强军和强军后备。” “以此为基础,完善以长江为横轴,南北铁路线为纵轴,西连西域的铁路干线,使大军及后勤能够在全国范围内快速的进行战略调动。那么我国就有了以三四十万大军击败俄国夺取中亚与南俄腹地的可能。以十万大军使缅甸、暹逻、整个越南也在我军的威慑下摆脱英法而成为我国的附属国。这样:我国地瘠民贫的局面就能从根本上得到改观,从而为以国民教育和职业技术教育为基础的新经济开拓出根本局面。。。” 一开始,张之洞这种颇有城府之人也是眼前为之一亮,没有想到这个年轻人能够看到这一点。 张之洞本人从清流,到最终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并悟出根本原由,差不多用了几十年的时间。这还是靠国内外众多精英人才和幕僚的帮助,才让他真正的了解到国内外国情的差异。而此人这么年轻就能够从东西方历地条件的区别上看出洋务派的问题,怎能不令人震惊?
可是后来那段认为几十万大军就可以北扫俄国南扫英法的言论,却似乎和前面的真知灼见大相径庭,更像是一个书生清流空谈之语。 “你前面说俄国现有兵力就有八九十万,战时动员兵力可以达到三百万。我们就算有新式之军,三四十万人又如何能做到那些目标?就算我们有四五十万强军,十来万人规模的工厂,那底子也是很薄弱的啊?” 张泽华平静的回道:“就像我之前曾经说过倭人六万强军可以胜过我国的五十万勉强堪战之军一样。我们如果能够做到比对手的军队质量强出一个层次,也可以做到这点儿。针对俄军做到这点儿并不难。我们从四万万人口,几千万到万万适龄兵源中按照百里挑一的原则以新法优选精训,射术天赋、役期训练、赏罚抚恤等诸多方面都可以有诸多好处。俄国边缘地带的铁路不似法德那样发达,它顶多一路人马二三十万,整个战区总计指挥百万兵力就已经是上限,而且一定会因为兵力的过多而带来缺乏灵活性的诸多问题,即是本土作战也是一样。我们只要有会战中仗仗取胜的把握,就可以把损失比拉到一个较大的地步抗衡对手众多动员兵力。” 说到这里,张泽华似乎想起了一战南线、东线那些俘虏多死伤少的非消耗类通吃战役。而对兵事不陌生的张之洞也开窍起来,摆脱了一开始的轻视怠慢之心,开始视这位白丁一般满口白话的年轻人为真正可以揽纳的人才,饶有兴趣的畅谈了很久。 张泽华也感觉到:这位满清官僚身上的官气并不重。这个时代年长之人的烙印当然有,但还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交心之人。当然,自己的真正理想与策略,那就算了,那可是不能实话实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