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书阁 - 历史小说 - 大明之朔风疾在线阅读 - 第351节

第351节

    皇帝一定被逼急了,五万两银钞也不放过,不过丰州尊奉皇上也应该有所表示,这点钱就给吧——李榆觉得皇帝也够可怜,咬着牙忍痛回奏:臣受隆恩理应报效,略表寸心于内帑,臣之本分也,然国事艰险之际,先存百姓乃存国祚,山西赋税、加派也须蠲免。宁锦死地当弃则弃,抚平关内既可恢复,先安内方可攘外,国之兴衰必在于此,士大夫怯战而妄言战事者,国贼也,陛下无须虑之,诸臣皆不敢言“清君侧”,独臣敢当之,乞陛下慎思之。

    大清皇帝嗜权如命,但智勇双全乃天造之才,力挽清国于危局而且越战越强,察哈尔汗生性懦弱,却练就一身逃生之术,遇到强敌绝对逃之夭夭,相比之下,这位大明皇帝最窝囊,治国毫无起色,战事一塌糊涂,逃命肯定也不如察哈尔汗,三人中他活的最累,坐这把龙椅简直找罪受——李榆心里对比着三位皇帝,写完奏章便随即发出,后果如何根本不考虑,反正谁也拿他没办法。

    西行才是目前的头等大事,大明摇摇欲坠,上天留给丰州的时间不多了,必须尽快整合己方力量共同应对危局,丰州两府一院一法司为塔城会议作了仔细筹划——委派大统领李榆、总理政务巴图、外务司知事云荣共同出席会议,昂顿喇嘛随行联络当地的喇嘛,李建极和扬州赶来的鲍震组织商人洽谈商务,同时为了加深与蒙古各部的感情,这次带上巫浪哈和孩子们一起去,另外还准备了大量铁锅、布匹、武器作为礼物,总之,这次会议必须谈出个满意的结果,保证西部二十年内不出现动乱。

    崇祯十三年正月下,孟克率骑兵右协左营、喀尔喀营、卫拉特营护卫,庞大的丰州使团从归化出发,归化官民万人空巷,相送十里才停下。使团队伍里,李蒙得意洋洋跟在父亲后面不停挥手,云雀、李秦、刘承祖、小活佛这帮小孩子则在车上又蹦又跳,李晋看着小伙伴都走了,难过得几乎要哭——李晋身份太特殊,与mama乌兰一起被留在家里。

    送走了使团,李富贵直接去了总理府——巴图出远差,由他署理丰州政务。刚在公事房坐下,宣教司知事常书进来,把一叠报帖扔在桌案上。

    “念丰兄,这是蕺山先生他们搞的《实学报》,太不像话了,把我们甩了单干,满报帖全是他们的文章,实学社以后岂不是他们的一言堂!”云荣气呼呼地说。

    实学社成立后,关内士人与丰州文人经历了十几天的蜜月期——关内士人赞同考据圣人经典才能探求学问真谛,对泰州学说也表示部分接受,丰州文人也认为圣学传承至今自然有其合理性,也不能一味否定,还提出一个融诸子百家之说的“中学”概念,一时间双方其乐融融。随后,关内士人提出治国的核心是治心,而治心最有效的还是中学的伦理纲常,所以创立实学只能在中学基础上拨乱反正,西学则被贬为旁门左道之学,可以用而不可以为本,刘宗周借此提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观点。

    此言一出,西化派韩霖立刻指责关内士人玩诡计——西学与百家之说尤其是墨子之学相通,而纲常礼教又为朱子理学之魂魄,以纲常礼教治心就是立朱子理学为正统,所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名为打压西学实则排斥百家,目的还是想让实学走官学的老路。丰州文人马上支持韩霖,朱子理学乃钦定官学,影响力巨大,不将其推下官学地位,其他学说根本没有出路。双方争论再起,关内士人重提华夷之辩、忠孝节义的论调,丰州人则以对方治乱循环、法骨儒表相讥,几个月吵下来,大概关内士人失去耐心,利用创办《实学报》的机会抢先给实学定调子。

    “又是以前的陈词滥调,这个杨廷麟倒是跳得很高,这篇《华夏诸夷考》骂我们‘未脱蛮夷而自诩华夏’,岂有此理,反击,坚决反击!”李富贵看罢,狠狠地将《实学报》扔在地上,挥手对常书说道,“他们霸着《实学报》不松手,我们就再办一份报帖,专门刊载我们的文章,越多越好,把我的书也发下去,用文章淹死他们!”

    几日后,李青山先生所著的《北行录》出现在归化各大书院、学堂,书中分《创制》、《武功》、《政略》、《公民》、《劝商》、《至善》六篇,前三篇概述丰州兴起、发展过程,以及丰州的官职、军制和文治武功,从解释《归化誓约》、《私产保护令》、《自由迁徙令》和《富民强民令》入手,论述了丰州以民为本的施政方针。后三篇是本书的精髓所在,李富贵认为,人皆乃天地间产物,本无贵贱尊卑之分,庶民非下,王侯亦非高,君若以国为公,则民为国之公民,民与君共议天下之事,共享天下之利,共保天下之太平,其君其民岂不同乐哉!君若化国为家,则民为君之臣民,民受君任意驱使,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君,而以天下之害尽归于民,民岂非其家奴乎?故公民者乃民之安身、立命、保业之根本;李富贵彻底否定“重本抑末”,认为工商乃国之命脉,疏通货殖与种粮、放牧同功,开辟商路与开疆拓土同功,经营工商与读书科举并无贵贱之分,他坚决主张保护私产,鼓励聪颖者努力经营工商,赚的财富越多越荣耀,不仅能光耀门庭,还是国之功臣;李富贵还认为经商亦有道,通达商道者也可成为圣人,而欲为圣人者切不可独善其身,天下既为公有,能力越强对则对天下的责任也越大,才具出众的商者应该积极参预政务,为国家出谋出力,以己之才而使众富乃至国富,此为大道也。

    与此同时,一份新报帖也出现了,李富贵亲自题写报名——《共和报》,“共”有众人偕同之意,“和”有调和五谷以适众口之意,两字合在一起显然有众人一起治理天下的含义。这期报帖刊登了十几篇文章,丰州读过书的高官几乎悉数登场亮相,对《实学报》展开激烈的批判。

    鄂尔泰在头版文章里驳斥了刘之纶的“依法治国论”,明确指出关内、关外风俗民情截然不同,统一适用明国律法必定大乱,况且明国本身就存在问题,其律法严密甚至残忍,却无法改变官僚腐败、国事荒驰的现实,基于明国的教训,丰州选择了议事院议政决事且政务、兵事、司法三权分立的制度,司法上则借鉴元律的断例决狱、约会陪审、烧埋银赎刑等制度,并将民刑适分改为民刑彻底分离,事实证明丰州的路走对了,明国反而应该反省革新。

    包克图的李槐也派人送来文章,文章中写道:所谓大一统名曰维护国家统一和稳定,而实际上目的在于维护以皇权为代表的极少数人的既得利益,这些人绝对控制不住扩张权力、掠夺民财的欲望,会不择手段打击一切反对者,并以欺骗、奴役人民为理所当然,暴政、苛政由此产生,最终必然导致天下大乱,而人民则不得不付出更大的代价。李槐提出一个新构想,中央采用虚君实相,以皇权与相权相互制衡,而在地方上,中央权利只下放到行省一级,州府一律实行自治、官员民选,以此实现中央与地方相互制衡。这个构想匪夷所思,但李槐认为两千年间治乱循环不断,中国不但没有进步,反而有倒退的趋势,被称为失败国家并不过分,读书人肩负治国平天下的重任,为什么不能为国家探索出一条新的发展之路?

    杜宏泰发表文章驳斥关内士人“无父无君,是谓禽兽”的指责,丰州人不读《孝经》、不习孝道是事实,但所谓孝道不过是挂羊头卖狗rou而已,除了教人做皇帝的奴才,其他百无一用,而且还很变态,埋儿奉母、卧冰求鲤,实乃丧心病狂,君有乱命、父有妄为,又有几人遵从?孝道,伪君子之道也,丰州人不学孝道,但孝敬父母、尊重长者,而且竭尽所能维护善良民俗——丰州尊敬德高望重的长者,基层的百户所基本是百户,断事和教谕三个老人说了算,谁做伤风败俗的坏事,直接就可以判十鞭子,另外还有驻村喇嘛、阿訇经常劝导行善,有这种氛围,懒汉无赖、孽子刁民无以存身,民风自然淳良,天下有这样老实巴交的禽兽吗?

    常书的《驳华夏诸夷考》最为尖锐辛辣,把杨廷麟气得暴跳如雷,文中讥讽杨廷麟好战而不能战、谈兵而不知兵,却守着华夷之辩的陈词滥调不放,一千多年前的昭君公主尚且知道调解汉匈矛盾,化干戈为玉帛,而你饱读圣贤书却有意制造隔阂、激化仇怨,仁义道德又何在?你只谈满人肆意掳掠、嗜杀成性,却不记得明国也曾屠杀、掳掠满人,尤其是成化年间三次征讨,建州三卫几乎被灭族;你口称满人为夷种,恨不得尽杀之而后快,却不知道满人既是夷种也是汉种,辽东军户不堪忍受苛政被迫逃亡而融入满洲,满人因此得以从覆灭的边缘走向强大,今日之祸乃朝廷咎由自取。明清之间仇恨交集,两者相争苍生受难,止兵息战恢复民生才是正道,你无力平息战乱,却自以为是,挑拨华夷之争欲看天下人血流成河而后快乎?

    丰州官员的反击激怒了关内士人,实学社在丰州书院内连续召开大会,士人们慷慨激昂批判丰州的错误观点,再印报帖来不及了,他们日夜奋笔疾书,把丰州书院、政务学堂以及归化的主要路口贴满手书的揭帖,几个年轻的士人索性跑到归化广场上发表讲演,老百姓还夸奖士人们真有学问,讲的话大家都听不懂。

    对方来势太猛,丰州官员有些招架不住——读过书会写文章的人太少啦,打笔墨战哪里是靠文章混饭吃的关内士人的对手。丰州商会却突然亢奋起来,李富贵那本《北行录》太给力,经商赚钱光荣,不但能为国立功,还能当圣人,商人们腰杆挺得更直了,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为国出力的时候到了,以进士出身的周愕、杨庭芳为首,孙庭耀、沈守廉这帮监生积极跟进,《自由报》连出三期为丰州大唱赞歌,而且向大法司举报《实学报》挑拨族群矛盾,不属于言论保护范围,应该立即令其停刊反省。

    王昉很早就意识到公民党应该出手了,但左顾右盼也找不到能写文章的人,《公民报》那几个文案写点通俗小说和种田、养猪经验还行,写正经文章肯定丢人现眼,公民党缺人才呀!幸好手上还有个高贺,让这家伙写文章。高贺正在太原,接到党中央的指示立即行动起来,不愧是被革了功名的举人,思路敏捷笔头也快,三四天功夫就炮制出几十篇文章,《驳依法治国论》、《驳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论》、《驳华夷之辩论》、《驳明皇正统论》、《驳忠孝节义论》……,总之,对方主张的一律反对。王昉拿到文稿喜出望外,《公民报》终于有弹药了,立刻下令刊印,同时还很缺德地派人给各个印刷作坊打招呼,不许接实学社的活。

    这场论战没完没了,丰州官员要忙于春耕,主动退出战斗,实学社与自由党、公民党继续接着干架,归化街头报帖、揭帖满天飞,双方开始还能装斯文人,到后来吵红了眼,索性骂起粗话动手动脚。丰州书院、政务学堂也不安静了,学子们分成两派争吵不休,期间还发生了几次斗殴——两所学堂搬迁到昭君墓附近后规模有所扩大,学子并不都是来自丰州及边外各部落,将近一半是山西学子,有些是山陕联防局的后备人才,有些是自愿投到刘宗周、孙奇逢门下,还有些是听说朝廷可能在乡试中对归化放水,提前科举移民到丰州,这些人还是比较倾向关内士人的。

    闹得太不像话了,在警告几次无效后,鄂尔泰不得不约谈各派的头面人物,不过有人还不老实,王昉和杨廷麟一见面又互相指着鼻子吵起来。

    “你好无耻,身为大明子民竟然污蔑太祖、成祖皇帝,还敢说我朝得国不正,难道蒙元才算正统吗?若是在关内,必将你送官府凌迟处死。”杨廷麟恨不得一口吃了王昉。

    “呸,蒙元是被我们打疲了自己退出关的,关他朱重八什么事,瞧瞧他和朱老四爷俩干的恶心事,你们还好意思吹大明得国最正,人家蒙元也比你们明国体面。”北方白莲教出身的王昉也嘴硬。

    “都住口,两三百年前恩怨我管不着,我只要丰州稳定,绝对不能出任何动乱的苗头,”鄂尔泰拍案喝止了张牙舞爪的杨廷麟、王昉,扭过头对刘之纶、孙奇逢严肃地说道,“元诚,启泰,你们在丰州呆的年头久了,应该明白动乱对丰州意味着什么。”

    “我明白,丰州付不起动乱的代价,人呆久了,看到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人就亲切,这次是有点失控了,”刘之纶点点头,又抬起手指着周愕、王昉怒斥道,“就是这两个不肖之徒把本官气昏了。”

    李富贵笑呵呵地对刘之纶说道:“元诚兄勿怒,人各有不同,意见相左不足为奇,我看这样吧,实学社照旧办,《实学报》、《共和报》也照旧出,主张不同可以讨论,也可以写文章辩论,但你们不能把我们甩开单干,遇到事大家一起先商量。”

    刘之纶、刘宗周和孙奇逢小声说了几句,刘宗周点头说道:“可以,实学社今后每月召集一次会议,你们也一起参加,有什么事先通告商议。”

    大家商量了一会儿都表示同意,鄂尔泰又站起来要立几条规矩。

    “我说过有四条不能碰,第一《归化誓约》,第二同族异俗,第三喇嘛教的尊威,第四《大统领继位章程》,现在再加一条——华夷之辩不能碰,以后凡刊发报帖一律事先审核,”鄂尔泰把跳起来又要争辩的杨廷麟按回原座,大声向众人说道,“我是大断事,这件事我说了算,不过我讲公平,让宣教司审肯定有人不服气,那就请你们四家报帖派出代表一起审,争议不下的交大法司裁断。”

    大家无话可说只好认账,从此以后,实学社的每月例会成了各方争论学问的战场,《公民报》、《自由报》、《实学报》和《共和报》也笔墨大战不断,在争论过程中,实学两派实际上已经形成,尽管读书人好面子迟迟不肯承认,但老百姓把他们称为保皇派和共和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