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书阁 - 奇幻小说 - 萨弗拉斯权杖在线阅读 - 善良

善良

到一小时。如此高效率,让旁听席上的观众都大吃一惊,他们早就习惯了刑事案件中控辩双方在陪审团成员的选择上无休无止地扯皮,往往拖上十天半月才能有最终结果。

    “公诉人对陪审团的成员有什么异议吗?”法官问检察官。

    “没有异议。”

    “被告方对陪审团的成员有什么异议吗?”

    律师站了起来。“没有任何异议。”他微笑。

    “很好,”法官说,“我非常高兴地看到陪审团如此快速地被选定,这在我的职业生涯中也是极其罕见的。先生们,”他转向陪审团,“请起立,将手按在银色联邦法典上宣誓就职。”

    陪审团宣誓之后,检察官站起来,走到法庭中央,开始做案情陈述。

    “法官阁下、陪审团的各位女士们和先生们,如果你们不介意,我方将会做一个简短的陈述。本案的被告人,琼恩•;史蒂文先生,是死者让•;菲特利先生的侄子。他们的关系密切,平均每两到三天,史蒂文先生都会去死者家中拜访一次,这种关系已经持续了一年。”

    “死者不热爱社交和大部分室外活动,被告应该是唯一能接近他,并拥有良好关系的人。我们无从得知死者和被告人如此频繁的会面,到底是在谈论什么,但无疑,他们交往很密切。”

    “我想说明:被告人在十四岁时离开埃斯摩拉城的家人,独自一人前来浅水城定居。他一直没有获得一份足以维生的稳定工作,而是靠死者的资助度日。在日常交往中,被告人发现死者的资产非常丰厚,因此起了觊觎之心。”

    “被告人知道:菲特利先生脑部患有重病;被告人同时还知道,菲特利先生和他家庭其他成员的关系并不融洽,独居在浅水城就是明证。所以被告人怀着邪恶的目的接近死者,希望骗取了死者的信任,被指定为遗产继承人——很不幸,他成功了。”

    “死者写下一份遗嘱,指定被告为遗产继承人。被告的目的达到了,但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或许是担心夜长梦多,或许是因为死者写下遗嘱之后又打算改变主意,总之,被告人决定用自己的行动来促成遗嘱的赶快生效——而先决条件就是被继承人的死亡。”

    “被告人曾经作为死者的代理人,购买了一把武士刀。鉴于这是种非常罕见之物,我略作解释:武士刀是遥远极东的人们所使用的一种奇形兵器,由于具有高度的危险性,目前在银色联邦属于违禁品……好吧,先生们,让我们继续,不要纠缠这些细节。在此我们不打算追究这次交易的合法性,我所要指出的是:死者是位武器收藏家,他非常喜爱这把武士刀,总是把它挂在床头,而不是像其他收藏品一样放在地下室中——这让某些心怀恶意的谋杀者能方便地获得一把杀人凶器。”

    “DR1457年11月14日,有人证实史蒂文先生在早上九点钟进入死者家中,三分钟之后,他出来了,报警。当宪兵赶到的时候,发现菲特利先生已经死亡,他的咽喉被利器割断,尸体旁边是沾满血迹的武士刀。法医鉴定的结论是:死亡时间在早晨八点钟到九点钟之间,凶器就是那把武士刀,而现场除了死者和本案被告人之外,再无其他人的痕迹。”

    “鉴于这些事实,我们相信被告谋杀了菲特利先生,”检察官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陪审团的女士们、先生们,我并不想描述太多的细节,仅仅是做一个简单的陈述,以便帮助你们理解整个案情。在接下来,你们将会听到多位证人的证词,其中一位对被告有着非常深的了解;你们也可以听到被告人自己的陈述。”

    “我要求你们裁定被告有罪,而且是谋杀罪。”

    检察官说完,走回自己的位置。

    “你要做陈述吗,被告方律师?”

    伊斯塔站了起来。

    “从公诉人的陈述中,我看不到丝毫的法律素养,”他毫不客气地说,“仅从一些孤立的环境证据出发,就指控一位公民犯有谋杀罪,这是非常不负责任的行为。陪审团的女士们先生们,我要说的是:被告和死者,有着非常良好的关系,因此死者指定被告为他的遗产继承人。这份遗嘱中所蕴含的是亲人之间真挚的感情,而绝非什么卑鄙的欺骗。我同时要提醒各位注意这样一些事实:死者平静地死在自己的卧室中,现场没有任何搏斗和挣扎的痕迹,他亲笔写的遗书平整地放在床头,他用最心爱的收藏品结束自己的生命,直到被告前来,发现,报警——从环境证据我们可以合理推断:这是再清楚不过的自杀,这里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谋杀犯。”

    他站立着,冷静地环视四周。“谢谢。”他最后说,鞠了一躬。

    “陈述完毕?”法官问。

    “完毕,”伊斯塔说,“但我最后还想请求法庭提醒陪审团:这是一起谋杀诉讼,他们的判断关系到一位公民的人格、名誉和生命,以及冥冥之中的正义。依法律,刑事案件中,所有的证据,必须能清楚确定、毫无疑义地证明被告有罪,否则就应该裁定被告无罪释放。”

    “我会提醒陪审团。”法官说。

    律师坐下。

    “开始吧,”法官对检察官说,“传证人上庭。”

    检察官先传了几位证人上庭。他们都是被告人史蒂文的邻居和朋友,证明史蒂文在日常谈话中曾经几次流露出对死者财产的羡慕,并且在一次酒后宣称他将会继承菲特利先生的财产。

    “这什么也不能说明,”律师反驳,“贫穷者对富有的渴望,乃是社会前进的动力。希望继承富有叔叔的财产,这不过是每个年轻人都有的正常梦想罢了。如果认为这就意味着犯罪动机,那我想市政府应该赶紧给监狱拨一笔扩建资金了。”

    检察官彬彬有礼地请证人退席,他所要做的只是加重陪审团对被告人的怀疑,而这点已经成功了。怀疑是种可怕的情绪,一旦在心中扎下根来,再有道理的反驳也难以冰释。

    当然这还远远不够。

    “刚才被告方律师称:本案死者是自杀而非谋杀。对此,我想请一位专家证人上庭,证明这种说法完全是无稽之谈,请法庭许可。”

    法官微微不悦:“你现在有权力请你的证人出庭,检察官,无需法庭再额外做什么许可。”

    检察官微微躬身,然后直起腰来。

    “请阿兰多先生出庭。”

    律师和珊莎对望了一眼,都略略有些诧异,他们原本以为,检察官既然费这么大功夫,把阿兰多先生从烛堡请来,自然是重要证人,理当在最后出庭才符合一般的战术,没想到这么快就登场了。

    人类学家阿兰多老先生走上来,宣誓,报告自己的姓名和地址,然后在证人席坐下。

    “阿兰多先生,”检察官非常客气地问,“您是著名的人类学家。我想请教您一个关于人类学方面的问题:本案的死者在生前形貌与常人无异,在去世后头颅两侧却长出了黑色的小弯角,医生解剖尸体也无从得知缘由。您能否告诉我们这是怎么一回事?”

    “根据我的专业知识和史籍记载,我可以断定死者属于曾经生活在大陆北地的,一直被认为三千年前就已经灭绝的罕见人种:魔族。”

    “魔族?”检察官用夸张的语调重复这个词,“相信这法*绝大多数人都不清楚这个词的含义,阿兰多先生,您能否解释得更详细一些。”

    “可以。”

    阿兰多用了大约半个小时,仔细描述了魔族的起源、居住地、语言文字、形貌特征和社会结构等等信息,同时也解释了他们在历史上销声匿迹的缘由。在他讲解的时候,检察官总是恰到好处地插话,让人类学家对某些问题详加解释,以便陪审团能更容易听懂。

    最后,当阿兰多阐述完毕之后,检察官提出了一个问题。

    “正如您刚才所说,魔族有着自己独特的文明,包括独特的宗教信仰,对吧。那么在发生了那场不幸之后,在避世迁徙之后,他们还保留着他们原有的宗教信仰是吗?”

    “是的,因为魔族的社会风气非常之保守。据我所知,他们依然还保留着绝大部分原有的文明,包括宗教信仰。”

    “他们的宗教信仰虔诚吗?”检察官追问,“我的意思是说,呃,您知道,曾经我们的先辈也虔诚地信仰神,恪守神的教诲,决不违背,而如今这一切自然都已经不存在。我想知道,魔族是否也和我们一样呢?”

    “不,我想不会,”阿兰多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答案是否定的。正如我前面所说,魔族非常非常的保守,除了在耕作时把铜器换成了铁器,在吃饭时把木碗换成铝碗,他们的生活和几千年前完全没有两样,仿佛在他们身上,时间都停滞了。他们依然虔诚地崇拜神祗,恪守教义,把那当作至高无上的律法。”

    “您能介绍一下他们的宗教信仰吗?他们信奉哪位神祗,有着什么样的教义,比如说,是否类似我们的十诫,不可偷盗,不可说谎,或者……诸如此类。”

    “可以,”阿兰多说,“他们只信奉一位神,就是太阳神夸父。和所有的原始宗教一样,太阳神的教义非常简单,仅有五条,分别是不可伤害他人、不可盗窃、不可自杀……”

    “请等一等,”检察官客气而坚决地打断了阿兰多的话,“您刚才说,魔族奉为至高无上的律法的太阳神教义之中,规定着:不可自杀?”

    他环视四周,眼光从法官,从旁听席,从陪审团的脸上缓缓扫过,最后和律师的眼光相撞。他的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会心微笑,“不可自杀,”他低声,然而每个字都非常清晰,“律师先生,我想您已经听得很清楚:不可自杀。”

    律师冷笑。

    法官看了看律师,敲了下锤子,“公诉人,你还有其他问题要询问证人吗?”

    “没有了。”

    “那么,下面由被告方律师发问。”

    “阿兰多先生,”律师站起来,走到证人席旁边,“从您刚才的陈述中,我是否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为了逃避屠杀,魔族隐遁了起来,在如今,已经没有人知晓他们的存在了,除了您这样最杰出的学者——是这样的吗?”

    “我并非最杰出的学者,”阿兰多说,但他的脸上泛起一丝微笑,“不过确实极少有人知道魔族还存在的事实。”

    “您的知识都是从实践考察中得来,并非从书本上摘录,对吧。”

    “实践考察和前人的记录,都是获取知识的来源。”

    “那么,您对魔族如此深入的了解,我是说,这些知识是如何得来的呢?史籍记载?”

    “不,那只占非常小的一部分。”

    “那绝大部分从何而来呢?”

    “我有一些魔族的朋友,”阿兰多说,“我也曾经和他们共同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

    “很长一段时间,具体是多久?”

    “十个月。”

    “也就是不足一年?”

    “是的。”

    律师换了个问题,“据您所知,目前世界上的魔族,总数量大概是多少?”

    “在九万到十万之间,不会超出这个范围,但更精确的数据我暂时还无法提供。”

    “您上午说,魔族有着聚居的习俗,几千年前全族都聚居在北地——如今还是这样吗?”

    “这自然不可能,九万多人聚居在一个地方,这是不现实的,也不符合避世的要求。”

    “他们放弃聚居的习俗,分散居住?”

    “也不是,”阿兰多说,“我再三声明过,魔族非常保守,他们不会轻易放弃古老的传统。如今的魔族,从总体上来说是分散开了,但就某个国家或者某个地区而言,他们依然是聚居的。”

    “抱歉,阿兰多先生,”律师做出迷惑的表情,“您知道我不是专业人士,您刚才的话我不是非常明白,能否用更通俗的语言做一下解释。”

    “我需要一张大陆地图。”

    律师望向法官,后者示意书记员去拿一张大陆地图来。

    地图摆在证人席上,阿兰多先生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铅笔,在地图上点了大约三十多个点。

    “九万多魔族,居住在这三十七个地方,”他解释说,“从整体上来说,他们是分散了;但单就这三十七个地方中的任何一个而论,他们都还是紧密地聚居着的。如果你在一个城市里找到一位魔族,那么你就可以在同一座城市里找到几千个,而在相邻的城市里一个也没有。”

    “这样我就懂了,”律师点点头,表示理解,“那您的魔族朋友,数量大概是多少呢?他们都分别来自这三十七个地方?您曾经和魔族共同生活过,是说在这三十七个地方都游历定居过吗?”

    阿兰多的脸色微微有些阴沉,“律师,我明白你的暗示,”他说,“但人类学是我的专业,我很清楚如何选择考察对象,如何选择样本,得出最接近事实的结论。”

    律师微微一躬,表示道歉。“那么,还有个问题,阿兰多先生,魔族有自己的法律吗?”

    “法律?”

    “对,您当然知道,越复杂的社会生活需要越精密的规范。我们以前有十诫,但我们依然需要法典,而且法典越来越厚;同样的,我相信魔族总不可能仅靠太阳神的五条戒律就能维持社会生活吧,他们是不是也有法典,或者监狱、法院、宪兵?”

    “他们没有法典,没有成文的法律。”

    “那么就是说有不成文的习惯法?”

    “我想是的。”

    “不成文法也是一种法律,对吧,至少是有一种有强制力的社会规范。”

    “这么说是没错。”

    “效力如何?”

    “什么?”

    律师换了个说法:“我的意思是说,魔族的不成文法,是否和我们的法典一样,具有强硬的约束力?同时,和太阳神的五条戒律相比起来,谁更权威,更能被作为最后的裁判标准呢?”

    “不能这么比较,”人类学家抗议,“你不能用一种文明做标准来衡量另外一种文明……”

    “我无意于此,”律师打断证人的话,“我只是想知道魔族那些不成文法在他们的社会生活中的现实效力。”

    “和我们的法典一样,”阿兰多回答,“被每个人所遵守。”

    “如果违反,会有什么后果?”

    “他们不会违反。”

    “如果违反呢?”律师逼问,“难道你的意思是:将近九万的魔族都是圣徒?”

    “我想不是。”阿兰多勉勉强强说。

    “既然魔族的习惯是聚居,那么像本案死者菲特利先生这样,独自一人迁居到浅水城,是不是违反了本族的不成文法呢?”

    “可以说是,但这是很轻微的违反……”

    “但确实是违反。”

    “你要这样说也没错。”

    “既然不成文法可能被违反,那么太阳神的五条戒律,同样也有可能被违反吧?”

    “这不能类比!”阿兰多激烈地反对,“太阳神的五条戒律是魔族的至高律法,和其他不成文法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太阳神说,不可伤害他人!”律师厉声说,“难道您想告诉我们:几千年来,魔族之中就没有发生一起杀人或者伤害案件吗?”

    证人犹豫,“但极其稀少,”他最后说,“因为那会受到严厉的……”

    “但确实存在是不是?”律师逼问。

    “是。”

    “我没有其他要问的了,谢谢,”律师说,他转向陪审团,“正如各位刚才所听到的那样,如今魔族有三十七个聚居地,遍布大陆各地,而阿兰多先生的结论,虽然建立在实践调查之上,但这种归纳和总结并不是建立在所有的样本之上。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对于人类学,我是完全的外行,所以在此不想说我觉得阿兰多先生的研究还不够完善。但从一般的逻辑判断,我想阿兰多先生的证词,在本案中并不能作为确凿的证据使用。”

    “人类的历史,有文字记载的超过五千年,”他挥舞着手臂,在法庭中来回踱步,“同样的,人类的犯罪史也超过五千年。我们也有据说是神制定的十诫,我们的祖先也曾经虔诚地信仰神明。但无论在此之前,还是在此之后,直到今天,十诫中所禁止的罪行依然每天都在发生。”他看着陪审团,目光炯炯,“某事应该如此,和现实中确实如此,根本乃是两回事。刚才阿兰多先生已经证明了,本案的死者就违反了本族的不成文法;同时阿兰多先生也证明了,即使是被奉为至高律法太阳神的五条戒律,依然也是会被违反。这世界上从来就不存在决不会被违背的律法,正如这世界上从不存在真实的神明。太阳神说,不可自杀,所以死者就不可能是自杀了?各位,我得说,这是我所听过的最荒诞的逻辑。”

    陪审团窃窃私语。

    “但违反太阳神的戒律者极其稀少。”检察官插话。

    “百分之百确定无疑的证据才能证明犯罪,”律师厉声说,“刑事诉讼不是概率游戏,检察官阁下,对于这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钟声恰到好处地响起,打断了争执。

    “好了,先生们,”法官说,“例行休庭的时间到了。阿兰多先生,请您退庭。各位,”他对陪审团说,“我们下午两点再次开庭,请别迟到。”

    ※※※

    “太棒了,先生,”珊莎兴高采烈,“您刚才的辩护精彩极了,完全驳倒了检察官的那套推理。”

    “因为他的推理本来就不严密,”律师说,但他眉头紧缩,“珊莎,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有种感觉:兰尼斯特这么大张旗鼓地把阿兰多先生请来,只怕更多是个幌子。”

    “啊,什么?”

    “我是说,到现在为止,他好像都还没有拿出什么真正的底牌。仅凭阿兰多的证词,是没法打倒我的——而这点他不可能不清楚。”

    “或许他手里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底牌,”珊莎不服气,“说不定他根本就是在虚张声势。”

    “不像,”律师摇头,“我和他也算老朋友了,打了这么多年交道,还不清楚他么。他要虚张声势,不是这个样子。”

    珊莎耸耸肩,“或许他还把希望寄托在死者邻居的证词上,”她格格笑了起来,“下午他肯定会让巴特兹先生出庭的,到时候,一定要让他大吃一惊。”

    律师也笑了起来。

    下午两点,准时开庭。法官看了看所有人都到齐了,对检察官说:“公诉人,你可以传下一位证人上庭了。”

    检察官点点头,“请巴特兹先生出庭。”

    巴特兹先生是个身材矮壮的光头中年人,他先宣誓,然后向法庭报告自己的姓名和地址,接着在证人席坐下。

    “你是死者菲特利先生的邻居?”检察官问。

    “是的。”

    “你认识死者多久了?”

    “五年。”

    “你认识史蒂文先生吗,就是现在坐在你左边的那位年轻人。”

    “认识,他是菲特利先生的侄子。”

    “史蒂文先生经常来拜访菲特利先生,是吗?”

    “是的,平均每个星期来两到三次,每次来的时间都在上午九点钟左右。”

    “他们的关系如何?”检察官问,“据你观察。”

    “非常不好,”巴特兹先生说,“他们经常激烈争吵,几乎每次都是。”

    “请允许我打断一下,”律师说,“巴特兹先生,我想提醒一点:争吵这个词,意味着一种交锋对立的状态。单方面的指责、批评或者辱骂,不能用这个词来形容——巴特兹先生,你确定他们是在‘激烈争吵’?”

    “呃,不,我想不是。”巴特兹先生摇头。

    “事实上,据我所知,菲特利先生虽然脾气有些暴躁——我们现在都知道,这是因为脑部肿瘤的缘故——但史蒂文先生却从没和叔叔发生过争执,对吗?”

    “我不知道,先生,我又没看到。”

    “但你一次也没听到过史蒂文先生争执、反驳或者有类似的言语和举动,即使在因为患病而情绪失控的叔叔的暴风雨一样的打击下,对不对?”

    “是的。”

    “而且,死者的情绪总能很快就平静下来,对不对。”

    “我所知道的是这样。”

    “谢谢,”律师说,“感谢法庭原谅我的冒昧打断。检察官先生,现在请您继续发问吧。”

    检察官的脸色似乎有些难看,冷冷哼了声。“我没有什么问题了,”他说,“证人的证词,已经完全足以说明问题。无疑,死者和被告人的关系非常紧张,死者对他的这位侄子非常的不满,所以几乎每次会面都要加以激烈的训斥,甚至是辱骂和人身攻击,这点我想被告方律师无法否认吧。”

    “死者的这种做法,自然会激起被告人的强烈不满。”检察官侃侃而谈,“各位,你们可以设身处地地想象一下——你的叔叔对你百般羞辱,每次见面都要大加训斥,但是呢,由于你身无分文,必须依靠叔叔的资助才能生活,所以你还不得不每星期前去拜访,忍气吞声。各位,在这种情况下,说被告和死者关系融洽,只怕是无稽之谈吧。很显然,被告人对死者的心怀怨恨,这是毫无疑问的。一方面是怨恨,另一方面是对丰厚财产的觊觎,这两种想法结合起来,就构成了最卑鄙的谋杀——这就是本案被告的杀人动机。”

    律师鼓掌。

    “完美的推理。”他说,面露微笑。

    “谢谢。”检察官微微一躬。

    法官不满地敲了敲锤子,“先生们,这是法庭,请严肃点。公诉人,你没有其他问题了?”

    “没有了。”

    “被告方律师,现在你可以提问了。”

    “我也没有什么问题要问了,”律师谦逊地躬身,“不过,针对公诉方刚才的论述,我这里正好有一份材料,想提交给法庭,请各位过目。”

    珊莎恰到好处地把装有菲特利先生病历的袋子递过来。

    “各位,”律师等法官和陪审团都看过之后,将病历递给检察官,“情况已经很清楚了,确实如刚才证人所说,死者的脾气非常暴躁,情绪经常失控,但这丝毫不能证明着死者对被告非常不满,事实上,恰恰相反。”

    “死者患有脑肿瘤,已经到了晚期,各位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死者的暴躁、情绪失控等等,完全都是病症的原因,根本不代表死者的真实意思。这种情绪失控,被发泄到了他经常见到的人,也就是本案被告身上。而证人的证词已经证明,被告表现得非常优秀,非常克制自己,超出他这个年龄的年轻人的普遍水准。

    “被告知道病人的痛苦,知道他表现出来的恶劣态度并非本心。被告发自内心地同情他,理解他,经常来看望他,用耐心和亲情安抚了狂躁的叔叔。最终他们在阳光明媚的院子里共进午餐,就像父子那样。女士们先生们,这说明了什么?这充分说明了:被告和死者的感情非常融洽!而检察官的所谓杀人动机的推论,完完全全是站不住脚的!”

    “我怀疑这份病历的真实性!”检察官气极败坏地说,“我想提请法庭注意:这份病历的来源很可疑,有可能是伪造……”

    “这份病历的出具医生是约翰•;华生,”律师冷冷地说,“检察官先生,在法*诋毁一位有丰富经验和良好名声的执业医生,并非绅士所为。如果法庭对这份病历的真假有怀疑的话,可以请华生医生出庭作证,我相信他一定乐意前来。”

    法官看着检察官,“公诉人,你要求法庭传华生医生出庭作证吗?”

    “当然,”检察官立刻说,“我要求法庭传华生医生出庭作证。”

    “那么,请巴特兹先生退庭。”法官说,“公诉人,你还有其他证人需要出庭作证吗?”

    “还有一位证人,”检察官说,“但我想先解决面前这个问题,请法庭准许。”

    “暂时休庭半小时,”法官裁决,“法警,给华生医生发一张传票,请他到庭作证。”

    ※※※

    “他一定希望这份病历是你伪造的吧。”珊莎神态轻松。

    “我想是吧,”律师沉吟,“不过……”

    “不过他是白费力气。”

    “不,”律师摇头,“我是说,不过他还有个证人没出庭呢。他从死者卧室拿走的那个水晶球,也还没拿出来。”

    “他已经无计可施了,”珊莎断言,“至于那个水晶球,先生,我们的当事人不也说了,检察官决不会找出什么线索的。”

    “嗯?你不是一直觉得他是个骗子吗?”

    “我现在依然这么认为,”珊莎认真地回答,“但我想他总不可能每句话都是谎言吧。”

    律师哈哈大笑。

    半小时之后,再次开庭。律师满意地看到检察官神色紧张,盯着刚刚被传来的华生医生。

    “公诉人,你现在可以提问了。”法官说。

    检察官点点头,然后把目光转向证人席。“华生医生,刚刚被告方律师出示了一份病历,是关于本案死者菲特利先生的,签字医师是您。我想请您看一下,它是不是伪造的?”

    “抗议!”律师说。

    “公诉人请注意提问方式!”法官裁决。

    检察官神色勉强地躬身道歉。华生医生接过病历看了两眼,“没错,”他说,“这就是菲特利先生在我这里看病的病历。”

    “但据我所知,医生不是应该对病人的情况保密吗?那么这份病历怎么会到了被告方律师的手中?我希望不是因为他出得起高价……”

    “抗议!”律师大声说,“反对公诉人做毫无根据的恶意揣测,而且这个问题与本案无关。”

    “抗议有效!”法官裁决,“公诉人请注意措辞!证人无需回答这个问题。”

    “菲特利先生真的患有脑肿瘤?”检察官又问。

    “是的。”

    “严重吗?”

    “已经到了晚期。”

    检察官犹豫着,仿佛不知道一时该问些什么。最后他仿佛漫不经心地问:“您为死者治病,有多久?”

    “大约半年时间。”

    “后来为什么不继续为他治疗了呢?”

    “并非我不为他治疗,”华生医生不满地回答,“作为医生,我不会放弃任何一位病人。是菲特利先生认为我的治疗没有起到效果,所以停止了治疗。”

    “在您为他治疗期间,死者的情绪经常失控吗?”

    “是的,而且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激烈。”

    “那您是用什么方式为他治疗的呢?”

    “晚期脑肿瘤,已经不可能根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给他注射一些镇定心神的药物,缓解疼痛。”

    “在什么地方注射?”

    “脑部,太阳xue附近。”

    “这需要非常强的专业技能吧。”

    “自然,”华生医生颇有些自傲,“大脑是人体最关键的部位,稍有不慎就可能引发事故。我敢说,浅水城能这样做的医生,决不超过五个。”

    “但您刚才说,死者对您的治疗并不满意。”

    “我说了,脑肿瘤已经到了晚期,无法可救,我的治疗也只是起一点缓解效果。”

    “注射药物之后,死者的情绪会很快稳定下来吗?”

    “很难,”医生说,“只是有一些缓解效果。”

    “那么,我是否可以这么认为:如果一个人不借助药物,或者说没有您这样精湛的医疗技能,是不可能让处于发作期间的死者很快镇定下来的吧。”

    “那自然,即使注射药物都做不到。”

    胜利的笑容浮上检察官的面容。

    “各位刚才已经听得很清楚了,”他说,“华生医生已经证实:即使是最精湛的医师,用最好的治疗手段,也不可能让狂躁发作的脑肿瘤病人迅速镇定下来。而在前面,我们知道——同时也是被告方律师所再三强调的:被告人能做到这一点,而且他显然没有受过任何专业的医疗训练。”

    “我想请被告方律师解释:这是怎么一回事?”检察官咄咄逼人,“被告方律师一再声称被告人和死者关系融洽,而用来作为证据的,就是被告人能迅速安抚因脑肿瘤发作而情绪无法自控的死者——但被告方律师显然忘了,或者说他缺乏某些医学知识:脑肿瘤晚期的患者,是不可能仅仅因为一些言语安抚就安静下来的,除非有人割断他的喉咙!”

    伊斯塔和珊莎对视一眼,他们都没想到居然出现如此转折。显然,检察官之前的紧张慌乱,完全是一种伪装。他的目的,就是在律师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突然给予猛烈一击。

    “似乎被告方律师不能解释这个问题,”检察官在法庭里昂首阔步,“很幸运,我恰好知道答案。”

    检察官在法庭中央站定,转过身,向他的助手示意。助手赶紧将一个黑色不透明的袋子递过来。

    法庭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猜测那个袋子里到底装着什么,但检察官似乎并不急于揭示谜底。

    “我想先做一个假设,”检察官说,“如果存在这样一个人,他拥有某种能力,能随心所欲地cao纵他人的思维、情绪和理智,并且他主动地、任意地、毫无节制地使用这种能力,影响cao纵他人。那么诸位,我是否可以说这是个邪恶之徒。”

    “这是什么意思?”法官不得不欠身问,“公诉人不要做与案情无关的假设,或者更清楚地表述你的意思。”

    “听起来检察官先生正打算把被告描述成一个巫师。”律师冷冷地说。

    法庭里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法官不得不连敲了三次锤子,“肃静!肃静!”

    检察官却依然一本正经。

    “确实很匪夷所思,然而事实正是如此。”

    他伸手,从黑色袋子里掏出一个透明的球体。拳头大小,一拿出来就光彩流溢,眩丽夺目,惊呆了法*几乎所有的人。

    定睛细看,似乎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水晶球。在球体内壁,仿佛模模糊糊地镌刻着一些古怪的花纹。

    检察官举起它,向法官、陪审团和律师展示。

    “我相信,被告人史蒂文先生,正是我刚才所描述的人。他能随意控制他人的思维、情绪和理智,能让他人像傀儡一样服从他的一切指令。”

    “这枚近似水晶球的物体,就是被告使用他那邪恶能力的必备工具。由于长期为死者缓解病痛的需要,被告没有随身携带,而是将它放置在死者的卧室中。我在勘查现场的时候发现,将它取来作为物证。”

    “诸位,唯有如此,才能解释被告用什么方法让总能让死者迅速安静下来;唯有如此,才能解释死者为什么每隔两三天就必须会见被告一次,虽然每次会面都是痛斥责骂。也正因为如此,所以被告人能让死者亲笔写下遗书。”

    “被告凭借这种邪恶的能力,成功骗取了死者的信任,让死者不得不对他产生依赖;不仅如此,他还利用这种能力,控制死者在并非神智清醒的情况下,写下了那份遗嘱——或许是用中止治疗来威胁。当这一切罪行完成之后,死者的存在对于被告而言就成了麻烦和障碍——所以,谋杀发生了。”

    “我们身处所在是十五世纪的浅水城法庭!”律师大声说,“不是黑暗年代的宗教裁判所。”

    检察官并不理睬。

    “我想请被告人直接回答,”检察官说,伸出食指笔直地指向被告席,“你是否拥有控制他人心智的能力?”

    “抗议!”律师大声说,“法庭不应该听任这种荒诞的言论继续传播,混淆视听。”

    “我在陈述事实。”检察官针锋相对。

    法官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法*鸦鹊无声,寂静一片。“抗议驳回,”法官最后裁决,“公诉人可以询问这个问题。但本庭必须提醒被告人:基于‘任何人不得自证其罪’的原则,你有权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检察官和律师的激烈交锋而一直以来几乎被遗忘的被告人,顿时成了所有目光的焦点。

    “正如我的律师所说,”被告低着头,看着桌面,“这是个荒谬到极点的问题,一本正经的询问或者回答都意味着智力的极度低下。”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检察官温和地说,“也就是说你拒绝回答?”

    “我拒绝回答!”

    “你能否直接回答‘是’,或者‘不是’?”

    被告人沉默。

    “是,还是不是?”检察官厉声追问。

    “抗议!”律师大喊。

    被告人抿紧嘴唇,“我拒绝回答!”

    检察官仿佛无奈地摊开双手,面向法官和陪审团。“好吧,既然如此,”他遗憾地说,“那么,下面请我方的最后一名证人出庭作证。”

    一个消瘦的人影,出现在法庭的门口,缓缓步入。

    “詹姆•;史蒂文,居住在埃斯摩拉城,”他向法官告知自己的姓名和地址,旁听席上很多人讶异地站起来或者发出震惊的声音,因为已经猜出了这位证人的身份。

    被告的父亲。

    ※※※

    “史蒂文先生,您和本案的被告人是父子关系,对吗?”

    “是的。”

    “您作证说,被告人从小就拥有能影响控制他人心智的能力,是吗?”

    “是的。”

    “这是您亲眼所见?还是传闻得来?”

    “亲眼所见。”

    “您确信不是被告的吹嘘或者表演。”

    “我确信,”证人面无表情地说,“因为我曾经亲自体验过。”

    “知道这件事的人很多吗?”

    “不,在此刻之前,应该仅有我和被告人知道,或许还应该加上菲特利,不过他已经去世了。”

    “您居住在埃斯摩拉城,是吗?”

    “嗯,不过因为在临冬城有些产业,所以有时候也要去照料看管。”

    “您经常和您的儿子——也就是本案被告人——信件来往吗?”

    “不多,”证人说,“他在努力学习成为一个独立的成年人,对此我很欣慰,但我很遗憾他做出这种事情。”

    “他向您透露过这件事么……我是说,谋杀?”

    “是的,”证人肯定地说,“他跟我提过,在一封信中。很遗憾,我当时很生气,把信烧了,不能拿来当作物证。但我可以以史蒂文家族的名义发誓,他确实跟我提过。”

    “提过他要谋杀他叔叔?”

    证人略略踌躇了一下,“他说他要得到菲特利的财产,无论用任何手段。”

    检察官微微皱眉,似乎对这个回答有些不满。“任何手段是否包括暴力,比如谋杀?”

    “我想是的。”

    “史蒂文先生,”检察官显然是在微笑,“我要提醒您,作为证人,您已经宣过誓。您在法*所说的一切,都具有法律效力。”

    “我保证我所陈述的是完全的事实。”

    检察官彬彬有礼地做了个感谢的手势,“我的提问完了。”

    “被告方律师可以向证人提问。”法官说。

    伊斯塔冷眼观察着证人,发现他走上法庭后,没有朝被告席的方向看过一眼。但他们的父子关系应该没有疑义,这点甚至无需文件证明,仅看相貌就可以得出判断,他们实在太像了。

    但父亲为何要置儿子于死地呢?

    律师不明白其中的缘故,但他知道形势开始对自己很不利。检察官的说法虽然荒诞,但细想起来也能自圆其说,而加上被告人的父亲的证词,陪审团就会很容易倒向过去。

    但无论如何,他必须反击,激烈的反击。

    “我对史蒂文先生为了彰显公正,忍痛放弃亲情的举动致以十二分的敬意,”律师尖刻地说,装腔作势地深深鞠了一躬,“我丝毫也不怀疑史蒂文先生证词的真实可靠,但我必须指出的是,这仅仅是单方面的,没有丝毫其他证据支持的证词。打个简单的比方,如果检察官说我是神,然后他真的找到了一位证人,这位证人由于某种原因,诚恳地认定我就是个神——那么我就真的是个神了吗?”他哈哈大笑,“女士们先生们,我想说,检察官阁下违背了最基本的逻辑常识。一件事情发生了,它原本可以非常合理地解释成A,但如今我们的公诉人,强行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他做出了另外一个听起来根本不靠谱的假设,而他为了让这个假设听起来能像那么一回事,于是又不得不增加更多的假设来支持原本的假设——于是他整个推理过程就成了一堆假设的相互证明。”

    “他不肯面对显而易见的自杀事实,硬要假设被告谋杀了死者,而为了证明这个假设,他又必须假设被告是个巫师,有着只有奇幻小说中才存在的奇异能力,而为了证明以上这个巫师假设,他又找来了一位证人,认为这样就可以让一切看起来比较真实。”律师万分惋惜摊开手,“坦白地说,以我的智力,我非常不能理解这种精妙的论证推理和思维方式。”

    “公诉人刚才已经声明,这是他最后一位证人。那么让我们来看看,检察官先生到底证明了什么呢?他真的证明了被告是位拥有邪恶力量的巫师?没有!”律师重重一拳砸在桌子上,“在座的拥有清晰理智和敏锐目光的诸位,你们看到被告人哪一点像巫师了吗?你们听见他念一句半句咒语了吗?你们相信一位有着随意控制他人心智能力的巫师,居然就一声不吭地坐在被告席上,坐在那里,听任我们这些凡人裁决他的生死吗?”他双手按在桌子上,上身前倾,用低沉而清楚的声音说,“我唯一看见的,只是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资深检察官,像蒙昧无知的原始人一样,充满恶意的偏见和固执,把一切他不能解释的事情归因到怪力乱神之上,并且仅仅只是找到了一位赞同他的呓语的证人,就志得意满地认为可以拿这一套荒谬说辞来说服陪审团。”

    他耸耸肩,“这个世界疯狂了。”

    面对律师的滔滔雄辩,检察官只说了一句话。

    “这是事实,”他说,“无论多么精彩的辩护也改变不了这点。”

    “事实?”律师冷笑,“请拿出事实来看看,检察官先生。并不是有位证人的单方面描述,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自称事实。”

    “证人证明被告有谋害死者的意图表露。”

    “这是证人自己的理解,根本就不是事实,”律师反驳,“而且,既然说被告人有这种意图表露,那么证据呢?有一封已经被烧成灰烬的信是吗?这就是阁下口中所谓的事实?”

    检察官皱眉。

    旁听席上议论纷纷,陪审团成员之间也交头接耳,大家不知道应该相信哪一方,法庭一时有些混乱。

    就在此时,证人史蒂文,突然向被告人史蒂文快速说了几句话。

    没有人能听懂他在说什么,显然用的不是通行大陆的通用语,是某种生僻语言。而被告人,则在听了这几句话之后,低头陷入沉默。

    就在所有人莫明其妙的时候,被告也用无人听懂的语言向证人说话,从语气上猜测是反问。两人就在法*交谈起来,而其他所有人都瞠目结舌,茫然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

    法官的锤子重重敲响,“被告人和证人请用通用语交谈!”他有些不悦地低喝。

    证人闭上了嘴。

    被告人缓缓说了句话,这次倒是货真价实确定无疑的通用语了。

    “我认罪。”他说,低下头。

    法官怔了一怔,身体前倾。“被告人,你承认公诉人的一切指控?”

    “我承认公诉人指控的一切罪名。”被告人黯然但清晰地说,偏过头再不说话。

    “既然如此,”法官重重敲了敲锤子,“暂时休庭,明天早晨九点,最后宣判。”

    ※※※

    “我早说过,那个家伙就是个混蛋!”一出法庭,珊莎怒不可遏,“只要他不承认,就凭检察官手里那点证据根本不够说服陪审团!这倒好,我们费了这么多力气帮他脱罪,他居然轻描淡写就承认了……”

    “别说得好像已经确定史蒂文先生就是谋杀犯似的。”

    “他自己都已经承认了。”

    律师摇摇头。“关键在于最后那个证人,”他说,“他到底和史蒂文说了什么?”

    “鬼才知道,他们叽哩咕噜说得根本就不是人话。”

    律师失笑,“肯定是他们魔族的语言,阿兰多老先生不是说了,魔族有自己一套独特的语言。”

    “管他魔族语还是神族语,”珊莎依旧气鼓鼓的,“不说这些了,先生,我们回事务所吧。”

    “不,我去看看我们的当事人。”

    “啊,”珊莎看着律师,“先生,他自己都认罪了,我们的工作已经做完了。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等明天的宣判。”

    “就算案子输了,我也得把这件事情搞清楚。”

    珊莎叹了口气,“好吧,先生,那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了,你先回事务所,那里一堆事情要麻烦你呢。”律师抬手替珊莎叫了一辆马车,“我很快就回来。”

    ※※※

    “非常抱歉,”年轻的史蒂文先生说,他神色黯淡地看着坐在面前的律师,“我没想到会把事情弄得这么麻烦。”

    律师摇摇头,“意料之中,”他说,“麻烦程度并没有超出我的心理预期。”

    “我想说,伊斯塔先生,”被告人局促不安地绞着双手,“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其实那个水晶球对我的作用是……”

    “停止!”律师厉声说,“不要跟我说这些,一个字也不要说。听着,史蒂文先生,我压根不想知道你到底能用那个小球来做什么,因为我现在还是你的辩护律师。”

    被告人默然。

    “我想知道的是:你的父亲在法*,对你说了什么?”

    史蒂文看着律师,“伊斯塔先生,很抱歉这段时间给您增加了这么多麻烦,好在这一切在明天,不,现在就可以结束了,”他摇摇头,“我想我应该告诉你其中的缘由,但我请求您,听完之后就回去吧,这一切都结束了。”

    律师静静地等待着,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

    “正如今天在法*,那位阿兰多先生说的那样:我和菲特利叔叔,都属于魔族。魔族的风气极其保守,而不可自杀,是太阳神的戒律之一。”

    “如果一个魔族自杀,那么他所有的近亲属,甚至平素交往密切的朋友,都会受到牵连。所有这些人,都会被整个魔族社会所敌视,所排斥,被认为是肮脏和渎神的存在。将不会有人和他们交往,不会有任何社会活动请他们参加,一辈子生活在鄙夷的目光中。男孩将不会受到任何女孩的青睐,而女子将不会再收到一封情书,长大后也没有人愿意娶她。”

    “或许您很难理解这一切,而且我也很难用语言向您完整地描述所有的一切后果。总之,我的父亲赶来浅水城,就是要告诉我:因为菲特利叔叔的自杀,将会有至少十七个家庭的幸福被完完全全的,彻彻底底的摧毁。唯一能阻止这一切发生的,就是……”

    “就是要有一位谋杀者的存在。”律师接口。

    “没错。”

    “我以前没有考虑到这一切,或者说不愿意考虑到这一切,”他低下头,眼泪溢出眼眶,“我不想背负着谋杀的罪名被处死,但我别无选择;在法*别无选择,现在依然别无选择。”

    “一切都结束了,”他抽泣着,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间流下来,“伊斯塔先生,现在请回吧,再次抱歉这段时间给您造成的麻烦。”

    律师久久地凝视着他,一语不发。

    ※※※

    第二天,法*。

    旁观席上已经挤满了人,所有人都诧异于被告人的突然认罪。但无论如何,被告人认罪,审判程序就可以省略中间的冗长过程,省略陪审团裁判,直接进入最后一步了。

    法官重重敲了敲锤子,压下了所有的嘈杂,“公诉人,你现在可以做总结陈词。”

    检察官神采飞扬地站起来,做最后的总结陈词。他的声音宏亮、雄浑,充满激昂。他再次向陪审团详细描述了被告邪恶卑鄙的作案过程,具体到每个细节都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当这漫长的描述结束后,他用一句话做为最后的结语。

    “诸位,欢呼吧,正义将会在今天得到申张。”

    他微微鞠躬,坐了下去。

    “被告方律师,你要做总结陈词吗?”法官问。

    伊斯塔站了起来。

    “各位女士们先生们,我们今天在此,将会目睹一位十五岁少年被判处死刑。我必须说,这并非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作为一名律师,我的权能范围理当由我的当事人决定。如果他决定战斗,那么我为他全力而战,直到最后一刻;而如果他决定放弃,那么我也只能放弃,黯然退场。”

    “但在此,我必须超越我的权能,违反我的职业准则,为我的当事人做无罪辩护!”

    “在昨天晚上,我和被告会面,他向阐述了认罪的原因。被告人说:由于魔族的保守风气,由于菲特利先生的自杀违反了太阳神的戒律,死者的所有亲属,一共十七个家庭,将陷入到言语无法描述的凄惨境地,这将是一场悲剧。”

    “唯一能阻止悲剧发生的,就是另外一场悲剧。年迈的父亲从遥远的地方兼程赶来,无辜的少年在法*承认犯下最沉重的罪行,这一切,就是为了用一个悲剧去阻止另外一个悲剧。”

    “被告人必须成为一名谋杀犯,因为只有这样,菲特利先生的死因才不会是‘自杀’。作为律师,我无法干涉当事人的选择,我也无法评价这一举动的对错,我更不知道:十七个家庭的终生幸福,和一位十五岁少年的生命,究竟孰轻孰重。”

    “但这一切,都不在我的考虑之中。我所唯一知道的是:他无罪!我所唯一知道的是:无罪之人不受法律惩罚!”

    “但我或许已经无能为力。”

    “我现在站在这里,我们所有人现在都站在这里,等待着法庭的判决,等待着公正的审判。我希望在今天,清白无辜的生命不会背负最沉重的罪名逝去,而我们必须眼睁睁地看着,不能退席。”

    “那将是一场悲剧。”

    他深深鞠躬,坐了下来。

    法官高高举起锤子。法庭里一片沉寂,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那半空中的锤子上。所有人都知道,当它落下的时候,法官就将宣布判决结果。

    谋杀?还是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