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查老爷
序章1.查老爷 夜里雨下的大。 查老爷气喘吁吁地跑着,脑门上密密麻麻的汗和着雨水一起流下来,弄得新剃的金钱鼠尾狼狈不堪。吃力地弯腰捡起瓜皮小帽也不顾泥泞往头上一扣,查老爷捂着怀里的包裹继续挣命一样往后门跑。 包着金子的包袱已经被毫不可惜地扔掉了,只剩下装着首饰和田契的包袱;然而查老爷还是越跑越慢。自从搭上大清的线,查老爷在这通州城里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赚了个盆满钵满,顺便也吃了个脑满肠肥。这么剧烈的活动,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做过了。 到底是那个刁民这么大胆子,竟然敢对查家动粗…… 查老爷又朝后面望了一眼,查府的方向已经是茫茫一片跳动的深红,橘红色的火光通透了半边的夜空,喧闹大乱中恣肆像是着了魔一样熊熊烧着,现在的雨势也压不住火了,反而四处弄出灰黑的呛人浓烟。 查老爷鼻子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老脸难受地挤在一起,心刀片一下下刮似的疼。 完啦,全完啦…… 查家本不是乡贤,在前朝只是做点小买卖,比破落户强一点儿。幸亏大清兵临城下的时候查老爷懂得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审时度势,在城内举事,里应外合引了天兵入城,自己也如愿以偿地做了包衣阿哈。虽然要换衣服、剪头发,可那峨冠博带是亡国陋规,金钱鼠尾是新朝雅政,那些刁民乱匪既然连这点道理都弄不明白,死了不是活该吗? 查老爷当时在场陪着旗人说笑,自觉是一生中向大清表忠心走的最妙一步棋。刁民们暗地里骂,打量他不知道,他门儿清。刁民越是骂,大人越是重用自己,通州官场上哪个不知道查老爷是大大的乡贤,忠心为国? 自那以后,一半靠着主人的赏赐,一半靠着从反贼抄家的分润,查老爷在这通州城也是个大大的人物了。 可今天一场没头没脑的大火,让一切都完啦。查家毁了,全毁了…… 查老爷一边气嘘嘘地颠颠跑着,一边偷偷地低声呜咽起来。雨淋在身上渗进骨头里,寒气逼人。 平日里他也吃斋念佛,自觉是查大善人,也爱做些“劝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的诗,或是诵一诵前朝“不作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的句子来讽喻乱匪,素有文名,现如今却是满心的懊恼,什么都想不到,唯有放声一哭了。 还好,有了这些田契地契,自己总算是没倒霉到底。明日,只要明日,找上门央求大人下一道文书谕令,在通州城里搜捕乱匪……有杀错,没放过,要是没一二百人头落地,查家的脸面也就搁下了! 到时候查抄反贼家产,自然慢慢算计,中间关节方便一二,查家总不会败落。 心下盘算着明日的筹划,查老爷眉眼又渐渐转开。 后门在一条暗黢黢小巷的尽头,出了小巷就是大道,查老爷已经信不过府里了,乱匪很可能就混在人群里等着哪。求上旗人那里睡一晚上,明日再做打算。 地上泥泞极了,雨水早把地泡得松软湿滑,偶尔就着巷口的微光能看到地上水洼的反光。暗极了,甚至看不清楚旁边的墙壁,查老爷盯紧脚底下,趟着烂泥一步一滑地往外走,双手捂紧了怀里的包袱,十几步的工夫就摔了两跤,滚了一身泥水,狼狈得像一条狗。 查老爷突然想起来年轻时候了。那个时候好像也是这样,捂着自己仅有的一点儿东西,懵懵懂懂地晃荡。然后是做买卖,然后就是大清朝。绕了一圈,七十多岁的时候自己还是只剩一个包袱的东西,不知道明天。
人老了就没精力再拼了。自己也快入土了,到时候怎么办呢? 于是查老爷一边稳着身体,一边想着自己走了以后的事儿。 至少也会很风光。吹吹打打,走个半条街,浩浩荡荡走过通州城,整个城的人都知道。请几十号人哭灵,几十号人撒纸钱,几个儿子嚎丧,正妻守寡,小妾出家,祠堂里还有个牌位常年享着香火…… 呸,不吉利。 查老爷一个趔趄,手忙脚乱地摸索着扶住墙,往前慢慢悠悠地挪。再走几步就是巷口了,这节骨眼上再把骨头摔断就不值当了。 前面,就是前面…… 然后,他感觉到好像撞上了什么东西。 一个人安静地盯着查老爷。他穿着一身暗色衣服,查老爷摸索着撞上的是他的右手。 或者说右手握着的东西,一柄短刀。 如果查老爷能看到这柄刀的话就会发现,不同于市面上常见的短刀,这柄仅仅一尺二寸的刀的护手和他见过的都不一样。 这个人一言不发地挥动了双手。 卜卜卜卜卜卜卜卜卜卜卜卜卜卜卜…… 三秒钟过后,这个人脱掉身上沾血的衣服,离开了小巷。 血丝一点点溶入了地上的水洼,晕染开渐次变淡。 喀拉—— 一道霹雳明晃晃地照亮了通州城,倾盆大雨兜头浇下来,把小巷里一具头脸和身上已经稀烂的尸体染得狼藉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