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一个藩镇控制权的易手
经过安史之乱及之后的混战时期,河北的世家大族实际上已经被从根子上打击了一遍。清河、博陵、赵州、范阳、荥阳这五郡之地,无不是河北诸藩镇长期拉锯缠斗的地区。再加上河北居民风气的逐渐胡化,变成一个武人统治的地域,连年战乱又使得地方土地所有情况大为变迁,使得以儒学宗法为信仰,依靠庄园土地为经济基础,婚姻为政治纽带的崔卢李郑门阀体系逐步衰微下来,而不得不通过与寒族地主同样的科举方式来晋身政治核心。虽然远较魏晋时期的九品中正制特权衰微,但高门华族的文化传承和家学底子总是要超过一般下层家族,因而在科举制度下,倒也并非处在太大的弱势之下。这些高门大户,转眼又靠着子弟的进士身份,获得了衣冠户的称号,照样可以轻税免役。总的来说,整个唐帝国的行政体系,基本上还是把持在汉族士族的手中,只不过是经过科举制下的士庶合流,高门大族的话语权没有前代那样明显,所谓的超级大门阀,也不复存在,只能影响州县之类的较小地域,而不能像前朝的乱世年代割据一方。这从诸藩节度使大多都是武人出身,而非世家子弟便可看出。柳宗元的母亲柳卢氏,究其郡望,也是范阳卢氏此种一等一望族,却沦落到贫苦交加的家境,最后为郭德罡所收留,也是世家逐渐衰落的一个实例。 但所谓的山东士族,一直自持身份家学,连李唐皇族都视为夷狄之类,心存鄙视,连与皇室联姻都不肯,作为郭家这种军功起家,在习俗信仰上又倾向胡化,举止颇不合儒家礼教的家族,自然是视作暴发户,不肯与之多做交往。而进士出身的寒门子弟,又将郭家认为是依仗权势出身的粗鄙武夫,虽然官高权重,但举门上下没有一个有功名的,可谓是没文化的典范,也不屑与之结交。而郭家大肆营商,又为崇尚耕读传家的地主阶层整体不齿,这种文化上的孤立状况,反倒使得郭家和地方藩镇的武将们在利益与处境上有了更多的共同点,合作起来也更为容易。 不过儒门人士之中,也并非没有清醒之辈,比如大唐德隆的高级副总裁李吉甫便是御史大夫之子,名正言顺的赵郡李氏。而醴泉管委会的执行主任武元衡,更是武则天的后人,名正言顺的进士出身。虽然此两人最初加入德隆的经过都有些不情不愿,但见识了经史子集,礼教功名之外如此广阔的天地之后,这两人倒也开始慢慢地习惯用德隆那套奇奇怪怪的行为模式来处理各种奇奇怪怪的事务了。在整个德隆体系中,这样的例子并不罕见,诸多不能依靠家族势力入宦,又不能挤过科举这个窄门的寒门士子,为了进入藩镇幕府以求得官职出身,不得不曲线救国加入德隆的各种分支机构,倒是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郭德罡的人才危机。 至于那些已经加入了藩镇幕府,又与郭家发生了某种紧密联系的人物,则试图依靠德隆体系越来越强的势力,为自己更进一步做些准备。白居易的父亲白季庚,就有这种打算,现在,他等到了一个重要的机会。依照唐例,节度使领所治州刺史,作为徐州别驾,白季庚在事实上是徐州地区的民政最高长官,也是武宁军藩镇服从于唐中央政府管制的一个标志。可以说,德隆在徐州地区经手的大部分民政商业项目,都要与白季庚分润一些,也少不了他的参与。而白居易跟着郭德罡去了关中,便可以视为白季庚对郭家的输诚,隐隐有些以子为质的意思。也正是因为如此,郭德罡才能放心德隆在徐州的利益不会受到损害。不过,就在郭德罡向长安进军,郭二斗已经抵达濮州准备渡河前往魏州的时候,徐州的武宁军却发生了一些变故。 在整个德隆体系中,沿漕运各个藩镇必须牢固地绑在郭家的算盘上,不能有任何的意外发生。这中间虽然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但最重要的是,在这个交通并不算是发达的社会状况中,漕运才是国家的生命线,掐住了漕运干道,就等于掐住了唐中央政府的脖子,郭家目前在朝廷中的地位,才能稳妥地保持下去。而徐州和武宁军,就是这个体系中最为重要的一环。这不单是因为徐州是德隆重要的生产基地,还因为梁山泊和濮州的大量出产,都是通过泗水运抵徐州,再转运京洛淮扬诸地。因此,要将徐州牢牢控制在德隆手中,就必须将武宁军整个藩镇的影响权,控制在德隆手中。 按照郭德罡的分工,何善水专门负责徐州的工矿企业,还有汴泗三角地段的万科金地集贸市场。经过数年的经营建设,这个集贸市场早已发展的颇为庞大,规模竟是超过徐州旧城,被徐州百姓称为万科城。这地方的经营市政,却是与醴泉经济技术开发区颇为相类,也是有个被称作业主委员会的机构,永平、宣武、天平、平卢、淮南、两浙、武宁诸藩的商户和军需官,都有自己的代表在这业委会里,每日也是行那泡澡堂子扯皮交易之事。徐州地方也好,节度观察衙门也好,都对这个城外之城伸不进手,要有什么政令摊派,也只能老老实实和万科城业委会来打交道。 地方文官还好些,武宁军的方镇兵却对万科城这种态势极为不满。这种不满,一是来源于常年游弋在汴泗水上,喷着大唐物流字样的奇怪黑色兵船,和穿着古怪灰黑军服,名为万科金地集贸市场治安联防队的那些私兵,二,则是武宁军节度衙门迫于压力和万科城业委会达成的协议,各镇的军官士卒,进入万科城都不得携带兵刃,不光其他藩镇如此,就连武宁军的兵,也不得如此。这条协议的起因,却是因为这些藩镇兵平日里跋扈惯了,时常欺压那些小商小贩,到了万科城里面也来撒泼,与其他各藩的兵士,还有万科联防队发生了好几次械斗,甚至还闹出了人命。这条协议被武宁军内那些莽夫视为奇耻大辱,时刻想着要报复回来。 兴元元年端午节,武宁军节度、徐海沂密登莱观察等使、徐州刺史高承宗病逝。按照节镇驻军的本意,是要拥立高承宗的儿子高明应为节度使,他们的计划也不外乎先行拥立,再上表中央求得正式的节仗任命罢了。殊不知在此时,藩镇世袭正为朝廷所不容,魏博田氏、淄青李氏都是因为妄图世袭而遭进剿,而在武宁镇,话事的早已不是他们这些雇佣兵,而是大唐德隆。 所以,当万科城的业委会表示不承认高明应的节度使资格,而要等德隆方面认可的王智兴回到徐州再做决定时,武宁军的方镇兵,便决定以此为借口发起兵变,洗劫一把万科城,好好教训下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商人。况且,作为淮北最大的贸易中转地,万科城里各种物资堆积如山,金银财帛不计其数,这些兵痞早就眼红的不得了,想要大抢一把了。那高明应武家出身,哪有什么见识,平时见自己父亲对郭若沫何善水等人唯唯诺诺,甚至对白季庚还要低头,全无一方节帅的气势,早就恨得牙齿痒痒,现在眼看着德隆这边摆明架势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自己便也想要以此来捞得一票,顺便立威,以收将士之心。反正到时候抢完了,只要命士兵乖乖回营,再找几个替死鬼出来,砍了脑袋,自己也有了平定兵变之功,求得节仗,也就不在话下。等到白季庚发觉高明应不大对劲之时,他已经只能在自己府中放出一支钻天猴给何善水报信,而无法越过上百武宁兵的严密包围,离开徐州州衙半步了。
当然,兵变自然是被平定了的,只不过这个功劳并没有记在高明应的头上,而是记在了白孝庚的头上。按照事后中书门下收到的汇报章程,白孝庚在徐州民众和团练的热情支持下,在叛军不得人心的情况下,依靠团结起来的市民们,仅仅花了三个时辰,就将围攻州衙和节度使衙门的乱军平定。可惜的是,高家一门老小,都在叛军纵火节度使衙门的意外之中,命丧火场,无一存活。至于这些团练民众,为何会装备有陌刀连弩,冷锻明光铠,汴河中的大唐物流运输船上,又为何发射了诸多八十一联装二踢脚,这些事情自然是一句话也没有提。再至于事后武宁军重建之时,那些联防队员堂而皇之地变成了武宁军的方镇兵这种事情,登州刺史、武宁军节度副使、徐海沂密登莱观察府判官白季庚和从天上掉了个武宁军节度使在头上的王智兴,更是一句话也不会提了。 不过有的人脑子还是清楚的。比如刘洽和曲环,就真正认识到了自己这个节帅的位子,到底是靠着谁才能安生地坐在那里。而到了魏博的郭二斗,跟自己的大舅子的谈判也就顺利了许多。 “大舅哥啊,你只要签个字,我们就是名正言顺的一家人了,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就是小郭使君的事,小郭使君的事,就是郭家的事,郭家的事,就是德隆的事,德隆的事,就是朝廷的事,朝廷的事,就是天下大事。看看徐州的事情,你说,以后你还用担心自己朝不保夕嘛……” 随着田绪在那份德隆董事的聘书上按了手印,魏博镇也终于算是加入了德隆大家庭,重新回到了大唐朝廷的怀抱了。只不过过了两日,濮阳津码头上巨大的企业号、约克城号和大黄蜂号滚装渡轮,便开始源源不断地将钱帛兵员粮草甲仗,以及李吉甫的筑路大军,送上了黄河北岸,以令李抱真、王武俊、张孝忠、田绪和朱滔一致惊讶万分的高效率,开始了德隆在黄河以北的建设工作。 看着南门外堆积如山的巨大黑色集装箱,田绪依然无法从这种梦幻般的经历中解脱出来。 “妹夫,你那位少主人,到底是怎样的一位人物啊……” 当然,田绪不会想到,自己到最后娶了嘉诚公主,成了自己妹夫的少主人的姨夫,而前来送亲的,就是他的这位关系错乱的外甥。这是后话了,此处暂时按下不表。此刻,田绪热泪盈眶,他终于,傍上大款了。 【注1】唐制,节度使管军政,而观察使监察地方行政,乃是两个系统。毕竟从理论上来说,州是归朝廷直辖的,观察使只是一个临时监察任命而已。到唐中后期,军权凌驾行政,因而节度使一般都兼领观察,加御史大夫衔,而观察则未必领节度,像江西、湖南、陕虢、鄂岳等军事上较弱的方镇便只有观察而无节度。 【注2】在正史上,高承宗死后高明应接任,王智兴要到长庆二年(822)才以兵变接任武宁军节度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