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一位权臣毫不意外的死亡
卢杞是一位很牛逼的政治家。他的牛逼就在于,可以让大唐帝国在长达三年的时间内,中央政府的决策几乎每一件都起到了负面效果。从魏博一镇的叛乱开始,每项决策都把大唐带入更深的泥潭,到了最后连皇帝都被赶出了长安,可谓是一步错步步错。但是偏偏这位德宗皇上呢,是个颇为在意自己名声的人,一心想做个贤明圣君,但是心眼又小,最怕别人说自己识人不明,一直硬撑着要用卢杞。作为一个继承了这么大一个摊子的家族传人,要找一个不错的经理人,实在是很难。既要在制度的条框之内找一个有能力的,又不能让他的能力给自己的皇位造成威胁,最重要的是,这个人还不能让自己讨厌,以及,让别人讨厌。 帝国就是这样,制度都是最完美的,实施的时候都是要打折扣的。或者说,建立在靠天吃饭的农业经济基础上的这一整套制度,一环套一环,完美而严密,却要靠最顶上那个人的智商和情商来决定它的运转,而一个皇帝的性格和智力,完全就是随机产生的。用变量来指导常量,用一个臣子们设计出来的,自己又无从掌握的体系来约束臣子们,这就使得大唐帝国的这座权利金字塔,最顶端一个微小的波纹,就引发最低端十分严重的震荡。这是那高高在上的皇位所具有的无限势能所决定的,这也是帝国最致命的命门。 卢杞的问题就在于,他太让别人讨厌了。尤其是帝国近畿最大的武装力量统帅李怀光,非常的讨厌他。当然,这中间存在对唐政府安危的考虑,以奉天一小城,被围城一月有余,早已是案上鱼rou,李怀光带了五万兵前来,还不是想怎样就怎样。还有一层深点的原因,乃是汉人文官看不起胡人武将,再深的原因,便是怕李怀光有安史之志尔。 但是对李怀光最警惕的,却是郭德罡。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大历十四年,李怀光就差点变成了今日的朱泚。这也是为什么他在蓝田便与李怀光早早脱离关系的原因,而德宗皇上对李怀光根子里的不信任,也是来自于那个长安流血夜。在募兵制的节镇体系下,方镇实际上形同军阀,中央只能分化制衡,却不能彻底根除,这种情形倒是与民国之际颇有些相似。神策军便是那中央嫡系,李怀光便是西北军,朝廷调他去河北剿匪,又回来做平叛主力,现在李怀光在咸阳逗留不进,倒是颇有些郭德罡所知道的某一事变的味道。巧的是,那事变也是在关中发生,看来历史还真的是有某种隐隐的规律。 “师傅你看这李怀光,是否是必反?” “朝廷需要他反,不然西北京畿,谁能制约他的天大功劳?” “此话怎说?” “安史之后,朝廷最怕边镇尾大不掉。老令公再造唐室,还不是最后把朔方军一拆为三,自己解甲归田。换作你是皇上,身居长安,在泾水上游两日路程的地方便有一个手握数万重兵,又有天下大功的大将,而且他的忠心又不是那么可靠,你会如何想法?数千泾原屯田兵,就能逼得朝廷出奔奉天,更何况数万百战边军!” “所以,朱泚在一天,李怀光就安全一天。一旦朝廷安定,便是兔死狗烹……” “皇权稳固第一,其他的都可以谈,你不看,魏博的田悦,恒冀的王武俊,和朝廷打了好几年,这不是也没事了?无他,他们远在河北,夺不了这李家天下啊!但你要是学了朱泚,另立正朔,那就是你死我活了。” “恩,人民内部矛盾,统一战线,敌我矛盾……” “话说回来,我们必须要让李怀光反。” “这又是为何?” “他不灭,我们便拿不到朔方。” “要朔方有什么用?” “鏦儿你好好想想,你年纪轻轻,已经是实权刺史高位,在此之前,只有薛嵩之子薛平有过如此先例,而他不过是在他老子做节度的昭义军下属的磁州做个挂名刺史罢了,哪里像你,几乎把持朝廷两税之外的全部财赋,如今天下战乱,朝廷窘迫,还需要你敛财,万一承平安定呢?刘晏的下场在前,你也不是没有看到吧。” “师傅的意思是……拥兵……” “拥兵自重。必须要有自己的一块地盘,自己的武装,要谁来动你,都要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 “做军阀?” “门阀、财阀,最后都是军阀,郭家本身便是朔方军阀起家,怎么能忘本呢?” “濮州为何不能做军阀,要去朔方?” “濮州四战之地,万一朝廷要动你,你觉得四面那些藩镇会放过你?我想,高承宗他们对你的煤矿铁矿早就垂涎了吧。” “而朔方在西北边陲,不图国内,单向胡境……” “不错,正是此意。河西陇右,大有作为啊。” “那我们,就推李怀光一把……” 和元道长的意思相同,郭曦也同意这正是把李怀光从朔方拔起的好机会。但郭曦的意思却是,只有除掉卢杞,李怀光才会速反。 “卢杞为相一日,李怀光就要忌惮他一日,jian臣的用处便是在此。”郭曦坐在沙发上,烤着暖气,喝着袋泡茶,如此说道。“另外,还要让皇上一直在此事上被逼迫下去,如此,皇上才会更加嫉恨李怀光。” 李怀光最初几封弹劾奏章,都被留中不发。但郭德罡暗地里让友爱部的人去与李怀光联络,将底稿要了将来,全数印成大字报,在奉天大肆张贴,又印了许多漫画,将这些年来桩桩弊政,全部指向卢杞。比如有一幅,便是画了阴阳脸的卢杞,右手拿着算盘,耳朵上夹着周笔笔,正在数含元殿有几根房梁,暗讽他收物业税之事。沿漕诸镇本来就和郭德罡一个鼻孔出气,消息传播下去,曲环等人便联名上书,弹劾卢杞,这些折子,也被印成传单大字报,在奉天大肆散发。所谓墙倒众人推,那些清流台谏,御史文官,也纷纷开始掉转矛头,弹劾起卢杞来。到了腊月十九,德宗皇上的那张薄脸皮终是挂将不住了,下命将卢杞贬为新州司马,白志贞贬为恩州司马。
这俩地界都在广西,按说已经够远了,但这离李怀光要杀了卢杞的要求还差得远。于是在建中四年的除夕,前首相卢杞,被发现死在了奉天城外的一个驿站,看起来,像是自己上吊而死的。当然,大家都心知肚明,这肯定是李怀光派人干的。 但是某位当事人,却不这么认为。 “废物!废物!派你们去劫个人,都劫不回来!”一个脑后拖着辫子的大胖子,在咸阳的大帐里跳来跳去,好像是一个皮球在地上不停地蹦。他挥舞着一根牛腿骨,十分恼火。 “大帅,我们到的时候,卢杞已经死了……” “滚,都给我滚!”李怀光已经气疯了。他本来的打算,是要把卢杞扔进兵营,让自己的那些儿郎好好品品宰相的ju花的,可惜,这个愿望落空了。 …… “卢杞啊,身为人君,也有说不出的苦痛,这杯水酒,就遥寄我们君臣一场吧……朕始终是知道你的,你是一个清忠直介的好人,他们,都误会了你啊……”孤独的皇上一个人坐在奉天县衙之中,这个除夕,分外凄凉。 …… “临死前,他说什么了?”某个小孩子叼着一根仙麻,双手插在口袋里,冷冷地看着在军营空地里乐呵呵地放着烟花的士兵们说道。 “斩草,就该除根……”某个大胖子端着三彩公鸡碗,掂起一块山楂糕,丢进了嘴里,咕咕囔囔地说道。 “那师傅你除了么?” “鸡犬不留。” …… “看啊,好大的ju花!”杨家庄旁边仅剩的几户人家的小孩子,兴高采烈地吃着官军送来的棒棒糖,指着泔河边上夜空中爆起的金黄色花朵,兴奋地跳着,叫着。 建中四年,便在这淡淡的硝烟之中,远去了。 天下,还是一样的乱。 就让他乱下去吧,要不然,我们的主人公,也活得太没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