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今夕何夕
朋友。短短的这两个字,其所承载的分量究竟有多重,恐怕也只有朋友自己知道吧。 “还记得那日你在醉玉天香送别我的时候,唱的是哪首歌么” 长鱼酒点头:“当然记得。”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 “怎样?那你俩今天,究竟买不买我吴起这个面子?” “你这个没信用的混蛋!”云樗低声骂了句,又瞥了眼长鱼酒,道:“我们今日可以买你这个面子,但你要记住,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买你这混蛋的面子,绝不会有下一次了!像你这种不讲信用的家伙,朋友只会越来越少,最终全部离你远去!”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吴起道,“反正你们今日能买我这个面子,我就很开心。保不准你们下次还会买我面子呢!” 他愉快地端起酒杯,向长鱼酒和云樗示意。 “混蛋!无耻!”云樗虽满脸愠怒,但还是伸手接过了酒杯。 长鱼酒也伸手接过酒杯,但他没喝,只是冷冷地看着吴起。清冷的月光下,他的脸上仿佛凝了一层霜,散发丝丝寒意。 “要我买你面子也不是不可以,你可买我的面子?我请求你换下桑柔,你做得到吗?” 吴起叹了口气,望着夜空中的明月摇头道:“哎,看来这酒是注定喝不成了……真是可惜。” 明月无声,星光无语,大荒原里一片沉寂,秋蝉在角落里发出轻微的鸣叫声,仿佛在挽留秋天的脚步。秋霜即将逝去,随之而来的是严酷的寒冬。 “谁说喝不成?”长鱼酒忽然端起了酒杯。 “喝酒就是喝酒,无关脸面。” 他将杯中烈酒统统灌入咽喉中,一滴不剩,辛辣的味道刺激得他直想流泪。 “酒很烈,慢些喝。小神仙,如果你觉得撑不住了,就停下来。”吴起好意地提醒道。 云樗怕自己又像之前那样呛着,便小口小口地品啜。可还没喝上几口,两朵红晕便浮上了他的小脸。果然还是不胜酒力……半杯过后,云樗已隐隐显出醉态。 吴起又为自己倒了一杯,三个人隔着冰冷厚重的铁栅无言对酌。长鱼酒平日里自诩酒量不错,可这回他还没喝上几口,就已经半醉半醒,有些神志不清了。 “喂,我说,你把桑柔换掉吧。”他打着酒嗝对吴起道,“换我也行……这种装神弄鬼的事情,我最……最在行了。” “那怎么行?”吴起也喝得有些微醺。若是换作平日,他是绝对不会放任自己这样醉过去的,但今夜他只想大醉一场。 “规矩都教了,哪还有换人的道理?” “切!你这人,不是从来都不讲规矩的么?”长鱼酒醉笑着倚在铁栏上,又一口气将杯中酒全部喝干,“像我这种没规没矩的人,上去不正好。” 吴起也笑。他笑着为自己又斟了一杯酒,“你是爱着她的,对不对?不然也不会这么,这么紧张她了……” 云樗已经喝得两眼冒金星了,狱中微暗的灯火在他视线里不断氲散开来,放大,模糊。 “我说你们两个,还……还真是厉害,这么烈的酒,还能边喝边聊天……不像我,嗝……” “那你呢?”长鱼酒笑着又问,“你是爱素萱娘多一些呢,还是爱田玉儿多一些呢?哎,这酒烫得我肚子里都起泡了呢。” “好久没人在我面前,提田玉儿这个名字了。”吴起倚靠在铁栏杆上,与长鱼酒仅有一拳之隔,两个人离得很近,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你现在突然提起这个名字,感觉就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一样。我的意思是,恍如隔世,那种感觉,你能明白吗?” “所以你上辈子爱的是玉儿,这辈子爱的是萱娘喽!”长鱼酒含混不清地醉笑道。 “别瞎讲,我吴起连半辈子都还没活到呢,哪里来的两辈子?” “那……说说你这半辈子不到的事儿吧。”长鱼酒眯着眼睛道。 “玉儿吧,算是我生命里的第一个女人,说一点感情都没有,那绝对是假的,更何况后来啊,我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在那以后她就像一块顽石硌在我心里头,每每想起来,就觉得很不好受。但无论如何,生活总是不得不继续呀,所以我总是不断不断地强迫自己去忘记她,至于究竟强迫了多少回,就连我自己都有些不耐烦了。” “那是你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长鱼酒毫不留情地如斯评价。 “是啊,是我自作自受,活该受折磨,不像你俱酒,是真的命不好,生不逢时。韩妃跟了你,也是苦。” “可毕竟一切都过去了,不是吗?往事莫重提,提了也无益。” 长鱼酒端起酒杯痛饮一口,将头枕在冰冷的栏杆上,偏过头对吴起道:“那些过去的人过去的事,我总有种莫名强烈的感觉,他们再也不会出现在我有限的生命里了。生活就是生活,哪里来的这么多时间交错和机缘巧合?我和我的过去,中间就好像隔了一层薄薄的透明水雾,我们只能两厢对望,看到个大概的朦胧轮廓,却始终回不去。” “是啊,根本就回不去呐!这些年来,我一直不断地试图逃离自己厌恶的过往,最后却发现,它根本就不会追过来,多么可笑!一切的一切,不过是我自己在同自己较劲罢了!” “你还没有回答完我的问题呢。”长鱼酒道,“玉儿和萱娘,你究竟爱谁多一些?” “玉儿吧……”吴起咂了砸嘴道,“那时年少轻狂,懵懂无知,也容易动感情坠入情网。现在年岁大了,看得多了,经历得多了,反倒不太容易再爱上一个人。” “那么萱娘于你而言,又意味着什么呢?”长鱼酒穷追不舍地问道。 “红颜知己吧,或许更多。人生在世,一个人在外漂泊久了,总还免不了有些孤单。偌大一座禹王城里有她相伴,知道当自己一身疲惫地归来时,还有人会为自己点一盏灯,牵挂自己的喜乐安危,我就已经很满足了,不再奢求更多。”吴起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怅惘。 “可你毕竟还是一个人离开了魏国,不是吗?你没有带她一起离开。”长鱼酒道。
云樗迈着踉跄的步子,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嗝……你们在聊什么呢……我也要听……我,我……” “呵,带她离开?你当是带件衣裳带几个铜板吗?这么容易!”醉眼朦胧间,吴起笑得很是惆怅,“你要让一个女人跟你走,就要好好负起责任。现在的我,就连自己的前程都担不起,更何况是她的呢?” “也是呢。”长鱼酒轻笑一声,道,“不过你现在已经混到丞相了,位高权重、势力滔天,叱咤风云、唯我独尊,难道你就没有想过派人接她过来,与你同住吗?” “混到丞相那又如何?” 吴起略略一挑眉,偏过头对长鱼酒道:“即便混到如今这般田地,我依旧担不起自己的前程。我们做奴才的,不过只有看主子脸色行事的份。伴君若伴虎,朝堂上杀机四伏,迈出的每一步都像是从深渊上走过,从薄冰上屡过。倘若我哪天一个不慎丢了相印,到时候又该如何?难道要带着她睡大街么?” “所以你这辈子是注定不会带她走喽。”长鱼酒扼腕叹息道,“兴许她宁愿跟着你睡大街呢?” “纵然她心甘情愿,我也是绝不会答应的,就像你也不愿见到韩妃跟着你吃苦受难那般,我心里同样也会不好受。” 酒喝得差不多了,吴起吩咐随从再取些酒来。 “或许往后有机会,我还会回禹王城去看看她,顺便也去看看我曾经的那些部下,孤之过,孟公冶,无论如何,他们也算是与我一道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哎……说到阴晋之战,我总觉得就好像是一场隔世大梦,在不见天日的落雪崖里关了那么久,都关得我记忆模糊了。”长鱼酒轻叹一声,思绪犹然停留在那个朔风凛冽的冬季。 “阴晋之战也成过去了,回也回不去,纯当是个念想吧,想到还有人曾与你一起出生入死,想到当年的金戈铁马,冲锋陷阵,如今也就没有什么遗憾可言了。” 长鱼酒忽然觉得内心一阵悲凉。他端起酒杯,猛灌了自己一大口,辛辣得眼泪直流。 “还记得吗?”吴起望着窗外,眼神飘忽,“当时,你可被画镜那个女人折磨得差点发疯,有一回还从城楼摔下去了。幸好你这家伙福大命大,不然早被战马踏成rou泥了。” “你不也是吗?”长鱼酒笑道,“战败第二日在雪地里,你面对着阵亡将士的尸首,情绪几乎濒临崩溃,却依旧装得像个没事人一样,吩咐剩下活着的人清理战场。” “不装能行么?”吴起醉眼朦胧地轻笑道,“我若慌了神,你们俩还有孤之过那小子,能不跟着慌神儿?” “也是哦。”长鱼酒又举杯,“不过咱们最后总算也赢了,至少没白枉费弟兄们的性命,也算给了他们一个交代。” “嗯。”吴起低声应了句,便不再开口。 “哎呀这酒喝得我头晕死了!我不喝了!”云樗任性地将酒杯丢到一边,索性枕着茅草堆呼呼大睡起来。 “所以你依旧不愿放弃桑柔,是吗?”长鱼酒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