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陆羽茶馆遇刺（一更）

    杨云降走后，又来一位年轻人，推开寺门，大踏步而来，飞雪舞动的天气里，他还偏偏穿一身白，手腕处镌有一朵梅花。孙寡嘴一见，顾不得啃黑酱鸭脖了，奔了过来，抱住此人，亲热不够：大哥，可把你找着了，你没事吧？

    此人就是白小义。两个兄弟四臂相接，热乎劲儿令菡萏和臭儿也感到震动。孙寡嘴胸中热浪翻滚，嘴一咧，眼泪叭嗒叭嗒掉了下来，他说：大哥，俺还以为咱们兄弟见不上面了呢，老二他已经死了。

    怎么？白小义虽然恨透了贺方寸，但人死仇消，看着孙寡嘴在雪地里解开了包袱皮，贺老二脑袋乌青，眼睛还圆溜溜地瞪着，脸上全是血污。白小义蹲下抓了一把雪，抹在贺老二的脸上，仔细擦干净，并抚平了他的双眼。沉默多时，白小义问：老二是怎么死的？

    孙寡嘴讲述了以往的经过，白小义当胸抱拳，冲着菡萏致谢。菡萏却扭转腰身，呵呵一乐，说我不冲你啊，梅花白，我是冲着这个孙寡嘴，他搬我去枯鱼肆赌庄救你，条件是认我为干娘。

    白小义一愣，瞅着孙寡嘴。孙寡嘴浑身不自在，说：戏言，戏言啊。

    孙寡嘴问：大哥，你是怎么离开枯鱼肆赌庄的？白小义蓦然脸一红，看看菡萏和臭儿，压低了声音：这事儿回到山寨再说。

    白小义大踏步来到瑞麟寺的佛堂下，虔诚地跪下，大声说：师傅，弟子白小义看您来了，伏虎山八百弟子恭请师傅回山过年。

    这一举动，令孙寡嘴也傻了，守在瑞麟寺里的老僧就是当年诱杀一代名将曾格林沁的顾三爷，孙寡嘴上山入伙之时，顾三爷已经归隐，白小义已是伏虎山的正主儿。他常听大哥提及这位老前辈，但从未谋面，谁料这座破败的庙中，藏着一位叱咤江湖的奇人。老僧慢慢地离开了蒲团，从泥胎弥勒佛面前合十参拜，好大一会儿才踱到堂前。

    白小义又磕了一头，朗声说：师傅，小义来看你来了！老僧伸出铺扇大的手掌摩挲着梅花白的头顶，白小义一股热浪上涌，这位铁骨铮铮的汉子动了真性情，他眼含热泪，以额磕佛堂地下的石板，说：小义不孝，干爹住在这么一个地方，腊月里也没个火炉子，您老身边也一个人也没有……小义心里难过，特来请干爹回山过年。

    顾三夜无嗣，弟子白小义继承了他的衣钵，同时也是干儿子。

    老僧摇摇头，指指佛堂的弥勒，不肯离开。孙寡嘴这才发现这位大和尚不聋。老僧搀扶起白小义。梅花白在师傅面前，显现了一丝依赖之情，他搂着师傅的肩膀有些撒娇地说：干爹，你一定得回去，您不回去，这年过得什么劲儿！我在弟兄们拍胸脯拍得咣咣的，保证请您老回山，无论如何，就是跪门也得请您回去。您要是不回，我这个大寨主的脸在他们面前都没地儿搁。

    老僧仍是摇头，一语皆无。看着顾三爷光光的脑袋，白小义痛心地说：干爹，都怨小义，小义没本事，到现在都没抓到害你的仇人。

    数年前，顾三爷在伏虎山之际，感叹西洋炮火的强大威力，武林有句话，神仙难躲一缕烟，武功再高超的人，也无法和枪炮抗衡。顾三爷决定下山采办一批德国火枪，和军火商谈的顺风顺水，钱奉枪来，军火商请顾三爷到大沼府的陆羽茶楼喝茶。

    陆羽茶馆是大沼府一等一的大茶楼，在齐物大山的山脚处。这里汇聚苏鲁豫皖的极品茶叶，茶楼是南来北往水岸两路客商会晤之所，所以茶楼日渐红火。

    军火商来自福建，叫商太炉，四十出头，果断干练，他曾是袁世凯在天津练兵时的一个小头目，后来耐不住军中的清苦，凭着和军方千丝万缕的关系，私自做起枪火生意。顾三爷和商太炉接上了头，发现他性情豪爽，不拘小节，三下五去二谈好了价钱，彼此相处尚有余兴，商太炉提出要去茶馆畅谈，顾三爷是位孤胆英雄，虽然心底也闪过一丝疑虑，但马上又释然了，只带着四个亲随到了陆羽茶馆。

    商太炉点了一壶福建家乡武夷山的大红袍，品茗闲聊。他问顾三爷，茶楼的主人是谁？

    这可把顾三爷问住了，陆羽茶馆不过新近时兴的茶肆，听说真正的主子是一位中年女人，绰号叫什么茶仙的。现任掌柜的一口京腔，姓秦名稚芬，是个温和的中年人，估计是奉命管理茶馆。顾三爷见过几次这位秦掌柜，脸色白净，谈吐斯文，好像一个私塾先生。后来一次有蛮汉在茶馆闹事，嚷嚷着要喝花茶，欲在茶馆携妓取乐，茶博士见来人彪悍，赶紧搬来了秦掌柜。当时，顾三爷正在品茶，听得外面喧闹，就从二楼包间里出来，靠着栏杆看究竟。他打算阻拦闹事者，但秦掌柜攥着一把折扇过来了，他和这位闹事的笑着说几句话，站在楼上，顾三爷也听不仔细，大抵说的是陆羽茶馆只是个清茶馆，从来不搞那些污七八糟的玩意儿。闹事的不依不饶，秦掌柜见围观者甚众，便邀其去内室说话。不大一会儿，这位闹事者低三下四地出来，耷拉着脑袋灰溜溜地离开了茶馆。顾三爷也感到新鲜，暗自佩服秦掌柜有手段。

    商太炉侧耳倾听，颇感兴趣，说这个茶仙的女老板有啥背景？

    顾三爷也摇头，说只是听人提及过，她从来没在茶馆现身。

    又说了几句闲话，忽然，有伙计挑帘进来禀告，说有位客人瞧着商爷眼熟，怕是认识。说着，伙计递来一张纸条，商太路一看，面色立变，躬身告罪，说三爷，我先失陪一会儿，不料在大沼府遇见故交啦。我去打个照面，去去就来，去去就来！

    顾三爷拱拱手，一个人留下来品茶，一等二等却不见了商太炉的踪影，他心里不耐烦，挑帘出去，倚拦一望，正好看见了大沼府衙门的捕头花脸狐从门首进来，这厮一脸白癜风，所以得了这么一个绰号，他擅长鹰爪力，和戳脚门的隋大彪都是公门中的高手，而且功夫不在隋大彪之下。顾三爷从不和公门的人打交道，放下帘子，继续饮茶，那料一碗茶喝了半杯，就腹疼难忍。随即，从帘外冲来十余名杀手，皆是黑纱罩面，不容分说，冲着顾三爷就砍。还好凭借三爷一身的硬功夫，总算杀出了重围，打马回到伏虎山。只是四名亲随全部遇难。山上有个姚一帖的名医，抢救及时，保住了一条命，但残毒未尽，顾三爷由此失声，喉咙一句话也说不出。他力辞伏虎山大寨主的位子，秘密下山，来到瑞麟寺剃度出家。这个寺院原来有位主持叫浮云禅师，年逾百岁，禅师圆寂后，就剩下顾三爷一个人守在这个古刹。

    白小义见师傅不为所动，继续苦苦恳求。老僧摆脱了他的纠缠，站在寺院当中，拣起一根枯枝，在雪地里缓缓划着，写了十个字：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

    白小义看见这十个字，泪涌而出，知道师傅已经下定决心，不再过问世事。他复又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头。起来后，白小义对孙寡嘴说：老三，我们回山吧。

    孙寡嘴辞别了菡萏和臭儿，他与大哥走向寺门。突然听得一声巨响，白小义忙回头看，见已入空门的顾三爷双臂把住了那座巨大的石麒麟，身子缓缓下沉，两臂缓缓上举，竟然举过头顶，菡萏愕然，梅花门素以硬功著称，但不料这位老僧有如此气力。顾三爷高举麒麟，绷紧着嘴唇，眼睛凝视着白小义。

    白小义马上俯身叩头，掷地有声：师傅，小义明白您的心思。我一定不负您老的期望，今朝对着麒麟冢盟誓，如不能重振伏虎山，白小义誓不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