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闹市中开张的“麒麟道”道场，由车水马龙的公路沿着宽敞气派的台阶直通到三层小楼的顶层。穿过半掩着的朱红大门，巨大而亮堂的礼堂，会没有预兆地突然出现在所有走过这道大门的信徒眼前。其所给予的震撼，不可言喻，无法表达，会在情不自禁的沉默与禁言里，自动地加深了他们对于“麒麟道”的崇信。 此时此刻，正站在偌大的礼堂中央沉默地仔细观察着自己最信任的人——关缪姗充满想象力的杰作的宋紫骐，心中似乎也能多少猜测着感受到信徒们的心情。 “怎么样？” 无所顾忌地打断了宋紫骐深沉思考的声音里，招摇地显露着似乎完全不曾被掩饰过的骄傲和自信。 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无法安然地坐在宋紫骐身边为求道的人群设置的座位里的关缪姗，忍不住主动站到了宋紫骐的面前，急切地试图逼问出“上师”心中那理所应当归属于自己的赞赏。 也许是她过于迫切的内心影响到了肢体的表现，也可能单纯只是因为她那接近一米八的身高所带来的天然的压迫，在旁人看来，关缪姗的举动无疑更像是对身前的“上师”的威胁。 可宋紫骐并不会这么想！他太了解面前这个由自己抚养长大的女孩儿了。无论什么时候他都知道，繆姗只不过是太要强了！ 从小她就要比同龄人高大许多，再加上到现在也没能改变太多的平庸长相，想要受欢迎，对于关缪姗来说的确很难。 但她很要强，很多时候宋紫骐都会觉得这个内心里很脆弱的孩子在追求认同的路上走得有些过于逞强了。但他怎么也阻止不了关缪姗自我满足似的追求。 学业一流，工作完美，即便是回到了狮子山里，也能够只用不到两年的时间就将原本只是偏僻山间的小教派发展成如今备受追捧的宗教界新星。宋紫骐明白，她能够成功地完成这么多的事情，全都是依赖于她内心的骄傲和要强罢了！ 但他真地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继续这么折磨自己。因为迟早有一天，当她真正地遇到了能够挡住她强势冲击的人，关缪姗必然是会崩溃的。 但眼下还不是谈这种事情的时候！宋紫骐看着一脸兴奋地等待着回答的关缪姗，用二十五年间不曾变动过的面对关缪姗时才会显露出的真实笑容，再一次满意而骄傲地肯定着说道。 “很好！很好！” “繆姗做的很好！” 说着他伸出手慈爱地拍了拍关缪姗的肩膀，接着感慨地说道。 “就是不太像道教的场地了！” 宋紫骐说的没错，这顶层的礼堂里的建筑风格的确与传统的道教装饰有着非常大的差别。 本来是作为商场顶层使用的三楼，设计的初衷是用来做室内游乐场的，所以顶棚被建筑得非常的高。在拆掉了多余的框架之后，整个三楼空间之大远非一般城市建筑能够比拟得了的。虽然为了修建台阶削去了几乎一半的空间，但仅仅是剩下的半个三层就已经足够营造出道观里应有的庄严感受了。 正门面对着的巨大墙面上张开着写有黑底白字的巨大“道”字幕布。在“道”的正上方接近了棚顶的位置悬挂着一大一小上下并排放置的两块大小相当的金匾，自上而下分别刻着“天地”“自然”四个字。 非要说出与狮子山里的“麒麟观”有所传承的地方，怕也只是这四个字罢了！ “道”的下方是一个三阶向上大概三米多高的讲台，方方正正占满了这一面的空间。 在讲台前方，以“道”字和大门为轴线，铺扇开了一个完整的半圆，将近一千个木椅和草垫拼凑出来的座位，一丝不乱地静静地等待着信众们的到来。 整座被关缪姗称之为“礼堂”的大殿里没有一尊神像，供奉的香火自然也就不会存在了。 似乎是为了弥补神像缺失所造成的宗教气氛的减弱，关缪姗特别请人在两侧空间充足的墙壁上绘制了壁画。 大门左侧的墙壁上，想象力爆棚的画工们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涂绘出了普通人所能想象到的几乎所有的道教神祗以及妖魔鬼怪，绚丽的风格生动的画风，就连宋紫骐都忍不住深陷其中，许久才恋恋不舍地移开了视线 相比于左墙上的瑰丽，右面墙上就要简单多了。 这么一面几乎可以画下整个宇宙的墙壁上，按照关缪姗的吩咐画家花费一整个月的时间却只画出了一个纯用黑红两色大致勾勒出了形态的麒麟的形象。 这只麒麟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画上，任谁从画前走过都会忍不住怀疑这个画家的能力。似乎是为了抗议这注定会在他的艺术生涯里留有遗憾的画作一般，在大块留白的劲头，画家用包含着他的不满和艺术创作得不到理解的苦闷，重重地垂直写下了“麒麟正道”四个大字。 宋紫骐错身走过关缪姗的身边，身后的余本波马上跟了上去。 他再一次仔细地查看了一下这所谓的“礼堂”，忍不住自言自语地说道。 “确实是不像道场！” “不过，”他转过身看着依然有些不满足的关缪姗，再一次肯定地点了点头，“也确实已经够好了！” “在城市里传道是不一样的！” 关缪姗心满意足地看着在自己的监督下完成的“宗教奇迹”，笑容始终没有办法从她的嘴角跳落下来。 合身的黑色连衣裙，借由着大门以及头顶上开出的巨大彩色玻璃天窗之间吹进来的风，在空旷而庄严的礼堂里翩翩飞舞。关缪姗那散开的黢黑长发环绕在她的身前，遮挡住了她那兴奋满溢的表情，只留下略有些沙哑的嗓音不停地在礼堂里回荡。 在一番宋紫骐并没有全部听清的热情地介绍之后，关缪姗大步走到了他的身边，大声地总结道。 “在喧哗的都市里，能有这么一个求道的场所，难道不是他们的幸运吗？” “有你这样的‘上师’教导，难道不是他们的幸运吗？” “有着这奇迹般偌大道场的‘麒麟道’，”说着关缪姗浮夸地伸开了干树枝一般的双臂，继续大声地呼喊到，“难道不是……” “邪教吗？” 等待了许久才终于有机会在宋紫骐面前慷慨激昂地表现自己的关缪姗，被一个突然出现在门前的身材娇小戴着金丝眼镜的红发女人打断了。 “不好意思！今天不对外开放！” 在关缪姗和宋紫骐面前总是一副木讷表情安静地充当着背景的余本波，每当遇到这种突发情况的时候，却总会在其他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第一时间站到宋紫骐身前，无比冷静地替他阻挡可能面对的全部危险。 这一次也一样！几乎就在那个红发女人的话音刚刚落地的一瞬间，原本还站在宋紫骐身后几米远的地方思考着宋紫骐之前对自己提到的问题的余本波，三步并两步，眨眼之间就已经挡在了宋紫骐的身前了。他礼貌而温和地微笑着朝那个红发女人走了过去，边走边提醒她说道。 “这里是宗教场所，”余本波并没有发现那个女人有离开的意愿，于是加重了语气继续说道，“您要是坚持不离开的话，我们就不得不报警了！” “不用了！” 虽然身材娇小但眉宇间却透着掩饰不住的强势的自信的不速之客，自打一进门视线就没有从画着麒麟的右侧墙壁上移开。在听到了余本波隐隐透露着强硬的威胁的话之后，她从怀里掏出了自己的证件，无视越发逼近自己的余本波，语气冷淡，面无表情地回绝了对方的威胁。 “我就是警察！” 红发女人若有所思地勉强移开了自己的视线，没有任何情绪表达地盯着距离自己还差几步的余本波，嘴角似乎跳动了一下，但在门外透进来的午后阳光里，谁也没有把握这笑容真实发生过。 她似乎完全不在乎面前的这三个人，冷冰冰地介绍着自己。 “我是市刑警队的许可！” 许可慢慢地将视线从近处的余本波身上移开，缓缓聚焦找到了冷静地抄手站在不远处的宋紫骐。 “我是来找宋紫骐先生的！” 许可在与宋紫骐的视线交流里似乎得到了答案。 “你就是宋紫骐宋先生吧！” 说着她无视余本波本能地抬起手臂设下的障碍，绕过了她径直朝着宋紫骐的方向走了过去。 也许是得到了宋紫骐冷静的默许，余本波并没有转身追赶上去。但一向桀骜不驯的关缪姗显然并没有那么平静的好心情，她就像黑色的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地阻拦住了许可继续前进的路。出于许可打断自己的敌不满，关缪姗此时对这个比自己矮小了太多的女人几乎没有什么好感。她强硬地低头有些无礼地俯视着许可，一字比一字更用力地问道。 “警官小姐，你刚才所说的‘邪教’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你是在暗示‘麒麟道’是邪教吗？” 许可向后退了一大步，拉开了与关繆姗之间的距离，保证她只需稍稍扬起头就能够触碰到关缪姗的目光，然后饶有兴致地打量起眼前这个与众不同甚至与在这个礼堂都有些格格不入的关缪姗来。 性格不好的许可见识得多了！虽说她只是一个负责技术支持和案情分析的内勤人员，但机缘巧合命运作弄总能让她认识一些与常人多有差异的人。 骄傲、羞愧、愤怒、悲伤…… 一切的普通的情感在这些人身上都会被自动扩大，变得强烈而不可触碰！ 比如滕椒聊！比如真无色！比如…… 总而言之，许可并不会被强势地释放着压迫感的关缪姗吓倒。即便是在关缪姗提出疑问之后，许可选择了在这个场合里显得特别漫长的将近一分钟的沉默，她也只是在尝试分析眼前这个傲慢得已然有些乖戾了的女人罢了！ “‘邪教’！” 许可似乎终于厌倦了观察，果然比起沉默，她还是更喜欢滔滔不绝的表达。 “首先要不符合现代社会的法律和道德要求！” 她完全不在意关缪姗脸上渐渐显现出的不满的皱眉还有略微泄出了厌嫌的嘴角，继续自顾自地解释着邪教的特点。 “其次一定要有极端的煽动能力！” “最后还必须有隐藏在高尚说辞之下的卑劣目的！” “一般来说，”许可的语气就像是在对小学生普及宗教知识的老师一样轻快而真诚，可表情却依然冷淡而木然，“符合以上三点的基本上就可以背叛定为邪教了！” “你同意吗，关小姐？” 关缪姗没有想到这突然出现的来路不明的所谓的警察，竟然了解自己的身份，心中一时放松，脸上显出了些许惊讶的神色。虽然转眼间就又被她强行抹去了，但关缪姗的气势却已经无可奈何地衰弱了不少。 因为关缪姗并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许可微微侧着身子，直接向站在关缪姗身后的宋紫骐询问答案。 “你觉得呢，宋先生？” 宋紫骐一直在笑，无论是余本波的机敏反应，还是关缪姗的气势汹汹的逼问，他都以一副不包含杂念的慈祥笑容温柔地看着。 当许可的问题径直抛向他的时候，他也还是在笑。只有当他开口回答的时候，笑容才略有减弱，一旦话毕，就又补了上来。 这样的笑容倒是让许可认识到，这个掌管着“麒麟道”这一教派的男人，的确是不简单！ “我觉得你说的很对！” 宋紫骐点了点头赞赏地夸奖着许可。 “但是，”即便是话锋一转，宋紫骐依然没有表露丝毫的不满，“我们并不符合你所说的任何一条呀！” “请你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不要忙着发散话题，警官小姐！” 挡在许可和宋紫骐之间的关缪姗终于稳定了过于激荡的心神，恢复了自己职业的强硬态度，调动起僵硬的微笑逼问着眼前这个令她感到不安的女人。 “关于你的问题，我只是在胡乱地发表一下感慨而已！” 许可知道这种托辞不可能让关缪满意，她就像要故意找茬挑起怒火一样，无视着面前听者的反应，顺着自己的意愿讲了下去。 “这里的装潢还有你方刚大段的演讲，都让我情不自禁地联想到‘邪教’两个字！” “正如我前面提到的那三条标准，”许可的话很密，密得即便是能言善辩的关繆姗都没有办法插嘴，“你们很有煽动性！” “不过为了传教这也无可厚非！广招信众，这毕竟是宗教生存的根嘛！” “在这宏大得甚至有些奢华了的建筑之下，你们也一定有着无法摆在阳光下的秘密！” “这一点也不必否认，仅仅是听闻的贵教派的发迹史就足以让我对你们的秘密望而却步了。” 许可似乎还没有停下来到打算，关缪姗的耐心却渐渐地接近消磨殆尽的极限了。 “至于你们是否破坏了道德违反了法律，”关缪姗本想趁着提及法律反驳一下许可，却还是被她抢先一步先说了下去，“这并不是我需要去评判的地方。” “不过这俗世的规则又怎么能够约束你们这些‘求道’的人呢？” “你说是吧，关小姐，宋先生？” 宋紫骐在许可密集的话语攻击之中一步一步慢慢接近了关缪姗，因而在许可撂下了话语权，关缪姗思忱了几秒之后正准备拾起来的时候，他准确地把握住了关缪姗的手肘，轻柔地按下了她内心的不甘，直接面对这个名叫许可的女警察，平和地接下了她的话茬，反问道。 “许小姐，你似乎对‘麒麟道’有着非常大的误解呀！” 没能察觉到许可情绪上的波动，宋紫骐更加地坚信许可绝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警察那么简单。 “如果我的感觉还算正确的话……” 宋紫骐牵着关缪姗的手肘，引导她在身旁的椅子里做好，然后转过头盯着许可继续说道。 “你对宗教的厌恶和否定可能已经有些影响你的判断了！”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机缘造成你此时此刻的心境，但我真心劝你……” 宋紫骐稍稍收敛了一点笑容，严肃地给出了提醒。 “嘲讽别人的信仰可不是什么太好的排解苦闷的办法呀！” 许可依旧没有丝毫变化，如同未来得注入灵魂的木偶一般，用冷冰冰的眼神回应着宋紫骐貌似语重心长的劝解。 “如果这不是好办法的话，”许可仅给这短暂的停顿留了不到五秒的回忆用的空当，几乎是紧接着宋紫骐的话，夹杂着似是而非的疑问回答道，“难道要我绑架你们这种‘高人’，然后在你们的身上绑好炸弹，在等待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来与我辩论，最后大家一起同归于尽吗？” “我之前还真认识会这么做的一个人！” 在场的其他三个人都很快就猜到了许可所说的那个人的身份。毕竟去年在‘真武观’里发生的事情，对于宗教界来说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公开的秘密。 “那个男人叫吕无心！” 许可全然不顾对方的反应，按照自己的节奏直接提起了那个罪人的名字。 “是我的未婚夫！” 说出足以震惊所有人的话，许可却依然表现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安静而冷淡。 “他现在变成了一个被囚禁在医院里的废人，而你却在这里对我说我对宗教是厌恶的。” “你还是错了，宋先生！” 许可冷淡地继续说着，但是身体却慢慢地转回了朝向余本波的方向。 “对于宗教，我不是厌恶，我是憎恨！” 说完这句话，许可再一次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径直朝着大门走了过去。 “站住！” 关缪姗被彻底地激怒了，她愤怒地从椅子上摆脱出来，大声地怒斥着许可，并试图追赶上去。 还是宋紫骐拦住了她，代替关缪姗那注定得不到回应的学怒吼，洪亮但却温和地对即将步出大门的许可追问道。 “许警官，你为什么来这里？” 许可如期所愿地停下了脚步，但却依然背对着他们。 “总不会只是来发泄你所谓的恨意吧！” 阳光穿过门缝，直接铺洒在了许可的身上，在他那娇小的轮廓外围渲染出了一圈神秘的光晕。当她再一次开口说话的时候，身后的三个人竟忍不住同时产生了颇为神圣的错觉。 “啊！我差点忘了！” “我来的目的是确认你的出现！” “顺便提醒你们一声，”许可大半个身子已经隐没在了门外刺目的阳光里，但她那没什么波澜的嗓音却还能够清楚的传递进来，“这个城市毕竟不同于狮子山，‘麒麟送子’那一套在这里是会被制裁的。” “就这些，再见！” 利落地撂下告别的话语，许可彻底地在礼堂里的三个人的视线里消失了。 余本波似乎还有些不放心，追到了门边向下观察了很久，这才回到宋紫骐的身边汇报情况。 “她走了吗？” 宋紫骐的心思还在刚刚对话的细节里，随口问道。 “走了！” 余本波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我看到她在下面和几个人汇合了，可能是她的帮手吧！” “什么样的人？” 已经冷静了下来的关缪姗对于这个许可也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因而忍不住抢在宋紫骐之前焦急地问道。 余本波尽力回忆刚刚输送进大脑里的画面，然后详细地描述着说了起来。 “有一个男的，还有一个女的。他们看着好像情侣！” “在他们身边还有一个男的，看起来有些虚弱，那个警察最先跟他打了招呼。” “他们聊了一会儿然后我看见这个男人指了指这里的方向，然后他们就走了。” “对了，这个男人还有一个很特别的地方——” “他一直在笑，但却是歪笑。” “那个男的一直在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