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天不会变
五月中的北京郊外,草长莺飞,蜂蝶竞舞,十余匹快马奔驰而来,你追我赶,毫不相让,过往路人纷纷避让,怕被疾驰的骏马所伤。 “吁——”为首之人一声吆喝,圆嘟嘟的脸上得意非凡,大叫道,“刘兄,你还是追不上我啊!” 刘摩策马奔至那人身边,朗声大笑道:“岑兄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刚纳了个小妾,自然是昨夜小登科,今日得头魁啊!” 众人哄堂大笑。被刘摩呼之岑兄的,乃是云贵总督岑毓英之子岑春煊,此时年方二十四,正是青春年华大好时光之时,春煊少年时放荡不羁,与黑龙江将军恭镗之子瑞澄、大学士劳乃宣之子劳子乔号称京城三恶少,他们最出名的恶作剧,便是经常埋伏在八大胡同附近,趁出来寻花问柳的官员不注意,抢夺他们的顶戴花翎,以此为乐。 岑春煊幼时不喜读书,在光绪五年的时候捐官户部主事,到十八岁喜得幼子时幡然醒悟,苦读经书,于前年参加科举中举人,任户部候任郎中,就是挂着职位领工资不干事。春煊年轻气盛,不满官场腐气,索性依旧与一帮京中世家子弟整日混在一起,而这些人,亦都是刘摩结交的对象。 对于岑春煊,刘摩所有的印象就是这家伙嫉恶如仇,痛恨贪官污吏,有“清末官屠”之称,这样的好同志,刘摩无论如何也要拿下。今天约这帮子纨绔子弟郊外走马,便是想试探一下岑春煊的态度。昨日岑春煊纳妾,刘摩亲往贺喜,一场酒席下来,与这帮子世家子已然称兄道弟,而这郊外赛马,则是岑春煊提议。 岑春煊对刘摩早有耳闻,因为其父在写家信与他的时候,不止一次提过刘摩这个与自己同龄之人,什么“中西贯通、精于洋务”、“文武双全、后辈翘楚”,早已灌满了耳根。这次刘摩进京,不但得到皇上的青睐,听说太后对其亦是另眼相待,虽然太后没有明着夸赞刘摩,可大伙都看得出来,刘摩一连两道请旨皆被批准,除了琼州建省还有就是北方购马一事,太后特批刘摩派人到蒙古采购马匹,以备东南新军所需。现在的刘摩宛若一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朝中的一些大臣竞相追捧,既看到刘摩的青云直上,亦看到刘摩鼓鼓囊囊的腰包。 刘摩在京师大撒银两,刻意结交官员,一天一小宴,三天一大宴,十天的时间,******已经亲切地称呼刘摩为小老弟,刘摩自不能目高于顶,连称不敢。 岑春煊见刘摩眉宇间似有心事,低声问道:“莫非刘兄还是为了李中堂不见你一事耿耿于怀?” 刘摩苦笑一声,前几****会后刘摩想去拜访李鸿章,对于李鸿章这个权倾朝野的三朝元老,刘摩虽对其恨,但也有仰慕之情,加之上次在江宁李鸿章派人救奕譞,让刘摩心头有些凄然,想来李鸿章绝对是有超前意识的清廷官员,不料李鸿章偏偏拒绝接见刘摩,连借口都懒得找,直接说左宗棠老家的人他绝对不见,弄得刘摩哭笑不得,这些个老匹夫,人都升天了还记着恨呢!对于李鸿章不见自己,刘摩分析是李鸿章不愿与自己走得太近,没看见庆王因为与皇上走得近乎,没几天的功夫步兵统领的帽子便被慈禧撤去,那个老妖婆精着呢,刘摩亦是小心翼翼啊! 刘摩道:“罢了,可能是李中堂看不上我这小辈,咱们玩咱们的,不管他。” 五大三粗的瑞澄叫道:“前面南柳集听说在唱戏,咱们去看看?”众人轰然叫好,不再说话,纷纷纵马前行。 南柳集上果然热闹,人山人海,熙熙攘攘,街道两旁都是各种店铺,京广的杂货、苏杭的绸缎、东北的山珍、川贵的药材,茶楼酒馆应有尽有。两边的街檐下又有各种小货摊,南北特产、日用百货,琳琅满目,整个街道上到处都挤满了过路的、做买卖的、看热闹的人群,你推我挤,呼买叫卖,万头攒动,不愧是京师附近的集镇,堪比地方县城。 刘摩与岑春煊走在最后,岑春煊曾多次到过这里,感觉没有什么新意,若不是陪着刘摩自己根本不愿前来。他见刘摩四目张望,却无兴趣可言,问道:“刘兄,为何兴趣不振?” 刘摩笑道:“梁园虽好非久恋之乡,我在担心琼州事务,只盼能早日回去。” 岑春煊低声道:“在下有些疑问需问问刘兄,不知刘兄能否与兄弟解惑?” “此地不是谈话之所,咱们找个僻静之地。” 岑春煊点点头,对着其他众人道:“你们先去玩,我与刘兄到罗记酒楼喝杯茶,等下你们到那里找我们。”其他人说声好各自去了,岑春煊带刘摩进入罗记酒楼,要了一间二楼的雅间,罗青龙等侍卫坐在一楼等候。 二人坐定后,店小二上了些茶水点心便被赶了出去,待关上房门后,岑春煊神神秘秘地从袖子中取出一份报纸递给刘摩,“刘兄,你且看看这份《字林西报》。” 刘摩接到手中看去,一篇署名黄涛的文章被岑春煊画了一道红圈,刘摩仔细看去,文章介绍笔者游览欧洲,考察列强社会政经,呼吁中国当自强变法,天下没有持久不变的道理,中国若不再变,将被世界远远甩在身后。黄涛提出四则急需变更之道,第一,改革科举取士法;第二,改革练兵法;第三,改革教育;第四,废除繁文。提倡建立一个君与万民共政事、并治天下的君主立宪制度。如此激进的文章刘摩还是第一次看到,论文笔绝非外国人所写,刘摩还道只有甲午之后才有人敢提出变法,没想到这个时候居然就有人敢提了,难道是光绪的旨意?咂嘴叹道:“这个黄涛,胆子也太大了!” 岑春煊悄声道:“刘兄有所不知,此黄涛乃是化名,原名王韬,外号‘长毛状元’。” “长毛状元?”刘摩急切地问道,“岑兄说与我听听。” 岑春煊笑道:“王韬乃苏州人,因为同情长毛,曾在同治元年化名黄琬上书长毛将军刘绍庆,为长毛出谋划策,后来东窗事发,书信落到了李鸿章的手里,李二知道这个黄琬即使王韬,便下令追捕,后来王韬在英吉利人的帮助下漂洋出海。听说其在海外游览列强各国,到处演讲,颇受欢迎,最近刚回了上海。” “哦?居然还有这种人,难道他不怕李鸿章抓他?” “这个刘兄就不知道了,王韬与李鸿章幕僚****忠兄弟是同乡,早年曾与郑观应、薛福成等人一起鼓吹学习西方工业政体科技学术,加之王韬在海外有一定影响,让李鸿章对其改观,故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好!”刘摩鼓掌赞叹,“这个王韬啊——真是——真是——”心下打定主意要收入彀中,不好直接说出口来,见岑春煊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刘摩旋即明悟,这家伙等自己表态呢,难不成他也是维新派?刘摩试探着道,“岑兄,若是我向皇上请求,将此人调至琼州协助我打理洋务如何?” 岑春煊哈哈大笑道:“不亏是刘摩刘牧平,只有你敢说此话,若是别人说出来,怕是要掉脑袋的,谁敢用这个‘长毛状元’?”忽又悄声道,“刘兄,你切不可向皇上申请,此事只可悄悄进行。实不相瞒,在下已经在京师呆得腻了,只怕满腔热血被这锅烂汤给搅混了,兄弟想跟随刘兄前往新省一展身手,如何?” “好啊!”刘摩激动地站起来道,“岑兄,兄弟就等你这句话呢!” “那不知刘兄能给兄弟个什么职务?” 刘摩嘿嘿一笑,在岑春煊耳边悄言数语,岑春煊连连点头。 …… 天津,北洋水师提督府。 现在李鸿章喜欢住在天津,这里比直隶的治所保定热闹繁华,干净宽敞,且洋人较多,慈禧太后也嘱托李鸿章守住京师咽喉。
书房内,李鸿章正与长子李经方议事。 李经方问道:“父亲,为何您三次拒见刘牧平?现在刘牧平在朝中如日中天,太后似是对其也青睐有加,咱们这边?” 李鸿章摆摆手道:“大儿,我问你,这次从奕譞在粤北被抓,直到刘摩申请琼州建省,两个多月的谣言四起、风雨漫天,你认为这些事情的背后最大的赢家是谁?” 李经方不假思索地道:“当然是皇上,皇上亲政,众望所归,太后不是已经到承德避暑了吗?听说要到十月份才回来。” 李鸿章双眉扬起,微微一笑道:“大儿差矣,你真的以为最大的赢家是皇上?” 李经方诧异地道:“满朝文武皆是如此认为,莫非?” 李鸿章摆摆手道:“太后虽走,只是暂时避开炎夏酷暑,待天气凉了自然会回来。眼下军机处、三司、八大总督、京师禁军皆被太后牢牢把控,难道你还认为最大的赢家是皇上?” “这——” “我告诉你,这些事情的最后,真正的赢家是刘摩!老夫真恨当日派人去营救醇亲王时,应该杀了这个狼子野心之辈。” “父亲为何这么说?刘摩不过只拿到一个小省的巡抚和一个不伦不类的南洋水师都统,有何野心?” 李经方口中的南洋水师都统不伦不类,盖指水师统领皆是提督、将军之类,绝少有都统一称,清代只有满洲八旗设置都统一职,职掌一旗的户籍、生产、教养和训练之事,慈禧给刘摩一个水师都统,让所有人都在想着是太后给皇帝脸色看,拿皇帝仍当做小孩子看待。 李鸿章叹道:“若是你们都这么想,实乃大错特错。前些日子我听说盛宣怀前往美利坚英吉利诸国采买,我拍电报过去询问,盛宣怀回曰,受南洋华人委托,购置军舰、机器、铁轨、军火等物。我观那兰芳小国,民不过五十万,军不过一万,何尝要大张旗鼓在列强购置如此之巨?我私下底问美利坚公使,盛宣怀在美国四处活动,请求购买四艘八千吨巨舰,结果美国人害怕太平洋利益均衡被打破,只同意卖出一艘,这个刘摩,家底可比大清的户部殷实啊!” “莫非父亲是认为刘摩有反叛之心?” “知人知面不知心,为父虽不能确定,但亦有忧虑。虽说刘摩年纪轻轻,但久居海外,受洋人蛊惑,我曾担心起是美国或德国的走狗,派人调查一二,才得知此人最为痛恨洋人,这才放点心。后来听说其编练新军,削发明志,属下之兵皆是光头,便托张之洞查探,张之洞告诉我说刘摩之兵皆是洋枪洋炮,按照德国人的教法训练,故需剪成光头,我也问了直隶的洋教官,确实如此,但心里还是不放心,所以当初刘摩在镇南关取得头功,被老夫奏请太后,不宜赏赐过多,刘摩那次只得了个三品参将和巴图鲁称号。” “原来如此。”李经方点点头。 李鸿章眯眼道:“不过此刘摩不足为惧,海军之事非一朝一夕,若是他敢乱动个手脚,老夫的北洋水师与直隶淮军绝非袖手旁观之辈!大清的天,不是那么容易变的,有太后在,天就不会变。” “父亲言之有理。” “对了,大儿,刘摩将在琼州设置武备学堂,效仿我天津武备学堂之事,你从我们的学堂中找几个可靠的人混进去,老夫要看看这个刘摩到底是何居心,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