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恩人、恩臣与弄臣(下)
“运河将军?”礼亲王世铎接到光绪的旨意,丈二摸不着头脑,张之万、孙毓汶等人冷眼斜视,不言不语。世铎问前来传旨的小太监道,“皇上可曾说此官何品何职,所督何事?” 小太监答道:“万岁只说运河将军可随意调度运河两岸府县兵勇,没有交代其它。” 世铎皱着眉头道:“如是如此,本王不好发布调令,请公公回去请示万岁,此将军何品何职,主管何事?” “这?” “怎么?”孙毓汶喝道,“王爷的话你没听见?滚,该死的狗奴才!” 小太监屁滚尿流地跑回宫里,向光绪请示,不到半个时辰又一溜小跑赶到军机处,喘着粗气道:“启禀王爷,万岁传旨,该将军品秩与江宁将军相同。” 世铎还未答话,张之万阴阳怪气地道:“世祖设立十六将军三十二镇总兵时曾明言,正将军职位,非国族者不可为。难道皇上忘了祖训?” 世铎缓缓地道:“张大人言之有理,若皇上设立运河将军,等同与江宁将军,此事吾等万万无法接受,还请皇上斟酌三思,小公公再跑一趟吧!” 小太监心中暗恨不止,两条小腿跑得酸痛,却又不敢张嘴抱怨,告声罪又跑回御书房。光绪闻之勃然大怒,差点将书桌掀翻,亏的是楠木所作,结实耐用,这些军机大臣竟敢与自己这个天子打擂台。光绪怒气冲冲想到军机处当面质问,被翁同龢苦苦劝下,又传出旨意,运河将军属临时调度职务,待醇亲王返京后便做撤销。 军机处答曰:圣祖古训,亲王代万岁巡视天下,若单独设一名将军护送,有失朝仪,恐有僭越之意。 骑虎难下的光绪再传:运河将军职属散职,不作兵部备名,但有调兵之宜。 军机处再一次顶回来:若运河将军不作兵部备名,当无须军机处核实,只需陛下直接下旨即可。 若是光绪直接下旨,刘摩即便当了这个运河将军,没有军机处的授权,也根本无法调动运河两岸的兵勇。一来一去,来来回回,御书房与军机处打起了嘴仗,反而在朝堂公议时,双方皆没有提到这个问题,直到刘摩陪同奕譞赶至京师城外三十里的笃庆堂时,仍没有拿出个公论。 从江宁北上,原本顺着运河需走天津,奕譞抵达山东德州时即弃船上岸,从陆路直奔京师,李鸿章派李经方前来迎接也被拒见,京师中好事之徒纷纷揣测,李鸿章乃慈禧之心腹,这是醇亲王摆明了要与太后打擂台啊!看来狗急跳墙、兔子急了咬人一点不假,醇亲王一向胆小怕事,谨慎恭维,这次是手里提着脑袋——横上了。 至于光绪与军机处打擂台之事亦是传得满城风雨,好事者渲染军机处不知尊卑,目无君上,但文武百官皆是心知肚明,太后的根深着呢,哪是这么容易就拔起来的。 紫禁城,隆恩殿。 慈禧坐在摇椅上看向殿外,表情肃穆,心头挣扎,想从千丝万缕中理出个头绪,却是越想越乱,不明所以。她能感觉到在一连串的事情背后有一双强大的推手,令慈禧纠结万分的是,这双推手到底是谁? 翁同龢?李鸿藻?对于这些满嘴之乎者也的酸儒之辈,慈禧一向嗤之以鼻,他们做些圣贤文章勉勉强强,这种事情他们连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李鸿章似有可能,但也排除在外。虽说李鸿章精通洋务,数十年与官场屹立不倒,但对自己的忠心亦是可圈可点。 张之洞?曾国荃?鹿传霖?钱应溥?抑或启秀? 慈禧的脑海中闪过一连串人影,皆是一一否定,慈禧的心底突然冒出一张瓜子脸,那张脸上一双永远睁不大的眼睛冷冷地看着自己,令慈禧不禁打个激灵,这个曾与自己做过露水夫妻的男人,似是关在家里也未曾老实过。若不是念着当年的一丝情分,爱新觉罗家的血脉,慈禧早已下令其自裁。 “小李子,最近老六那边有什么动静?” “禀太后,听说最近德国公使经常拜访六爷。” 哼!慈禧暗恨道,果不其然,老六下去了还不能忘自家侄子,拉上洋人给他做靠山。忽听远处传来锣鼓开道声,问道:“这是何处喧哗?” 李莲英欲言又止,慈禧瞪视一眼,李莲英打个哆嗦,嗫嚅着道:“太后,这是皇上摆驾到永定门迎接醇亲王。” 慈禧恨恨地拍一下摇椅扶手,“白眼狼,白眼狼啊!亏本宫养了他这十二年,竟然连一点情义都没有!” 御膳房首领太监来报:“太后,午膳已备好,请太后用膳。” “不想吃了,撤了吧!” 李莲英急道:“太后,您已经两天没吃个囫囵饭,今个您就吃点吧!” 慈禧叹息一声,站起身懒洋洋地道:“罢了,吃点便吃点。今个御膳那边都备了什么菜?” “禀太后,共有六十四道,主菜是:燕窝‘万’字红白鸭丝、燕窝‘年’字三鲜肥鸡、燕窝‘如’字八仙鸭子、燕窝‘意’字什锦鸡丝、燕窝鸭条、鲜虾丸子、烩鸭腰、溜海参、燕窝炒烧鸭丝、鸡泥萝卜酱、rou丝炒翅子、酱鸭子、咸菜炒茭白、rou丝炒鸡蛋,其他皆是地方名菜,给太后换个花样。” “嗯,不错,走,尝尝去。” 慈禧坐定,看向满桌的山珍海味,突然盯住一道不起眼的小菜,问道:“那道是什么菜?是白莲鱼羹?” 满脸堆笑的御厨忙道:“禀太后,这道菜是小人家乡的名菜,名叫观音献福,采用上等白莲制成,东海黄鱼作料,味鲜汤嫩,爽朗滑口,请太后尝尝。” 慈禧尝过一口,赞道:“不错,有点味道。” 得到慈禧夸赞的御厨乐得合不拢嘴,又道:“太后有所不知,这道菜在我家乡还有个别名,叫六六翻海。” 慈禧面色一变,问道:“说于哀家听听。” “这菜里有莲子三十六颗,我家乡曾出过一名状元公,正是这名状元公吃了这道观音献福,文采大显,那个架势,听说他的文章被当时的皇帝说有翻江倒海之能,后来这位状元公一直做到宰相,便给这道家乡菜取名叫六六翻海。” 慈禧冷声哼道:“六六翻海!好个六六翻海!” 李莲英心头一惊,暗道要糟,正要将御厨撵出去。“砰”,慈禧拍案而起,对着瞠目结舌的御厨喝道:“拖出去,杖毙!”说完掩面奔进内堂,嚎啕大哭,“先皇啊,哀家不想活了,连个厨子都来气哀家啊!” …… 永定门外,彩旗飘飘,锣鼓阵阵,光绪摆驾迎候醇亲王回京,倒霉的醇亲王似是凯旋的勇士,被文武百官交口赞誉,而刘摩在人群中更为耀眼,光绪御笔赐字:恩臣。立刻引起百官一片哗然。 虽说光绪在宗人府的族牒中已经过继给了咸丰皇帝,但骨子里流淌的血液,让光绪对醇亲王有一种难以割舍、无法磨灭的情感。刘摩三番五次救下醇亲王,让光绪大为赞赏,加之刘摩抗法有功,骁勇善战,隶属湘系外围势力,亦是清流们内定的拉拢对象。 文武百官对着这块“恩臣”的牌匾默不吭声,看向刘摩的眼神万分精彩,到底是皇帝赏识刘摩,还是急于拉起自己的一帮人马,众人无从猜测,不过从此刘摩身上打上了保皇派的烙印是再为醒目不过。现在保皇保后两派在京中你争我夺,一方利用舆论民情大肆扩大地盘,一方死守固有地盘,丝毫不让,令人目不暇接,不置可否,即便墙头草们也不得不驻足观望,不知哪方能最终执鼎。 醇亲王回到京师,仍旧是躺着被抬进府中,太后当即传来懿旨,命醇亲王好生养伤,待伤愈之后再行议事,不料一向温顺的醇亲王梗着脖子令人将自己抬进宗人府,爬着拜祭列祖列宗,那份孝顺的劲头,让观者伤心闻者落泪,好一个孝顺忠厚的王爷啊! 而慈禧在宫中则是气得浑身发抖,醇亲王这是个自己一个最为明显不过的信号,他要搬出列祖列宗来逼自己撤帘归政,这是在向她宣战!在慈禧的眼里,派杀手刺杀奕譞,与午门外斩首示众没有什么区别,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那终究都是上天的旨意,现在居然敢如此大张其道,好哇,那哀家便与你斗斗法! 刘摩抵达京师后,包下一间客栈住下,紧挨着醇亲王府。按大清律,武官不得住在王府内,以防谋逆,这点嫌还是要避的。而这家客栈,又恰恰是刘摩设在京师的情报总站。 情报站负责人武阿牛是斗志军的老人,第一批跟着刘摩的战士,年方三十,头脑机灵,常常摆出一副憨厚的笑容,与之矮墩墩的身子倒也相配。陈钜溶回国后被刘摩任命为情报部长,在部队挑选情报人员时,第一眼便相中了武阿牛,就是因为武阿牛的肚子,照陈钜溶的说法,武阿牛有福相,看起来便是个老板,且头脑精明,善于算计,正是情报人员的首选。 武阿牛给刘摩两份信函,都是从琼州飞鸽传书而至。一封是珍妮生了个女孩,母女平安;一封是盛宣怀从美国发回电报,他与利维一起,用兰芳的名义在美国订购了五艘两千吨的快速巡洋舰、三艘五千吨和一艘八千五百吨的铁甲舰,交期为两年时间,其中两千吨军舰可在明年夏季便可交货,另外收购了太平洋铁路公司拆卸的旧铁轨十余万吨,正在安排货轮运送回国。格兰特总统病逝,利维代表刘摩参加葬礼,美国一些政客见反对《排华法案》的最大阻力消失,又开始提议通过《排华法案》,甚至对兰芳要进行经济制裁,反对美国公司出售军舰与兰芳。现在盛宣怀正率团前往英国,准备到那里再次进行大采购。卡耐基的传销开始陷入奔溃状态,大量货物被退货积压,太阳公司已经无力协助,现在正从美国前来,寻求刘摩的帮助。
美国的采购成果令刘摩大失所望,原本寄望于这个新兴国家能够大量提供先进技术、军火及技术人员,没想到《排华法案》这个恶魔又死灰复燃,真他娘的********!刘摩当即回信,让太阳公司组织海外华人转移至兰芳,若是不愿回来的全部动员到旧金山、洛杉矶等地的中国城中,所有费用都由太阳公司承担。至于卡耐基,刘摩懒得管这个老头的死活。 未至傍晚,刘摩准备前去拜访德国公使,这次他与俾斯麦联手合作,搅乱清廷,刘摩的承诺是三年内从吕宋群岛中划出一处独立岛屿供德国使用,这样的战略伙伴自然要多看一眼,英国与美国公使馆也发来邀请函,不过都要等到明天之后。 罗青龙来报,翁同龢来访。 对于翁同龢,刘摩略有印象,这个以“帝师师天下”自居、教了两个晚清皇帝的老头,刘摩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说他有能耐,那是孔孟之道,对于慈禧等人毫无作用,说他没能耐,却又在历史中有浓重的一笔。既然来了,自然要见。 刘摩站在门外恭敬地向着坐等自己迎候,还未下轿的翁同龢道:“晚生刘摩恭迎翁相。” 圆脸大耳、年过五十已是油顶银须的翁同龢红光满面,但眉宇间的一丝惆怅仍逃不过刘摩的眼睛,看来这个老头也混得不咋地。翁同龢钻出轿来,拉住刘摩的手亲切地道:“我这年纪大了,上了轿子便容易打盹,还望牧平勿怪。” 刘摩笑道:“岂敢岂敢,翁相里面请!” “好!” 二人到客栈雅间中坐定,寒暄一阵,翁同龢忽道:“牧平在海外游学数载,可曾放下国文?”三句话不离本行一点不假,翁同龢又卖弄起教书育人、诲人不倦的神采。 刘摩答道:“一直未曾放下,曾拜湖南王闿运先生学习,现今又从泰山施起昇与家父研习。” 翁同龢点点头,道:“起昇我是知道的,满腹经纶,文华多彩,你能跟着他修习对你助力莫大,王闿运一介狂生耳,牧平不可受其蛊惑。对了,听说令堂刘松龄大人与你同来京城,今日在城外为何不见?” “大人有所不知,原本家父准备入京,与我在江宁回合,后王爷危难,令家父回了琼州。” 翁同龢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唉,这次王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这些该死的劫匪,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刺杀本朝王爷!”他见刘摩陪着亦不说话,问道,“不知牧平对刺杀王爷一事有何作想?” 这有什么好想的,还不是败家娘们欲断了光绪的根,叫我怎么说?可自己又是第二当事人,不得不说。刘摩思索片刻道:“这都是托皇上的鸿福,王爷才能转危为安,小可只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翁同稣不动声色地道:“牧平身处军营,自然识得所谓武林中人和他们的一些招数,那这些刺客与你动手时,你可曾看出门道?” “这倒未曾,还请翁相恕罪。当时天黑风大,在下担心王爷安危,所以奋力搏杀,未能顾及对手门路。” 二人闲聊片刻,翁同龢告辞而去,刘摩亦前往德国使馆拜会德国公使。 翁同龢回到府中,守在府中的一干清流官员主力纷纷上前,李鸿藻问道:“叔平,你观那刘摩如何,可否堪当大任?” 翁同龢不屑地道:“吾观之不过一弄臣罢了。” “哦,何解?” “言语通俗,无深谙之道,我试探数次,皆是懵懵无知,此人微不足道。” 李鸿藻急道:“现如今我等实力弱小,多根草也是助力,且看这刘摩要何官职。” 翁同龢叹道:“罢了,时事弄人,扶不起的阿斗也要扶一扶。没想到竟让一个弄臣堂而皇之,吾等有愧皇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