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官问(上)
光绪十年九月十一。 刘摩一辈子都不会忘了这一天。 上午刘摩还在府衙中查阅宣抚司的公文,守在网门港的刘松龄派人回来报信,王闿运已经下船,快到琼州府,让刘摩速速回府迎候。 关于王闿运的故事,刘摩已经被刘松龄灌满了耳朵。 王闿运,湖南湘潭人,自幼资质驽钝但勤奋好学,二十六岁便中举,曾做过协办大学士肃顺的西席先生,后被肃顺收入帐下,成为同治年间大清智囊的智囊。但咸丰死后,肃顺被斩,王闿运则从此被打上了“肃党”的烙印,不得超生。在中国就是这样,跟错人与站错队,对于文人来说,都是政治生涯中最致命的失着,王闿运站错了队,没有搭上小命已经属于皇恩浩荡了,要想出头已是很难。王闿运只得另辟蹊径,走名士路线,著书立传,勤于教诲,门生遍布天下,有“当代孔孟”之称。 而刘松龄最为推崇的,是王闿运的帝王之术,看着老爹神神秘秘满脸景仰的样子,刘摩亦是无可奈何。 刘府门前已被打扫了数遍,府中亦是一尘不染,所有家人皆是身着新袍,满脸严肃,刘摩与邢大勇等人守在门前。 终于等来了两顶轿子落在刘府门前,刘松龄跨出轿外,亲自走到后面的轿门前掀起轿帘,恭敬地道:“王师傅,寒舍已到,请王师傅移步。” “唔!”轿中传出一声闷响,从里面出来一位身着青衫、圆脸阔目的中年人,看年纪不过五十刚过,满面红光,身体健硕。 刘松龄对着站在门口走神的刘摩道:“摩儿,快来拜见王师傅!” 刘摩不情愿地走到王闿运面前:“刘摩拜见王师傅。” 王闿运丝毫不为刘摩带着敷衍的话语气恼,捻须笑道:“唔,此子傲与常人,吾可教也。” 刘松龄暗暗瞪了刘摩一眼,客气地道:“王师傅,请里面坐。” “好!”王闿运大步走在前面,刘松龄低头哈腰地陪在一旁,刘摩暗暗道,这老家伙还真不客气,拿这当自己家了,到底有啥大本事,自己在后世怎么没听过呢? 刘松龄将王闿运引入书房,原本打算午饭后再授课,王闿运称已在船上用过,还要速回广州,课程当即开始。 其他人都离开书房,只剩下王闿运与刘摩二人。 书房内点起了上等的龙涎香,满屋清滋,沁人心肺。二人坐定后,王闿运轻摇手中白纸扇,让刘摩坐到自己身边,笑道:“你无须紧张,听你父所言,你曾到海外求学,此番回国做官,想了解些当官的学问,不知道你最想做何等官职?是一方父母还是一镇军门?” 刘摩思索道:“晚辈想二者兼得。” “二者兼得?”王闿运朗笑一声,“雄心不小哇!有志气,不过你可曾了解当官如何去当才能稳妥?” 乖乖,我花一千两银子是请你来给我授课的,你快点倒些竹筒子滚蛋,真以为自己鼻子上挂了两颗葱就是大象了?刘摩道:“还请先生为我解惑。” “古人说兵者,国之利器也,而我说,官者,利器之柄也。你在海外数年,国文可曾落下?” “小子听得明白。” “那就好,让老夫与你说说,若有不明白之处,尽管问我。” “是。” 王闿运点点头问道:“那我先问问你,清开国至今,在你心中有哪些名臣?” 刘摩在脑海中搜索一番,道:“刘墉、纪晓岚、于成龙、年羹尧、钱沣、曾文正公、张廷玉这些人吧,其他的我也说不上多少。” 王闿运笑道:“在我认为,清朝无名臣。” 刘摩顿时来了兴趣,问道:“不知王师傅为何如此说法?” 王闿运又道:“我看你的辫子是假的吧!若是真的怎么会淡然无光,在此房内你尽可取下,先生我不会怪罪,更不会去举报。” 刘摩哈哈一笑,将假辫子摘下丢到一旁。王闿运接着道:“清,实则为一人之天下,其他的不过都是奴才罢了。乾隆帝曾说本朝无名臣也无jian臣,这句话说得透彻,自上到下皆是一人所言,马屁轰天臭不可闻,令人作呕。若是我说,清开国至今,只有个和珅能算得上半个名臣。” “和珅?”我勒个去,这个老头有意思,我喜欢!刘摩瞪大眼睛问道,“先生为何有此一说?” “当今中华贫弊不堪,百姓深受其苦,外侮内祸,虫蛇横行。我细察清一代,和珅当年曾力主设立广州通商口岸,若是此事能够成功,华夏亦不济如此,最后竟然被一代英主给否决,和珅也曾因此做了三年的草民。所以我认为和珅算得上是半个名臣,至少,他能想到借助西洋的财力与物力强大华夏,是第一个睁眼看世界之人。其他的,只会在文字上做功夫,两百年大清,竟没有留下一篇能超越前朝的文章诗词,真是可悲可叹哪!” 刘摩咂咂嘴道:“先生的见解果然与众不同,学生受教了。” 王闿运笑道:“官场中的学问多着呢,和珅这样的红人宠臣也不是一帆风顺,所以你的路还很长。为官者,有忌讳,有贪欲,有清心,也有谨慎,但能常青不倒,却很少有人做到。”
“还请先生明示一二。” 王闿运颌首点头道:“先说说你父亲,三十岁前在曾文正帐下行走,后到山西任道员,再到福建知府和今日的广东招商使,虽是从三品的官,却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知你有没有想过其中的道理?” “这个——”刘摩想了想,“可能是家父的性格有很大关系。” “非也!”王闿运摆摆手道,“我知道汝父为人谨慎,即使远离省城,依旧按时公务,这一点足以令其他地方所有的官员汗颜。汝父虽无大功,但也说得过去,关键所在,还是一个背景的问题。” “背景?”刘摩一点便透,王闿运所言不假,在清代为官,没有像样的背景是无法立足的,即使刘松龄升到了从三品的官职,还不是被人家排挤得远远的。 王闿运指着院子里的树道:“老树干大根深,盘根错节傲立于世,天地雷雨无法撼动,这是官场的顶端;竹子随风飘逸,刮东风向东歪,刮西风则向西到,这是墙头草跟屁虫,但其亦有韧性,一旦生根,便能蔓延四方;新栽的树苗不能避风遮雨,一场风暴之后大多根倒苗出,偶然剩下的也在风中瑟瑟发抖,这是官场的最低端。” 刘摩问道:“那我想要在风中立足,该如何做?” 王闿运笑道:“实则很简单,汝父为官数十载,终日漂泊受人排挤,宛若无根浮萍。若想在官场立足,必须找一棵大树靠下,新苗方能慢慢长成,即便将来遮天也不成问题。” “什么样的大树才能合适?”刘摩紧追不舍。 王闿运低声道:“最好是根能扎进宫里的。”刘摩倒吸一口冷气,心里筹划着是不是让盛宣怀去北京活动一二。王闿运又道,“在琼州可能太远,只有找近一些的,必须广东的数一数二的人物。” 刘摩连连点头,王闿运笑道:“也许人家看不上金银财宝,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若为官树立一方,就看自己的悟性吧!当年文正公也是刀尖子上摸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