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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股掌(九)

    数日的功夫,盛宣怀在上海临时住所的书房中堆满了阜康银号近日来往的电报底稿,有的是胡雪岩自己发的,有的是阜康各分号发的,也有胡雪岩托苏浙官员发的,皆是火烧眉毛一般。盛宣怀略作通读,一晒烧之,吩咐电报局的主事不必再送电报稿来,二十天内所有江浙电报一律扣下。

    小沙逊苦着脸找到胡雪岩,要求胡雪岩提前还一部分款项,就差点给胡雪岩喊爷爷了。

    胡雪岩摆出一副死了丈母娘的苦瓜脸,心底已是笑开了花。

    现在上海的外国人都盯着停在福建闽江口的法国舰队,大家心知肚明,虽然李鸿章已经与法国人签订了《中法简明条约》,清政府承认了法国对越南的保护权,但法国人急于完全控制印度支那的野心已是无法遏制,必然会设法攻击中国的南洋水师,近期必然揭晓。

    小沙逊已经失去了之前的春风得意,小心翼翼地道:“胡先生,您知道我的货物遭受了火灾,其他洋行多少都有损失,但我的损失最大,现在债主们都挤到了我的门口,我在欧洲的货物还有一个半月才能抵达,请问您能不能提前将借款还一部分给我。”

    胡雪岩叹口气道:“沙逊先生,春季借款的五十万本息还有一天时间才到期,请你放心,我已经准备好了,至于那五百万两,你也清楚,这季的蚕丝受到意大利的冲击贬值,我也在想办法。”

    小沙逊急道:“阁下能不能提前将那五十万两先给我,让我先渡过这一关呢?”

    “哎呀!”胡雪岩猛拍额头道,“那五十万两现在还在浙江,我现在也是两手空空啊!”

    “这这这——”小沙逊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忽又想到胡雪岩库中的蚕茧,说道,“那阁下可否拨一些蚕茧给我抵账?请你放心,我出的价钱包你满意!”

    “你愿意出什么价钱?”

    小沙逊思忖一阵道:“唔,这样吧,我愿意出两担蚕茧一两银子如何?现在意大利的蚕茧价钱可比这个价钱还要低啊!”

    “放屁!”胡雪岩瞪大眼睛怒喝一声,这句话小沙逊听得懂,根本不用胡品元翻译。胡雪岩怒道,“虽然现在茧子不值钱,但我也绝不贱卖!若是阁下想要抵账的话,至少要比春茧高出一成的价格才行。”

    “你你你——”小沙逊的脸色忽青忽白,恶狠狠地道,“意大利的生丝即将抵达中国,到时候只怕你的蚕茧送人都没人要!”

    “没人要?”胡雪岩哈哈一笑,小沙逊为之一愣,搞不清胡雪岩为何到了此时还能如此镇定。胡雪岩道,“请阁下放心,如果我的茧子没人要,我会全部养起来,明年继续做种结茧,浩初,送客!”

    “哼!”小沙逊拂袖而去。

    胡雪岩看着小沙逊僵硬的步伐离去,嘲笑道:“老子做生意的时候你小子还开着裤裆呢!”

    次日下午近天黑时,胡品元与阜康总管高达将五十万两白银的本票送至小沙逊府中,小沙逊已是望眼欲穿,而此时胡雪岩在罗四太太的陪同下赶到了杭州,连夜走访杭州与之亲近的官员,第二天上午,杭州电报局的门槛几乎被杭州官员的家人踏平,电报局来者不拒,看也不看,全都压在柜台中。

    ……

    叶赫那拉-桂祥,或许看官知道此人名号的不多,但他的jiejie大家都晓得,便是坑爹的慈禧。

    自从慈禧做了贵妃,叶赫那拉氏跟着水涨船高,但桂祥文不能提笔,武不能举刀,靠着皇恩得了个三等承恩公的封号和镶黄旗副都统的名号,整日遛狗走鸡,倒也乐得逍遥。

    这天是桂祥的三十五岁寿辰,一帮子黄带子觉罗前来祝寿,西太后赐的寿桃寿面全被供在正堂以显荣耀。慈禧自知兄弟无所作为,平日里也不大管教,只当是小孩子罢了,有些沾花惹草或是小毛小病亦是不闻不问,桂祥自家门清,这朝堂之上不是那么容易上得,哪如在家中做个逍遥公?

    院中好不热闹,桂祥一身武将打扮,手持一把柳叶刀,唱道:“老将我持刀守在定军山,专等那夏侯贼儿把头送——把头送——”字正腔圆,着实了得。

    “好!”

    众人纷纷叫好,桂祥得意洋洋,收刀向诸人拱手致意,正待招呼众人入席,下人来报:“公爷,江浙的官员送来寿仪,咱们收不收?”

    “江浙的寿仪?”桂祥纳闷地喃喃自语,这是咋回事,自己对官场一向不闻不问,虽说与这些官员见面也会打声招呼,但从未有过深交,何况jiejie曾吩咐少与汉人官员来往,今年是咋回事?

    桂祥正犹豫间,礼亲王世铎长子成厚刺着鼻子道:“兄弟这是怎么了?这些个汉人奴才送点孝敬你也不敢收了?太后说不让你与汉人往来,可没说不让你收礼啊?”

    一旁的觉罗跟着起哄,桂祥笑道:“好,就听兄弟们的!收进来。”

    挺着将军肚的阜康银号京师分号高掌柜带着十余名手捧礼盒的伙计进得院来,走到桂祥面前叩头道:“小的给桂公爷请安。”

    “起吧。”

    “谢公爷。”高掌柜乐呵呵地道,“公爷做寿,我家老爷快马专递文书,让小的代江浙两省的官员给公爷送来寿仪,还请公爷笑纳。”

    桂祥微笑着点点头,正待让管家准备个红包打赏。边上的成厚诧异地问道:“现在京师不是通了电报吗?为何还要飞马速递?”

    高掌柜神行一愣,“难道江浙官员的贺寿表还未送来?这些贺寿表都是用电报发的啊!”

    桂祥问道:“何时发来的?”

    “启禀公爷,都是五天前发的寿表,按理说当天就应该送到公爷府。”

    桂祥眉头皱起,成厚拿过柳叶刀,狠狠一刀劈在茶几上,怒声骂道:“这个****的盛宣怀,竟敢欺负道咱哥们头上来!来人呐——”成厚与桂祥交好,从小和泥巴长大,有时在桂祥府中打秋风数日不归,早将桂祥的公爷府当成了自家。

    桂祥的管家应声前来,恭敬地道:“小王爷有何吩咐?”

    “你带些人去电报局问问,这些个王八蛋把我兄弟的寿表弄哪去了?奶奶地,不行,走,我带你去,要是今天不给一个答复老子抄他满门!”

    桂祥忙拉住成厚,“兄弟,算了吧,不就是几张寿表嘛,说不定过几天就到了。”

    成厚怒道:“老哥哥唉,你怎么这么不明事儿呢?这可不是几张寿表的事情,这是他们汉人骑到咱们头上拉屎撒尿啊!太宗爷爷入关到现在,咱们黄带子就没受过这窝囊气!走,今天要是不给个说法,咱们就去找太后评评理去!”

    “这这这——”不待桂祥多做犹豫,被一帮黄带子觉罗簇拥着出了大门。

    为何成厚如此热心为桂祥出头?这其中却有其父世铎与李鸿章的关系。恭亲王被逐出军机处之后,宗正礼亲王世铎被封为军机处领班大臣,并非世铎是文韬武略强于诸人,而是出了名的应声虫,李鸿章的痞-子性情对其多有怠慢,虽然世铎并未放在心上,却被成厚恨在心底,这次抓住了机会如何轻易放手?

    待这帮子黄带子觉罗行至电报局,已经有一帮人在电报局的门前高声叫骂,一打听,居然是军机大臣兼兵部尚书张之万的家人,同样是因为江浙的寿表未及时送到塌了面子,得了,成厚带头,其他人一哄而上,将电报局砸的稀里哗啦,然后个个哭着喊着走了。边走边哭喊:“盛宣怀混蛋啊!欺负到咱们觉罗家头上了!”

    “祖宗啊,都开开眼吧,一个小小的盛宣怀都敢这样欺负咱们,咱们还怎么活啊!”

    一帮子觉罗少爷愣是为了这几份寿表弄得满城风雨,八旗的老爷们们更是坐不住了,虽说李鸿章仗着西太后的恩宠有些跋扈,马马虎虎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但这次做得也太过了!纷纷跑到慈禧身边哭诉,这帮老爷们别的本事没有,插诨打科嚎天丧地皆是一个赛过一个。

    ……

    所有在上海等待意大利生丝到来的欧洲商人们原本满怀信心,却不料等来的却是一个晴天霹雳:两条八千吨的货轮因为夜间行驶不慎,在苏伊士运河相撞,其中一条沉入河道。

    若是平时,一条再大的船沉入河道中也无所谓,其他船只照样通过,或者是五至七天时间将此船打捞上来即可,可是在消息中向众人伤口撒盐的是,这条八千吨的沉船上堆满了散水泥,而沉水的地点正是运河最窄处,其他船只根本无法通过!

    这个时候,正是运河的低水位期,当埃及总督接到消息赶到现场时,这条船已经凝固成了混凝土堆,牢牢固定在河道中间,露出水面的桅杆上,一面美国国旗还在迎风飘动,只不过国旗上的四十多颗星星全部被换成了太阳。

    欧洲商人们顿时炸了窝,此时运送意大利生丝的货轮全部堵在了运河西河口,若是绕过苏伊士运河从好望角前往亚洲,至少要增加两个月的时间,到那时秋季的市场早已断货,何况秋季的合同已经全部签订,迟交货一天的损失都足以令所有人心如刀割,恨不能让那些船只全部张起翅膀飞过苏伊士运河。

    上帝失去了作用,圣母也睡着了,还是面对现实吧!胡雪岩的别墅门前再次车水马龙,一拨接一拨的洋行买办、董事前脚连后脚急匆匆赶来,祈求能在胡家买到一些生丝,因为此时整个亚洲也只有胡家囤积了大量蚕茧。

    有人报春茧同价,有人多出一成,均被胡品元否决,开价便是春茧价格的两倍,众人惊叫或是套交情均是没用,不得不忍痛掏出家底,纷纷咒骂这个吸血鬼。

    胡家库中的蚕茧很快被抢购一空,有人诧异地问秋季的产量为何少了一半,胡品元这才告知另外一半已经被太阳洋行收购。众人再蜂拥至太阳洋行,太阳洋行的帮办更是狠哪,开口便是春茧的三倍价钱,一副爱买不买的嘴脸,只要开口还价立刻受到训斥,想要便宜的?行啊,自个跑苏伊士运河搬去!

    众人无奈地苦笑之后,也只好再次高价收下这批令他们无比痛苦的秋茧。

    当杭州的胡雪岩得到消息时,懵了片刻,喃喃自语:“这个刘少爷布得好大一局啊!”

    罗四太太在一旁笑道:“这下老爷服了没有?昨个还唠叨刘少爷是不是烧坏了脑子,现在怎么样?”

    “服了,老夫算是服了!唉,我胡雪岩纵横商场数十年,自诩赛过陶朱,没想到这个刘少爷要么不出手,出手便是如此大的手笔,这才是商界巨擎啊!”

    ……

    身形颓废的盛宣怀倚在书房的椅子上,恨不能将全身缩到椅子里面去,披头散发中两道泪痕滑过脸庞,在他面前摆着一份从京师发来的电报:西太后听闻电报局私藏官员寿表,大为震怒,革去盛宣怀功名,永不叙用,若非李中堂泣诉担保,恐身家性命有虞。

    想自己今年刚过不惑,正是仕途青云直上之时,竟没料到在这里栽了跟头!家被抄了,幸亏有李中堂照应,妻儿老小未受牵连,可这将来如何过生活?原来的故交好友避而不见,生怕是染上瘟疫一般,小沙逊得知消息后,已经派人来催了几次房租,世态炎凉啊!自己带来上海的家人都跑光了,只剩下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仆人,身无分文,我我我——

    老仆人佝偻着身子慢腾腾地走进来,嘶哑地道:“少爷,有位故友求见。”

    “故友?”盛宣怀随即来了精神,看来还是有人惦记着咱的,忙道,“快请他进来。”

    “呵呵,不用请啦,盛大人,别来无恙啊!”

    人未到声先到,盛宣怀抬眼看去,从门外进来三人,一个胖乎乎的年轻人带着两名高大魁梧的洋人,脑海中努力搜寻也没有找到此人的模样,不解地问道:“不知阁下是?”

    那年轻人抱拳笑道:“在下唐绍仪,太阳公司分公司临时经理,受我公司老板委托,特来聘请盛大人到我公司就任中国区总监一职。”

    “那不知道贵公司老板是哪位?”

    “刘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