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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0章内外道路,典故内外

    太兴三年。

    冬。

    随着腊月的逼近,在长安之处的斐潜也渐渐进入了新的战略布局阶段。

    关于怎么对待许县那个所谓『正统』政权的问题,斐潜也先后和庞统荀攸等人商议过,众人的意见大体上相同,都认为暂时无须太着重,但是长期又不能放松,毕竟斐潜现在等于是在北方挡着各种羌人胡人,然后山东中原并没有外敌,大可以从容积蓄,两三年内还是弥补不了和斐潜之间的差距,但是如果说十年,或者是更长时间,那么就不好说了。

    斐潜对于这些判断,倒也没有发表什么具体的态度,毕竟现阶段的历史已经改变了许多,将来的发展,斐潜也和大多数的汉代人士一样,并不清楚,虽然说自身有些后世经验的加持,但是并不代表着这些经验都能在汉代用得上,多少还有些水土不服的问题。

    在历史上,曹cao自从吞并了袁绍之后,就陷入了内斗之中,甚至可以说从一开始,曹cao内部就没有平息过纷争,原来的这些山东官僚各怀私心,相互倾轧固然是一方面,内斗内行外斗外行同样也是真的,历史上甚至平定乌桓叛乱,战马超等羌人和半羌人也是,都需要曹cao亲自出动。

    一直到曹cao在赤壁之战死了大部分的青州兵之后,便再也弹压不住这些小山头了,便直至终生也没有离开过许都。

    虽然说三国之中,魏国人才最多,官吏庞大,但是从一开始到后来,都是曹氏夏侯氏在前线拼杀,而其他人坐享其成,等到曹氏夏侯氏都拼得差不多了,精英都死在了战场上,剩下的自然都是一些脑残了。

    所以实际上,许县的政权,关键点就是曹氏和夏侯氏。其余的,真的是不足以论。

    即便是历史上后期夺取了曹氏政权的司马氏,在平定内乱的时候倒是一抓一个准,甚至对自家的司马下手也可称一声计谋毒辣,手腕刚硬,但是遇到外敌么……

    当然,即便是刨去小冰河时期的影响,再扣掉三国时间之内对于中原的损耗,司马氏的后人明显比曹氏的后人还要更差这就是可以定论的事情毕竟晋国从南逃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是属于垃圾当中的战斗机,外表虽然好看保持着衣冠什么的但是本质就是个垃圾……

    斐潜现在唯一担心的问题,就是交通问题。

    在传统汉代人的观念之中关中之外就只有陇右了,北地并州也是贫瘠,斐潜所拥有的富庶之地只有关中和川蜀,汉中只能算是半个而山东中原一带几乎都是传统意义上的大郡,人口众多资源密集。

    所以虽然说斐潜如今兵事强盛,但是依旧还有一些人,特别是山东士族认为斐潜不可长久,毕竟不管是做什么事情都是需要人口支持,没有了充裕的人口,斐潜很有可能就是昙花一现,好景不长。

    所以,斐潜如果要贯通西域,南控交州,就必须先解决交通的问题。

    然而在解决交通问题之前,就必须解决利润问题。

    斐潜当年在北地,为什么道路铺开修复工作能那么快,就是因为斐潜将道路和利益挂钩到了一处,商人需要更好的道路来运输物品,士族需要修葺道路获取名声,所以合力之下,原本处于荒废和半瘫痪之下的道路,很快就得到了重新修整和加固。

    但是现在,斐潜要开通的两条大动脉,是延伸到了原本不属于大汉疆土,嗯,严格来说也并非如此,因为只有汉代,才是真正开拓了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而后世的王朝,基本上只是维持了西域,至于交趾、北漠、辽东三个区域,或是只能保一个,有的则是干脆全丢,连西域都保不住。

    单说辽东,原本早在汉高祖刘邦时,燕王卢绾背叛汉朝,前往匈奴亡命,卫满亦一同前往,并带同千余众进入朝鲜半岛。之后,卫满召集战国时齐国和燕国亡命者成军,推翻了古朝鲜的俊王,并取得古朝鲜的首都王险城,成为了朝鲜王。

    卫满即位后,重新建立朝鲜朝廷,并输入中原文化,使朝鲜之国愈来愈强盛。汉武帝有感卫满朝鲜对汉朝的威胁愈来愈大,后决定起兵远征朝鲜。经历两年时间,卫满朝鲜被灭,汉武帝把卫满朝鲜的国土分为四郡,分别为:乐浪郡、真番郡、临屯郡及玄菟郡,合称为汉四郡。

    汉武帝之后,汉朝在朝鲜半岛北部的郡县设置情况有所变化。昭帝始元五年,罢去临屯、真番二郡,并入乐浪、玄菟二郡。而乐浪郡治,便是今朝鲜平壤,管辖貊、沃沮等族;玄菟郡治所则初在夫租,今朝鲜咸兴,后因受貊所侵而迁往高句丽西北,今辽宁东部,管辖高句丽、夫余等族。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从秦到汉,朝堂之上的很多人的目光都是看向远方的,土地不够了,往外扩张,人口不足了,往外掠夺,资源缺乏了,往外去找,所以汉人一度冲出了中原,冲出舒适区,去更深远更广阔的世界去探寻。

    但是很遗憾的是,汉代的中央朝堂的腐败和士族地主大量土地兼并,导致了内部发生了问题,打断了这个向外探寻的过程,停下了华夏向外的脚步……

    除了勾连外部的交通问题之外,斐潜内部的勾连同样也有些问题出现。

    曹cao现在这个阶段,和斐潜几乎差不多,依旧只能算上一个草台班子,是属于地域士族相互结合起来的一个小团体,加上曹cao又是疑心非常重的人,牢牢把持着权柄,不肯轻易授予,其中的矛盾不小,曹氏夏侯氏抱团,其余的各地士族也同样按照地域站在了一处。而这种抱团的华夏人毛病么,一脉相承,斐潜这里也不能免俗。

    曹cao那边有派系斗争,斐潜这里也是有了一些苗头,所谓『同乡会』什么的,似乎也在逐渐的形成。

    因为东汉国策的问题,导致当下士族子弟,七成是在中原,其中三成又在三河,即河南豫州、河北冀州、河内司隶。山西士族严格上来说,基础不是很好,虽然也有称一些名门世家,但是和三河子弟比较起来,还是有些差别的。

    斐潜这边也是如此,关中的,川蜀的,河东的,荆襄的,也是一锅乱烩,再加上斐潜又有意识的不断向士族内部掺沙子,大量吸纳了寒门子弟充当各种教化使、农工学士等等,以至于斐潜这里的按照地域所产生出来的抱团现象,甚至比曹cao那边的还要明显。

    根据墨家的那些探针回馈,长安周边已经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各类定期不定期的集会,最大的自然就是老狐狸司马徽的河内帮。

    就连庞统也自然隐隐成为了荆襄派的领头人,时不时要参加这个或是那个的宴会,吃得庞统似乎又开始筹备新的下巴了。

    而要改变现状,难度也不小。

    袁绍是选择平衡,就像是天平,一会儿在这边加点砝码,一会儿在那边加些分量,结果最后天平两端倒是没有问题,天平自身被压垮了。

    曹cao么,则是像是吊秤,曹氏夏侯氏便是那个秤砣,当秤砣压不住其他士族的时候,自然也就『咵啦』一声,整个吃饭家伙都折断了。

    孙权则是将秤都丢了,企图也摇身一变,成为最大的那个砝码,混入其他砝码之中,但是江东那些砝码却表示,孙家这个疙瘩是假的,是铸铁的,容易生锈,而江东是青铜的,才是真的正宗的……

    所以,既不能做天平,也不能做秤砣,更不能将自己变成砝码,斐潜必须考虑一条新的道路,来处理士族之间的这种关系。

    外部的道路,用来沟通西域和交趾,或是更为深远的区域,而内部的通道,则是勾连起各个士族,以及平民百姓。

    虽然斐潜已经布局了士农工商许久,但是『士』这一块的实在是太大太硬,不怎么好啃。而让斐潜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挖掘开辟这些道路的第一声,那个落下的镐头,竟然是许县先行挥动的……

    ……^……

    郭嘉已经到了长安,但是一到长安便是宣称自己路途奔波,身体不适,然后缩在了驿馆之中,天天都是睡觉吃饭打豆豆,摆出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架势出来。

    郭嘉现在的状态,和历史上,呃,错了,和演义上的徐庶在曹营的状态差不多,郭嘉既不想替斐潜出主意,又摆脱不了被囚禁和限制的身份,所以自然是干脆躲进小楼成一统,哪管窗外春和秋。

    不过,现在是冬天。

    冬天携带着寒风不由分说的从北方侵蚀而来,一脚踹在了秋天的屁股上,将其踢走,然后插着腰大笑着,膨胀着。

    所以郭嘉即便是能不管春秋,也躲不开冬天,就像是斐潜真的要找他,他也躲不开。

    『奉孝真是好闲情!』斐潜呵呵笑着,也不等郭嘉表示说一些欢迎什么的客套话,径直举步而进。

    郭嘉看了看驿馆小院的院门,然后又翻着眼皮看了看斐潜,一脸颓废的拱了拱手,算是和斐潜见过了礼,当然如果这是在那些奉行着整儿八经士族礼节的人眼中,如此随意的举动,就足够立刻牵动了无明业火,认为郭嘉此举是一种侮辱……

    斐潜倒是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

    斐潜坐下,将衣袍略作整理,然后笑着说道:『子其怨我乎?』

    郭嘉一愣,不由得坐正了一些,看着斐潜。

    这是非常有意思的一句话,表面上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甚至是契合了当下的情形,但是实际上这一句话并不是那么的简单。

    有不少的人,认为士族子弟之间,用各种典故,只是士族子弟的一种炫耀,但是实际上这只是其中很小的一个部分的原因,甚至可以说,只有不成熟的士族子弟,才会故意用一些什么稀奇古怪的典故来炫耀自己的才学,更多时候,这种用典是双方的一种试探,一种不露尴尬的言辞。

    毕竟看见了美女,上去就说老子鸡儿硬邦邦,亦或是说关关雉鸠在河之洲,明显就有些不同,即便是对方拒绝了,也不会留下一个粗鲁的形象。

    同时,许多典故都是有其背景和历史发展过程的,能说出典故的一二三来,必然是对于历史上的事件有些观念和看法,这个能力在士族子弟之中会更为重要,因为不管是统治者还是家族家主,都希望自己的子弟是一个懂得从书中得到思考,并且融会贯通的人,而不是只是死记硬背,然后听到旁人说些什么便『我懂我都懂』、『这还用你说』的家伙。

    所以,士族子弟之间,平日里面使用典故,也就成为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斐潜所说的话,听起来似乎平平无奇,像是询问郭嘉被他囚禁于此,郭嘉会不会有什么怨言,怨气之类的,但是实际上,这一句话,并非是斐潜的首创,而是出自于春秋之中,是楚共王送别知罃的时候所说的话。

    郭嘉沉默许久,然后微微有些叹息,低声说道:『晋未可与争。』

    斐潜闻言,不由得大笑。

    知罃,字子羽,亦称荀罃,是晋大夫荀息的后裔,晋悼公时中军帅。邲之战当中,荀罃被楚军所俘虏。

    楚王和荀罃一共有五句对话,第一句就是斐潜所说的那一句。随后荀罃以表现出众的口才,取得了楚王的尊重,然后楚王最后感叹道:『晋未可与争。』

    斐潜说了第一句,而郭嘉回答了最后一句,都是同一个的故事,却有不同的含义。斐潜是借本意喻郭嘉,而郭嘉则是借感叹以应当下。

    荀罃之所以能回去,并非是荀罃一个人的努力,而是他父亲的运作和楚国内部大臣的共同因素,甚至关联了夏姬这个绝色美女,所以才在邲之战的十年之后,才有了荀罃回归的希望……

    所以斐潜的意思也就很明显了。

    那么郭嘉的感慨,则是表示现在『晋』一分为二,太原上党属于斐潜,冀州那一块属于曹cao,因此『晋未可与争』,究竟最终谁才能真正的算是『晋』,还是『未可』之间。

    同时,斐潜也以这个典故说明了,荀罃十年之后才得到了一丝回归的希望,你郭嘉呢?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么耗着在驿馆之中,是几个意思?

    郭嘉在反驳和回敬斐潜话语的同时,也表示了自己并不想『争』,所以才在驿馆之内,不想要蹚浑水。

    斐潜摆摆手,没有继续和郭嘉就这个典故争辩下去,反正用这个典故,也不过是开胃菜而已,更重要的还在后面。斐潜示意护卫将带来的一坛酒水打开,二人,上表天子,用考正制策,欲开春之时,行赴各地考正,以选贤才……』

    郭嘉原本已经被酒香刺激得有些流口水了,听到了斐潜的话,却不由得微微张开了嘴,然后口水差一点流了出来,连忙哧溜回去,下意识的有些咕噜的说道:『如此不是……』

    郭嘉飞快的瞄了斐潜一眼,将后半句话混着口水吞了下去。

    斐潜点头,说道:『正如奉孝所言,文若定然会派来长安!』

    郭嘉依旧咕噜一声,心中嘀咕着,我说什么了?我什么都还没有说好不好?但是另外一方面,也不由得佩服斐潜的这种政治上面的敏锐性,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的根本。

    斐潜这一段时间用考试之法遴选人才,而荀彧一方面有样学样,另外一方面也给斐潜下绊子。当所谓『考正』之法在许县天子那边通过,然后天子下诏往各地派遣『考正』,荀彧自然而然的就会派一个『考正』到长安这里。

    而这样的一个『考正』,当然不指望能真正的得到斐潜的许可,执行考正制度,在长安给许县输送人才,而是纯粹给斐潜的长安考试添堵的,如果斐潜拒绝了『考正』,那么就给一些不想考试的士族子弟送上了借口,表示斐潜不遵守朝堂的规章制度,又何来要求子弟去准守斐潜的制度呢?

    如果斐潜坚持考试来选举人才,又会和朝堂的『考正』冲突,即便是斐潜不允许考正官公开考试,但是也避免不了考正官私底下公布什么所谓他得『考正』结果,可想而知,肯定会有很大的差异,从而引起更多的混淆和麻烦。

    后世有句话叫什么来着?

    走自己,呃,走别人的路,然后让别人无路可走……

    大概就是这么一个意思。

    郭嘉带着寻味的目光看着斐潜。

    斐潜却笑笑,指了指郭嘉面前的酒碗。

    郭嘉低下头,看着酒碗。

    酒碗之中,酒色如同琥珀一般,带着柔和的光泽和令人垂涎的香气荡漾着。

    这是上佳的好酒,是用粟米和稻米混合作为原材料,然后添加了一些特殊的东西来酿造,被称之为『荼蘼香』。

    郭嘉眼珠子转了转,骤然色变,然后猛然抬头看着斐潜,原本多少有些看热闹的颜色,变成了惊讶,最终变成了几分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