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宫变(六)
太傅府。 袁隗跪坐在大堂之上,双目微闭。 没有了往日的宾客盈门、热闹非凡,就连平日忙碌的仆役也不见了踪影,此时的太傅府格外的宁静与肃穆。 杀喊声隐约会从府外传进大堂,袁隗对此充耳不闻。独自一人跪坐在大堂之上,微闭着眼睛犹如老僧入定一般。 府中的仆人门客早已被他遣散,其中身强力壮的悍勇之辈加入了府外的造反行列制造混乱,剩下的一部分老仆或奴婢便在他的吩咐下去别的地方暂避。 袁隗对他们说若是明日袁府无事,大家便可再回来,若是袁府出了事情,大家便各奔东西,各自挣命去吧。 这一次,袁隗是真正的孤注一掷的赌上袁氏一族所有的身价。其中凶险异常,若是失败了,没有必要让这些为袁氏效力多年的仆众受牵连。 有些忠心耿耿的老仆不愿离开,还是袁隗拿出家主的威严才赶走的。 看着仆人散去,袁隗心中有些凄然。显赫一时的袁氏一族竟然也会被逼到如此境地。 虽然此次举事若能成功,袁氏一族多年隐藏在心底的那个夙愿就能够达成,可是以这种激烈、危险的手段却不是袁隗想要的。 说到底,袁隗也明白自从董卓进洛阳后他们便已经失去了先机,接着便是一步错步步错,最终逼的他以这种方式兵行险招。 每每想到此,袁隗便会激动的攥紧拳头。 在他看来,小皇帝刘辩只能算是一个中人之姿,可却总是有不断的天马行空般的奇思妙想,每每让人防不胜防。 别的不说,光是曲辕犁这种机巧之物也是出于这位少年天子的脑中,这就让人觉得愕然了。 这种东西在盛世的时候便是利万民,应该广泛传于天下的祥瑞之物。虽然现在生逢乱世,还不能推广至全国,只在司隶地区使用。但是可以预见的是这种东西对生产力的提高是多么的巨大。听说工部还要推出一种先进的纺织机,也是出自小皇帝的想法。 如果是一个成年人做了这些东西,袁隗的惊讶也许会小一点。即使刘辩从小就有擅于工造的名声,可是袁隗仍不相信刘辩会造出这么些东西。 一个人的学识,是通过时间的不断积累的,这还要考虑环境的影响,如家庭、所受的社会教育程度。刘辩小小年纪就能达到这样的高度,确实令人费解。 一开始袁隗会以为刘辩是经过他人指点,可是调查了许久都找不到刘辩身后的高人。虽然袁隗一度怀疑魏翊是在刘辩背后指点的高人,可是在对魏翊的背景调查过后发现魏翊也并不能达到这种高度。甚至对于他改进造纸术和印刷术的事都值得商榷。 刘辩好歹从小开始就有做这些技巧之物的嗜好,而魏翊在改进造纸印刷术之前从未有过这方面的学习经历和表现过这方面的才能。袁隗有理由怀疑这两样东西也是出自刘辩的手笔。 如果刘辩没有人指点,那唯一剩下的答案就是刘辩属于那种生而知之的天才了。 这种人袁隗只在书本中见过,活了这几十年当中却从未在现实中发现。如果刘辩真的是这种人,那将是袁隗不愿面对的一个现实——那就是刘辩有可能真的是上天眷顾的天命所归之人。 事实上,对于刘辩表现出来的这些超凡的能力,卢植、荀彧等人也有过疑惑,只不过作为自己人他们都自然的将这种超越常人的能力解读为了刘辩头上天命所归的光环。甚至魏翊的宣导署在这个基础上更是将刘辩宣传成天命所归,掌握了宇宙真理的伟人。宣传中如刘辩三岁时便可拉开三石大弓;九岁时便能射中移动目标;很早便学会了驯服烈马,未满八岁时一个人骑马在盘曲的山道上疾驰数百里而平安到达。曾经有一个西方大秦国(罗马)的相士见到刘辩后说:“至今我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物,透着人君的风范,将来必将成为统帅一个国家乃至天下寰宇的大人物。” 宣导署对刘辩这些夸张、露骨的宣传一定程度上混绕了真相,然而袁隗仍然在这眼花缭乱的表象中找到了许多漏洞百出的地方。 在朝堂上通过与刘辩的接触,袁隗发现即使刘辩有许多令人匪夷所思的构想,可是仍然掩盖不了他在处理政事上表现出来的稚嫩和不足,这个样子倒却是一个初入朝堂的人所应该有的表现。 刘辩一面表现出了自身的才能不足,另一面却总是有着天马行空的非凡创意。在没有人捉刀代笔的情况下,刘辩的身上笼罩着一种自相矛盾的神秘氛围。 袁隗禁不住想起了光熹二年在长沙郡发生的一件怪事。有人死了许久后突然复活,。当时地方官员将此事报与了朝廷,刘辩当时正率军平定李傕郭汜之乱,像这种事情属于乱世的征兆,卢植自然把事情压了下来,袁隗也没有拿这事做文章的想法,毕竟这两年像洛阳妇人诞下双头四臂婴,巨蛇现于闹市这样的传闻比比皆是。虱子多了不咬,老百姓对此早就习惯了,袁隗也确实没什么可拿出来说事的必要。 只是后来经手此事的地方官员乃是袁隗的门生故吏,常与袁隗有书信来往,其中一封信便是谈及此事。 信中所言死而复生的那人乃是长沙郡一个偏僻山村的农夫,因病离世后三日却又复生。醒来时不知今夕是何时何地,举止言行怪诞。曾有魏蜀吴三国之说,又对天子刘辩征伐李傕郭汜愕然称奇。校尉孙坚领兵路过其村,又喃喃自语“大帝孙权”之言。 复生前此农夫原本愚鲁木讷,说话结巴。复生后竟口齿伶俐,聪慧异常,造机巧之物若干藏于家中。有村民惧以为他是鬼魅,合众人击其头部数下,抬回家时已经昏迷不醒。临终前又突发谵语,如“反对复辟”,“二次革命”,“拥护孙大总统”等言云云不知所谓。 死后当夜,村民恐他再次复生,放火烧了其所住的木屋,其尸体以及屋中一切都尽焚于大火。 关于长沙死人复生后的生活片段也就这么多,袁隗最开始也只是把这件事当成了一件乡野轶事来看。直到刘辩不断展现出那些匪夷所思的事迹后,袁隗才将这件事与刘辩联系起来。 袁隗敏锐的感觉到两者之间必然有某种联系,或许可以从中找到刘辩身上的秘密,从而可以解释出刘辩那种不符合其年龄的超常行为。 只不过可惜的是长沙郡那个死而复生的农夫的所有一切都随着大火飞灰湮灭。光靠那位故吏信中的只言片语,袁隗很难了解真相。就算他穷尽几十年的经验与智慧,可也无法解释心中的疑问。整个事件就像一团乱麻,丝毫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袁隗的脑中不断思考、推敲故吏信中所说的那些事情,努力抓住一点点线索希望可以得窥全境。魏蜀吴指的是什么?何谓复辟?何谓革命?最令袁隗在意的是大帝孙权那句话。当他知道孙坚真的有一个儿子叫孙权后,心中的惊疑如滔天巨浪。 难道天命所示孙坚的儿子当为一帝? 如果是真的,那村夫又是如何得知的?难道说人死而复生之后便能通宵未来,窥视天机? 若真有人能窥视天机,倒也可以解释了发生在刘辩身上的种种不可思议的事情。甚至还可以解释了袁隗一直耿耿于怀的董卓入洛阳的事情。 要是刘辩真能预测未来,便可以在董卓入洛阳前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这才可以轻易的将其一举拿下,彻底掌握洛阳的局势。袁氏便是在那时失去了先机,形势为之一变。 袁隗不知道自己此时的想法几乎无限的接近了事情的真相。在今后的几十年里刘辩的所有对手都没有像袁隗这样以这种角度去思考刘辩,那些人都把刘辩的才能视为理所应当,把他当成需要仰视或者平视的对手。随着时间的推移,刘辩越加的成熟,越加的融入这个时代,他的秘密被永远的深藏起来。 只有袁隗此时差一点探究到了刘辩的秘密,只可惜的是他也仅仅走到了这一步便停住了。 因为这一切确实太匪夷所思了。以往的史书记载,根本没有这种死而复生而又获得天机的例子。即使野史上也鲜有记载。 像这种事,基本上都是乱世的征兆,一般都不会有详细的记录。官方的记录都是一笔带过,后世的史书自然语焉不详。更何况一辈子信奉儒家思想,讲究子不语怪力乱神的袁隗在感情上也很难接受这样的事情。 而且若是说人死复活后便能预知未来,那袁隗也未听过刘辩有过死而复生的情况,严格说也并不符合他的推测。 最终,袁隗还是没有解开刘辩身上的谜团。在这最后交锋的夜晚,袁隗将平日的推想又梳理了一遍,忍不住自嘲的笑了一下。
今晚过后,成功或失败,刘辩身上的这些不解之谜恐怕永远都会难以解开。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后堂传来,在寂静的府中格外清晰。袁隗的思绪被打断,心中不由得一紧。 起身绕过屏风走进了后堂,老妻马伦正病恹恹的躺在床榻上,挣扎着似乎想要坐起来。 袁隗急忙上前搀扶住她,关心的说道:“夫人的病没有好,还不宜活动。” 马伦苦笑了一下,答道:“妾身病了许久,整天躺在榻上心里烦闷的很。” 袁隗将她扶坐在榻上,又去倒了一碗水。在马伦喝完水后,灰白的脸色红润了一些,袁隗这才说道:“夫人安心养病,很快就会痊愈的。” 袁隗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一片苦涩。妻子马伦从年初便一病不起,为了给马伦治病,他甚至拉下脸面去请来亲近刘辩的神医华佗来诊治。 只是即使是华佗对妻子的病也束手无策,下了药石无医的诊断,只是开了一点减轻痛苦的方子。 虽然爱妻心切的袁隗当时是愤怒的指责华佗是故意见死不救,不过他心中也明白妻子的确实是大限将至了。 夫妻多年的相濡以沫,袁隗的心中悲苦,不过更多的还是对妻子的内疚。自己暗中筹划的那些事情虽然一直瞒着妻子,可是袁隗知道这位在新婚之夜便以智慧和口才将自己辩的哑口无言的妻子怎么会对自己的计划没有察觉。 就像华佗对妻子的诊断是“郁结于心,心血亏损”,妻子恐怕早就察觉到了自己的计划,心中担心恐惧,这才一病不起的吧。 妻子一直都知道,可是却从来没有张口询问过自己。就如今晚一样,妻子也没有张口询问仆众都到哪里去了,怎么会由袁隗一个人来侍候自己。对外面隐约传来的呼喊声也充耳不闻,只是用一种担忧的目光看着他。 妻子聪慧如此,把所有事情都看的明明白白。不过也没有说过劝阻袁隗的话,大概也是因为她明白袁氏如今已是别无出路。即使袁隗什么都不去做,天子也不会放过他们。 妻子什么也不说,袁隗也便不愿再说什么。默默的牵起了妻子的手,当年那白皙如玉的手如今已经变得枯瘦、干皱。然而在袁隗的眼中却始终没有改变过。 “过几天夫人身体好一点了,便带夫人出去游玩一番。”袁隗安慰妻子道。 马伦微笑着点点头。看着袁隗双目布满了血丝,也心疼的说道:“夫君为国事家事cao劳,也要保重身体。” 袁隗握着妻子的手,低头不语。 马伦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夫君凡事莫要强求,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人力终有穷尽,尽力而为便是了。剩下的,也只能听天由命。” 袁隗目视妻子,有些惊讶,也有些惭愧。自己一直都不想妻子参与到自己的那些事情中,可是最后还是把他连累进来了。 “天子见疑,我袁氏百年基业岌岌可危,为夫我殚精竭虑,希望能保我袁氏祖宗基业不失。只是时不待我,为夫也是深感无奈啊!”袁隗忧愁的说道。 马伦又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妻子虽然什么都没说,可是袁隗感觉到了她的担心。妻子的见识远在自己之上,自己与刘辩几次交锋都是胜多败少。今晚的起事他多方准备,四处点火,心中也是忌惮刘辩那不按常理出牌的性格。 他不相信刘辩对自己毫无防备,这两年光是家门口明的暗的统调社的密探多如牛毛。袁隗为此一直在计划开始之前才又布置了一手暗棋,此次计划的希望便放在了这手暗棋之上。 看着妻子说了几句话后原本出现些红润的脸色又变得灰白,袁隗急忙扶着妻子又躺回了床榻上。 安顿好妻子后,袁隗又走回了大堂。外面的喊声似乎小了许多。 袁隗走出大堂来到了外面的院子里,看着府外冲天的火光,算了算时候,他安排的那手暗棋应该开始发动了吧。 (未完待续,敬请关注下一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