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海上之路、第七节 艰难的抉择
小小的沙洲上空霎那间回荡起尖利的哨子声。分散在各个角落的小伙子们飞快地向海边的三艘小船的位置集中。就在他们刚刚释放出一枚报警的火箭时,远方停泊的吉塞拉号编队也打出了一枚火箭——船上的人显然也发现了突如其来的敌情。 沙洲上的人以最快的速度登上了小船,媚媚睁大了惊恐的眼睛,死死抓住孔定边;营养不良的她连跑的力气也没有了,孔定边不得不抱着她回到船上。在短促有力的号子声中,小伙子们以最快的速度划着桨,虬结的黝黑肌rou在阳光下散发着湿漉漉的光芒。远远望去,几艘护航的蒸汽炮艇也喷吐出nongnong的黑烟,它们纷纷在向吉塞拉号靠拢。 小船刚刚靠上巡洋舰的船舷,孔定边就被少校有力的大手拽了上去。 “你的蜜月旅行结束了!”少校大喊大叫,眼睛中竟然充满了难得一见的狂热光芒。 “是什么人的飞艇?”孔定边也叫了起来,他突然发现自己双腿虚弱得几乎站不起来了。 “我的飞艇!蓝海的飞艇!”少校像一个精神病人那样激动万分,“我在上面服役了20年,我不会看错的!” 孔定边一呆,竟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 来了,终于来了,该来的,终将会来的。 尾楼甲板上,几乎所有的舰队“高层”都聚集在那里,人手一架望远镜,整齐划一地指向飞艇出现的那片空域。远远望去,那个小黑点并没有直奔编队而来,而是保持着远远的目视接触,同时不紧不慢地兜着圈子。 孔定边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在龙潭毁灭的前夜,他们的飞艇也是像今天这样兜圈子! 燕妮死死地盯着那个缓慢移动的黑点,不停地发问:“续航力有多少?”“速度有多少?”“他们大概是从哪里来的?”…… 少校滔滔不绝地、问一答十地回答着她的问题。 “我的长官,您算问对人了……对于那艘飞艇,我简直像熟悉我的邻居一样熟悉它。”“它满油的续航力能有1500-2000公里。当然最大航程还要看是否顺风。”“它的极速能够达到120公里,当然,这是在去除四架外挂的飞机的前提下。”“如果我们以她为圆心,画一个半径1000公里的圆,注意这是极限,那么,它只能从这里起飞!”少校的手指定定地摁在了摊开在众人面前的一张大海图的一个点上,“我敢断言,它只能从这里起飞!” 大家的脑袋凑了过来,一言不发看着少校指点的那个地方——那正好在安南半岛的最尖端。 “有没有这个可能,”燕妮皱着眉头说,“它是从某种海上航行的船只上起飞的?” “航空母舰?”少校惊讶地叫了起来,“那玩意儿几百年前就消亡了……再说,什么船能够运载体积这么庞大的家伙?” “如果有呢?”白雪寒认真地问,“是否可以拖带?” “绝对不可能,我的副主席,”少校斩钉截铁地说,“以那种大家伙的体量,一艘船最多运载一艘,效率实在是太低了……即使在进攻凤山的战役中,我们的飞艇也是从300公里外的周山群岛前进基地起飞的。飞艇不是飞机,地面上一定需要庞大的基地群作为保障……因此我敢断言,”他再次用力指着海图上的那个点,“他们一定是从这里来的!” “你曾是蓝海的高级军官,在那里有你们的基地吗?”燕妮忧虑地问道。 “不,我的总指挥,这片海域我从未来过,也不清楚蓝海在这里的兵力配置,”少校严肃地说,“即使在凤山,我也是第一次在东方世界执行任务。” 所有人都沉默了。可恶的敌人阴魂不散,吉塞拉号从来就没有脱离过他们的视线! 燕妮感到了一丝绝望:那些看不见的敌人拥有他们难以企及的巨大优势——陆地上一长串的、连绵不绝的基地,而且彼此之间能够用远程无线电进行联络;而他们,只能孤零零地面对广阔的海洋,至于海平线下的对手们在进行着怎样紧张的部署、怎样如火如荼的搜寻和追捕,他们一无所知;对于敌情的分析,仅仅通过耳闻目睹的蛛丝马迹,靠猜想,靠推测,甚至只能靠运气!这好比一个蒙上眼睛的孱弱的拳击选手去被迫挑战一名强壮的、耳聪目明的、武装到牙齿的巨人,难道还有一丁点胜算的可能吗? 少校和几名年长的参谋人员在海图上用标尺比比划划,飞速地进行计算。酷热的甲板使得所有人都汗流浃背,连不苟言笑的明月都脱去了长袍,一边扇着风,一边焦躁地看着远方那嗡嗡作响的小黑点。 “我们的时间不多,”少校突然把手中的圆规和尺子一扔,气急败坏地说,“如果它回去召唤同伴,或者其他什么打击力量的话,最多只需要一天时间,因为我们距离半岛不远;如果很不幸的,海上的打击力量就在附近的话,那么敌人在半天之内即可赶到……”他无比忧郁地看着燕妮,“我们只有半天的时间;半天,我们走不了多远!” 众人顿时面如死灰。力量的对比是显而易见的,打,估计是打不过;跑,似乎又跑不掉。这伙人注定要葬身在这片美丽的大海之中吗? “跑,”燕妮沉默良久,有些伤感地说,“按照原定计划,在昆岛海域折向西方。至于能走多远,听天由命吧……” “还有一个办法,分兵!”白雪寒的眸子晶然发亮,见众人把目光刷地投向自己,便咳嗽一声,在海图上指点着解释道,“它在侦查,它在窥探,它已经锁定了我们的位置,也许它能迅速召唤它的同伴。但是我想,它和我们都面临着同样的问题——下一步我们将向哪里去?大海不同于陆地,每个角落都能前进,回旋的余地空前广阔。再多的兵力撒向海面,也很快被巨大的平面所稀释,这就为我们的逃命,”她艰难吐出这两个字,脸一下子红了,“提供了某种可能。请记住,它不可能携带无线电设备,它也必须观察一阵之后才能确定我们的路线,然后再回去进行汇报,这就产生了一个时间差。我们为什么不利用这个时间差呢?” “你的意思是……”网兜舰长似乎明白了白雪寒的意思,一下子扔掉了雪茄,从椅子上坐直了身体。 “分兵!”白雪寒激动地说,“我们给它来一个小小的战略欺骗。比如说,我们的舰队一分为二,一路走向樟仪海峡,另外一路走向克拉地峡。即使不能达成欺骗的效果,也能把围追堵截的敌人分成两块,大大增加逃脱的可能。” 大家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我们的兵力本来就很薄弱,还要分兵,”一名船长大声抗议着,“抱团硬闯,不是更好吗?” “那样也许死得更快,”白雪寒沉着脸回应道,“那样的话,敌人的全部兵力都会用来对付我们,我们将会被淹没……” “如果他们没上当呢?”另一名舰长犹疑着问道。 “我刚才都说了,”白雪寒认真解释道,“分兵不是目的,调动敌人才是目的。分兵也许消弱了我们本来就很可怜的实力,但是也拉开了敌人部署的缝隙。也许,我们的运气足够好,能够从缝隙中寻找到一线生机呢?” “她说的有道理,”少校点点头,“这是最好的方法。” 燕妮不说话,只是死死盯着白雪寒;良久,她轻轻地问:“怎么分?” “总指挥,这……”白雪寒一下子手足无措,“也许,我们应该把十艘护航的船进行四六分?三七分?二八分?……” “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网兜舰长突然激动起来,晃着手中的大雪茄在guntang的甲板上走来走去,“谁转向樟仪,谁就死定了。” 白雪寒有些胆怯地看了一眼神色凝重的船长们、舰队的“高层们”,突然感到无比后悔——她的一番建议,将会把这些同伴中的一部分送上绝路。 “你们还有更好的建议吗?”燕妮平静地问那些乌萨人中的精英们。 甲板上死一般的寂静。 “那么就这么办。除了吉塞拉号之外,全部蒸汽船转向樟仪海峡,吉塞拉号按照原定计划向克拉地峡突进。蒸汽船编队由我担任总指挥,吉塞拉号依旧由蔡茨勒舰长指挥……同时,我宣布,四叶草计划的总负责人现在由蔡茨勒舰长接任。”她轻轻拍了拍网兜舰长那粗壮多毛的、汗津津的后背,淡淡地说,“所有蒸汽船上的未婚的小伙子留在吉塞拉号上,已婚的人抽签,每船10人,能保证基本开动即可。除了锅炉用水,全部蒸汽船上的淡水以及剩余食物统统转移到吉塞拉号上……” 所有的乌萨人猛然间呼喊起来,人人都泪流满面,用他们的语言大声地、激动地交谈着,不少人挤了上来,使劲拽住燕妮的胳膊和手用力摇晃着,震耳欲聋的咆哮声简直要把尾楼的甲板都要掀翻了。 燕妮眉头一皱,突然哭了起来;她不住地用手擦着眼泪,哭哭啼啼地用乌萨语和那些人争论着什么,其中网兜舰长最为激动,脸红脖子粗地疯狂叫喊着,甚至死死抱住了燕妮! “他们在说什么?”孔定边看得目瞪口呆。 “分兵分出去的人必死无疑,”少校点着了一支烟,严肃地说,“他们不让燕妮去送死。” “我确实是个丧门星……”白雪寒突然软软地跌坐到甲板上,无比沮丧地说,“为什么总是我来提出这些让人讨厌的建议……我这辈子是个不受欢迎的人……” 明月默默扶起了她,少校拍拍她的肩膀,轻声安慰道:“你快别那么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总有人会牺牲……” 身边的争吵已经进行到了最高峰。那位胖胖的网兜舰长竟然命令两名乌萨小伙子把燕妮架了起来,同时大声用乌萨语下着短促有力的命令。船上所有人用最快的速度集合起来,同时在旗语的的召唤下,几艘护航的蒸汽船全都靠在了一起。网兜舰长面对一大群黑压压的人头,开始激动地发表着演说,而他的上司,只能在两名卫兵的控制下干瞪眼看着。
“他在说,他将率领自愿者去南方,”少校磕磕巴巴翻译着,“一艘船6个人,总共需要60名自愿者……结婚成家的不能去……他说他相信乌萨人的忠诚和觉悟……” 人群中出现了短暂的、无比压抑的寂静,突然又爆发出更大的喧哗。一大群小伙子都站了出来,粗粗数来至少上百名。网兜舰长激动得热泪盈眶,而燕妮,则在卫兵的搀扶下早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孔定边觉得一股燥热之气顷刻之间充盈全身,他大喊一声“算上我”,一下子跑进了甲板上的人群之中。 “你来干什么?”网兜舰长大声吼叫着,“你还不快滚回去?四叶早计划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把你们这伙人送上非洲大陆吗?你死了,我们的四叶草还有什么意义呢?我们的牺牲还有什么意义呢?……” 当孔定边被一名小伙子连踢带打地赶回原位时,他的眼泪夺眶而出,一下子坐在甲板上呜呜哭了起来。 网兜舰长还在热烈地发表着演说,而少校则继续进行他的翻译工作。 “他说……蒸汽船编队要想办法把燃料弄得潮湿一点,这样黑烟更加浓烈,也更加显眼……吉塞拉号单舰突进到克拉地峡,目标很小,生还的几率很大很大……他说,他祝愿我们一路好运,有圣母的保佑,一定能够对得起他们的巨大牺牲……”少校说到这里,眼睛也红了,泪水无声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白雪寒、明月和汪媚媚三个女人实在是受不了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至于楼小八和楼小九两个孩子,则早已经搂抱着哭作一团。 甲板上一片哭声,朴实的小伙子们互相拥抱着,满脸通红地絮絮叨叨——这是一场真正的生离死别!舰长走到哭得浑身瘫软的燕妮少校跟前,深深鞠了一躬,用汉话大声说:“亲爱的总指挥,我们就要永别了……我已经忠心耿耿为蓝星共和国,为东海公司服务了40年……这是我的命运,对于一个战士来说,也是最好的结局!请你不要悲伤……我的总指挥!四叶草计划是一个伟大的计划,它是我们的梦想所在……为了实现这个梦想,我们伟大的祖国死了多少人!我们这点牺牲算得了什么呢!……” 燕妮挣扎着站起来要扑向舰长,被卫兵死死拽住。那两名“白化病”的小伙子也在无声地哭泣着。 网兜舰长转向了少校,和他热烈拥抱着,然后握着他的手,郑重地说:“我的好朋友,在海上的一个月和你相处得非常愉快!从现在起,你就是吉塞拉号的舰长,在我们离开之前,”他指着燕妮说,“你要确保她不能移动半步。” 少校红肿着眼睛,一脸肃穆地向他行了个庄严的军礼,严肃地说:“我将严格执行您的命令,我的舰长;我用我的生命完成您的嘱托……” 舰长微笑着点点头,又转向孔定边一行人,一一和他们拥抱、握手道别。 “我的孩子们,别哭……这是命运。小小的牺牲能够换得大部分的生存,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他平静地说。孔定边蓦然发现这位和蔼可亲的、嗜好烟酒的胖老头在一瞬间老了十岁,变得憔悴不堪。 一名小伙子扯子嗓子开始点名,从那上百名志愿者中再遴选出最后的60人。甲板上的哭声更高了,哭得瘫软、拉扯不放的人开始被卫兵无情地拽走;而那些被选中的人则铁青着脸,开始迅速执行网兜舰长的命令:把全部船只紧紧绑在一起,用最快的速度转移物资——剩余的淡水、食物,武器弹药,以及一切吉塞拉号突围可能用到的物资。巡洋舰上顿时变得拥挤不堪,所有的舱室都堆满了包袱和木箱;它也一下子人满为患——人员转移到巡洋舰上之后,生生增加了将近300人! “半小时之内,我们将离开!”网兜舰长早已登上了一艘蒸汽炮艇,威风凛凛站在艏楼的飞桥上,向吉塞拉号的人用力挥着手。恍惚之间,孔定边甚至觉得他的秃顶上出现了一道光环! 少校昂起了头,无限感慨地看着那清澈透明的天空。那艘飞艇早已经不见了,也许正如同白雪寒分析的那样,回去“汇报”去了。现在,全部希望寄托于这一异想天开的“分兵”计划能够欺骗成功了。 “永别了……”燕妮少校双手扒着窗棂,头用力伸出去,嘶哑着嗓子大吼一声。 “祝你们好运!”那些登上蒸汽船的小伙子们整齐地排列在船舷,齐声大喊道。吉塞拉号上的人贪婪地看着他们——这是曾经朝夕相处的战友们彼此之间最后一次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