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海上之路、第四节 风云突变
傍晚时分,吉塞拉号编队在距离岘首港口数海里远的“吕岩礁”锚地停船、下锚。全部10艘蒸汽炮艇纷纷靠拢了巨大的巡洋舰,呈一个标准的环形防御阵列;一艘蒸汽驱动的小艇从吉塞拉号上放了下来,打起了蓝星共和国的“鹰”旗,噗噗作响着向着港口开去。 燕妮少校,孔定边一行人,以及几乎所有的吉塞拉号的船员都涌上了甲板,目送着那艘小小的交通艇逐渐消失在昏黑的暮光之中。 山茶半岛上那高高耸峙的海云峰如同一扇巨大的城墙,横亘在众人的眼前;这面“城墙”连同“墙”角下的岘首港一片漆黑,看不见一丁点灯光,这让船上的人有了一丝纳闷;而白天那充满了小小渔船的热闹洋面也早已变得无声无息,岘首的大海与陆地忽然之间变成了一只沉默的巨兽,虎视眈眈盯着这几个不明身份的闯入者。 尽管气温已经逼近30度,但孔定边竟然觉得浑身发冷。 “如果交通艇在一个小时之内不回来,我们必须走。”燕妮神色严峻地说。这句话让所有人都突然感到寒风彻骨。 “我们呢?”一名似乎是蒸汽船上的人小心翼翼地问。 “到时候再做决定……”燕妮举起了一只双筒望远镜,仔细观察着岸上的情形。 一个小时是那样漫长,又是那样揪心。众人都挤在甲板上,眼睛眨都不眨远眺着那黑漆漆的陆地。太阳已经落下很久了,西方的天空那最后的一抹余晖也渐渐消失,整个世界都匍匐在黑暗大帝的脚下。在忐忑与无聊的交替刺激下,孔定边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了天空,因为他看见了难得一见的奇景——银河! 蓝紫色的天空是如此高深辽远,带着海水腥气的空气是如此清澈透亮,就在众人的头顶之上,一条巨大的、朦胧的玉带横亘整个天空。它静静地流淌着,如同一条牛奶倾泻而成的河流,从东北向南一泻千里;它如此柔软,仿佛宇宙深处一抹长长的纱巾随风而起、亘古飘扬;它散发着柔美的光,而无数的星体则像是镶嵌在其上的璀璨的钻石,永不熄灭那多彩的光芒……这壮丽的、神秘的银河呵!它究竟有多么巨大,多么古老?它有着难以想象的、怎样遥远的过去?无数的星系、星云、星团包含其间;多少恒星在那里生长、发育、死亡,而环绕它的,又有多少看不见的行星处在人类的视线之外;一个发光的微末就是一个无限广大的世界,而这样的世界在头顶上那条亮白的光带之中,竟然整整有一千亿个!…… 孔定边敬畏地直视天空,思绪已经飞到了九天之外;他竭力回想着古人咏唱银河的诗句,但对于巨大的崇拜、壮美的感慨和对于辽远的畏惧感已经充塞了他的大脑。他非常后悔,自己在凤山精疲力尽地承担着孔博森“义孙”职责时,在孔家寨担当那个可怜的“大当家”而不得不每日cao劳时,在龙潭殚精竭虑做着“主席”时,他怎么就没能把自己的眼睛从尘世之中挪开哪怕一分钟,抬起头对那天上的奇景投去一瞥,看看这小小的尘世之外的无垠的世界呢?同头顶上那亘古不变的天河相比,人世间那些纷争、战乱,那些可怜的恐惧、愤怒、贪婪、私欲、狡诈、压迫……不都显得极为滑稽可笑吗?……他如醉如痴,已经完全沉浸在哲学家一般的自我反省和诘问之中了。 “木星在哪里?”少校突然问道。他也同孔主席一样,被天上那条美丽的玉带迷住了。 如同一个炸雷在耳边炸响,孔定边差点跳了起来。他连忙扭过头看着少校,发现站在不远处的白雪寒和明月也正目光灼灼盯着他。木星!……这是一个只有他们才能理解的字眼。 白雪寒眯着眼睛盯着天空仔细搜寻,然后用手指向了东南方,“在那里,有两颗最亮的星。” 孔定边发现了东南方的海平面上,两颗无比明亮的星正在冉冉升起;远远看去,似乎有蒸腾的水汽使得这两个亮点在不停地闪烁着。 “低一点的,是金星,”白雪寒小声说,“高一点的,是木星!” 众人心中一凛,仔细盯着那颗明亮的光点。 “现在还不是最佳的观测时间,”白雪寒解释道,“10月份看最好,整夜都在天上。” “那么,木卫二……”孔定边小声咕哝了一声。 少校打着手势严厉制止了他,孔定边的脸一下子红了。 深刻了解“木卫二”内情的几个人抓紧舷墙,静静地看着东南方海平线上的那颗明亮的星星,心中百感交集。它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遥远,竟然能够同地球上的这些人建立起神秘的关联!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在那之上,会有什么样惊天动地的巨大发现?…… 漆黑的洋面上,突然闪了几下灯光。几乎是在瞬间,那艘交通艇已经“噗哧噗哧”靠近了吉塞拉号,简直是从黑暗中蓦然钻出来一般。众人发现它似乎还拖带了一艘小木船,很快就消失在船尾处了。 “全都下去,做好战斗准备!”黑暗中传来了燕妮少校不容置疑的声音。 孔定边一行人怏怏下了甲板,慢腾腾挪回自己的舱室。 一名乌萨人在走廊里拦住了他们,小声说:“燕妮少校叫你们立即去舰长室。” 几个人对望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 舰长室里点上了十几只粗大的蜡烛,这让已经适应了入夜即实行灯火管制的孔定边一伙人极为诧异。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发现角落里坐着一名矮小的中年汉子,一见众人的目光盯紧了他,连忙笑着起身作揖。 “这是胡氏水老爷的二管家,阮大卵老爷……”燕妮平静地解释道。 “不敢当,不敢当!叫我老阮好了!”那汉子看上去四十来岁,身材矮小面容精悍,一看就是一个地棍泼皮之类的人。 “好,老阮,我问你,”燕妮似乎带了一些怒气,“胡氏水到底吃错了什么药,现在竟然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了?嗯?以前我过来,都是他亲自登船引水……” “燕老爷,燕老爷……”阮大卵似乎胸有成竹,礼数周全地不停作揖,腰都快弯到脚面上了,“我家胡老爷委实抽不开身,现在种植园里长毛闹得厉害,几个寨子都破了……” 听着这汉子对着一个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的洋婆子满嘴“燕老爷”的叫,孔定边几个人拼命忍住了才没笑出声。 “长毛?”燕妮不动声色,“我上次来,不过半年时间,上次还风平浪静的,现在怎么就闹起长毛来了?” “长毛是什么?”孔定边好奇地问。 “长毛,”阮大卵看了看这几个陌生人,无声地吞了一口口水,“就是胡老爷买的那些东南亚的黑蛮子,这几日不知中了什么邪,耍刀刷枪地闹起来,连着点了几个寨子……胡老爷忙得是焦头烂额,岘首的三万兵拉出去两万,把几个据点屠得干干净净,好不容易才压下去!就这,长毛也已经控制了两成的甘蔗地!……” 众人面面相觑。阮大卵说得轻松利落,但大家都是血雨腥风中摸爬滚打出来的人,完全明白他这番话后面有着怎样激烈的斗争甚至是可怕的屠杀。 “我不管你胡老爷那边出了什么问题,”燕妮厉声说道,“我这船,马上就得靠岸。明天还要急着赶路……你赶紧安排下去!” “燕老爷!”阮大卵满脸堆笑地说,“真是没办法,现在港内全部戒严,别说外来的船只一律不得入内,连我们自己的船也出不来呢!” “戒严?”燕妮有些惊讶地问,“情况这么严重了?白天我看着还好嘛……” “要说呢,现在这岘首港确实没闹起来,”阮大卵似乎永远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但这是胡老爷的身家性命,不得不防!那些黑蛮子造起反来,那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 “补给怎么办?”燕妮有些着急了,“我必须马上补给!” 阮大卵不厌其烦地又做了一个揖,大声说:“胡老爷知道燕老爷要来,特意嘱咐我先带来一船水果,还有一些大米和几只羊,还请诸位就在这儿盘桓几日,等他把那些事情处理完就亲自来拜见燕老爷……” “没别的了?”燕妮显然是在努力抑制自己的怒气,“一点水果大米,几只羊就把我们打发了?” “哪能,哪能!”阮大卵笑嘻嘻地说,“我都说了嘛,这只是暂时等候……等戒严期一过,我们胡老爷亲自引水,领宝船进港!我们胡老爷还说……” 这简直是一个八面光滑不留手的琉璃蛋儿,性格直来直去的燕妮哪里是他的对手。 “是不是蓝海的人来了?”一直沉默不语的少校突然问了这样一个古怪的问题。 阮大卵突然脸色大变,汗都出来了。他结结巴巴地问少校:“这位老爷,您……您说什么?” “他问你,是不是胡老爷和蓝海帝国的人在一起!”白雪汗嗓音尖利地问。 “没有,哪有这回事,”阮大卵有些虚弱地喃喃自语,“什么是蓝海,我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 “把他抓起来!”少校突然大喝一声,一下子跳上去扭住了阮大卵的胳膊。身材高大的他简直像拎小鸡一般一下子把那矮小的汉子提了起来。 阮大卵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拼了命踢打着,竟然一下子从少校的手中挣脱,兔子一般向舰长室尾部那半敞开式的游廊跑去。 “快,抓住他!抓住他!”少校暴跳如雷,一边扑过去一边大声喊叫着。 众人被一时的变故弄得眼花缭乱,听少校这么一叫才反应过来。距离游廊最近的网兜舰长一下子扔掉大雪茄,从沙发上弹了起来,飞快地向游廊扑去,试图阻挡阮大卵逃跑的路线。 阮大卵简直像鲶鱼一样滑,身子一歪,一个趔趄,竟然猛然翻越栏杆,从游廊直直跳了下去!只听砰的一声水花声响,伴随着他扯着嗓子的混乱叫喊,不远处那系泊在船尾的黑色小船突然向天空连打了三支火箭! “不好了……不好了!”少校追到了游廊那里,浑身是汗;他看着水中扑腾的阮大卵,有些慌乱地大吼起来。 “先打死他!!”网兜舰长气喘吁吁地大声叫喊着。
几名追过来的乌萨士兵举起枪,砰砰啪啪朝水中开火,子弹如同暴风一般扫过水面,激起了大片大片的水花;还有几支枪毫不犹豫朝那艘小船开火了,远远传来木头碎裂的声音和几声惨叫,很快就无声无息了,一切重新归于寂静。 就在这时,远处那海云峰漆黑的山体之上,突然闪动了几下亮光。紧接着,船上的人们听见了一阵奇怪的“呜呜”破空之声。 “炮!”少校刚刚大叫一声,吉塞拉号右舷约一公里远的海面上,砰然炸起了两根巨大的水柱。 船上顿时炸开了锅,战斗警报陡然响起,所有船上的所有人都在黑暗中奔跑着,大声的呼喊声和咒骂声不绝于耳。 很快,又有第三根、第四根水柱在右舷升起,而且距离只有百米之遥!山上的亮点更加密集地闪起,第五、第六根水柱竟然开始在吉塞拉号的左舷升起! 水柱掀起的巨浪开始猛烈摇晃着吉塞拉号的船身,少校的头脑中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电般划过。 ——被“夹”中了! 远方那不知名的炮击者,经过了三轮试射,炮弹的落点已经开始“夹中”吉塞拉号,准确的炮火将随时砸到头顶(军事术语叫做“效力射”),巡洋舰顷刻之间处于极其危险的境地! 他的判断是对的——那山上的人竟然仅仅经过三轮试射便覆盖目标,这只能有一个解释——他们已经早早标定了射击诸元,就等着猎物上门了……换句话说,吉塞拉号闯入了一个精心构筑的陷阱之中! “起锚!开船!立即离开!170度方向!……”一片混乱中,燕妮冷静地下达了命令。她的镇静和严肃起了立竿见影的效果,所有人都从狂躁中安静下来,按照她和网兜舰长的指令奔赴各自的战斗岗位。 船头立即传来了密集的刀斧之声,那是海军陆战队的小伙子们在猛烈地砍断锚链;船舱深处响起了轻微的轰隆声,轮机舱的船员们开始发动一台小型的双缸柴油机,以便为大型的储气罐提供压缩空气,再进一步发动那台巨大的、一千匹马力的十二缸大型柴油机——紧急情况下必须使用这台机器逃脱,至于那宝贵的油料的浪费,也暂时不在考虑之中了。 海云峰的炮台沉寂了数分钟,亮光很快就开始重新闪烁起来,那闷雷般的炮声滚滚而来,同天空中凄厉的破空之声交织在一起;几乎是在同时,吉塞拉号编队的周围同时升起了数十根巨大的水柱!水浪扑上了吉塞拉的甲板,把上面的人淋个透湿。 敌人的效力射开始了! 与此同时,吉塞拉号上那台庞大的柴油机终于发动起来了,船尾的一根横向的粗大烟囱向外猛烈喷着浓烈的黑烟,船尾搅起了阵阵浪花,船身也抖动起来——它开始缓缓前进了! 10艘护航的蒸汽炮艇忠实地执行了燕妮少校的指令,一直都没有熄火停机;因此它们很快就跟上了吉塞拉的步伐;船与船之间都疯狂地用灯光信号传递着信息,通报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变故;尽管随着速度的加快彼此之间的间距在逐渐加大,但是编队始终保持着严密的环形防卫队形,这让艾利逊少校赞不绝口——他们的海军军事素养不在蓝海之下! 第二批炮弹又在吉塞拉号刚刚停泊过的锚地落下了,可惜距离编队越来越远——毕竟在暗夜条件下,实时追踪、跟上编队前进的速度,并且对正在移动中的目标进行射击,是极度困难的。 吉塞拉号船体中部那巨大的双联装203毫米炮的炮塔缓缓转动着,指向了右舷30度的方向——几乎是它射界的极限。粗大的炮管在茫然而立,在银河的照耀下涂抹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趴下!”尾楼甲板上不知什么人大喊了一句,还滞留在甲板上的人们齐刷刷趴下了。 突然,众人眼前一亮,在吉塞拉的右舷出现了一团巨大的火球,砰然巨响伴随着猛烈的气浪把所有人的耳膜几乎都要震碎了;两根炮管打出了两发203毫米榴弹——它们是曳光弹,因此众人可以清晰地看见炮弹的弹道——就像两盏跑地飞快的小灯笼一般在银河下划过一道长长的弧形,向着远处那黑漆漆的大山飞快地下降。很快,半山腰处火光一闪,立即又变得无声无息了。 大概海云峰的敌人没料到吉塞拉号编队竟然能够还击,炮击又沉寂了数分钟。吉塞拉号的重炮可没闲着,在短短十分钟之内竟然来了十次齐射!明亮的小灯笼争先恐后向着远方的山头奔去,并且显然在那里造成了一场火灾,这让甲板上趴着躲避气浪的人一跃而起,纷纷涌上右舷甲板欢呼起来——在暗夜中,吉塞拉号到底打中了什么东西,只有他们的圣母才能知道。 远方的滚雷声重新轰然响起,海云峰的第三批炮弹落了下来,这次距离编队稍稍近了一些,很明显敌人也在调整射击诸元。 但是吉塞拉号的重炮炮塔又重新转回了原位,炮管也降了下来——编队就要脱离同敌人的接触,开始驶向岘首的外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