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佛陀你回来好不好
“你哪里晓得！”项月说着便又哭了起来，凄凄苦苦教人也跟着伤感：“我虽不是她的生母，到底同她父亲相爱一场，担了个后母的名声。她天性善良，我与她相处也十分和睦。闻得她出事，我们便马不停蹄的赶回来，却至今未曾将她救出，终究是我们无能。如今之事，倘若是玉帝主管倒还有两三分的可能，却偏偏她落入了青华天尊的手里。青华天尊那样的人，哪里就肯轻易放过她？！听闻在伏魔山，玄赤与荔蓝便被相逼尽死，如今我家项月，怕也难逃厄运。” 说罢触动情怀，竟伏地大哭起来。龙雀瞧了尤为不忍，却也无可奈何，好言好语安慰了半晌，才送走了凄凄惨惨的项月。 二人一路前行，也不晓得究竟应该去往何处，只漫无目的走着。而此时三阙宫内，青华正襟危坐于大殿之上，听闻繁儒禀报着楹素近况，不觉眉头深锁。 自将楹素从伏魔山救回之后，她因中了噬魂咒，便日日浑浑噩噩，清醒也不过几个时辰，寻了几个医仙查看，也终无所获。原本这噬魂咒便是魔族大咒无药可救，如今眼见着楹素一日比一日的混沌，青华也是无可奈何。 “她今日如何？！”青华问起。 繁儒拢手恭敬回答：“今日倒是醒了几个时辰，问起天尊来，似乎想见天尊一面。不晓得天尊可有时间？”又言：“只是天后症状越发严重，混沌时性情大变暴躁异常，宫内仙娥不敢妄动，只得将其锁在屋子里。” 青华站起：“我去瞧瞧她。” 繁儒忙答应着引了青华来了楹素的房间，还未推门，便闻得房内楹素歇斯底里的吼叫：“你们快些放我出去，我如今是天后，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敢将我锁在此处。若是青华天尊晓得，毕会将你们碎尸万段打入地狱永不超生！” “这……”繁儒为难的瞧了一瞧青华，建议道：“天尊不如明日再来？” 青华眉目不动：“开门吧。” 繁儒犹疑的将门打开，青华却是十分镇定的走了进去，还吩咐繁儒在外头等候。繁儒心惊胆战，生怕楹素一时魔性大发不认得人，做出什么伤害青华天尊的事情来，一直放心不下。又不好违抗天尊的意思，便寸步不离的守在外头，时不时贴耳于门洞处，关注着屋内的动静？ 却是楹素在疯魔间瞧见青华，竟无端安静下来，仿佛瞬间好了一般。她自凌乱的房中站起，径自扑向了青华的怀中，喜极而泣：“青华，你终于来瞧我了。我还以为你嫌弃我，不想要我。” “怎么会？”青华拍着她的背安慰：“近日天宫事忙不得空，我如今不是来了么？” 楹素抬头，柔情水目中泪满盈眶，声音低低浅浅犹如哀叹：“青华，昨夜我梦见哥哥了。哥哥说他要走了，我好害怕。青华，月灵山的屏障支撑不了多久，你快些想法子救救哥哥可好？” 青华突然想起来，这几年月灵山上守护魂魄的法力正以惊人的力消散着，原本可守护几千年的法力，如今大约短短几年便会消失殆尽，倘若不及时将子修的魂魄收集成胎，他便当真再回不来。 无可奈何中，青华又想起了龙雀那日伏魔山一战，她疯了似的自残，扬言便是将自身的血流干也不会便宜了他。他惊讶于一个小小女子竟有如此大的心性，对自己这般狠心。可是强烈的惊讶之中，他竟也有片刻的心疼。他其实不太懂这是为什么。当玄赤与荔蓝死在他面前时，他虽有不忍却仍旧如常，当晓得楹素身中噬魂咒时，他虽暴露却不曾失性，唯独她，她在望着他伤心欲绝时，在划破手腕血流如注时，在唤着玄赤疯疯癫癫时，他的心，竟有那么一瞬间，深深的刺痛。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可她的倔强，他却觉得似曾相识。 也许前世，也许今生，他同她真的相识相知过。可是命运的年轮流转，未来如何不可预料，只打得二人措手不及。 他从伏魔山回来，人人提醒他要下令将她捕捉回来，他却环顾左右而言它，始终不曾正视这个在旁人看来火烧眉毛的事情，一直拖拖拉拉。 也许他私心里，想给龙雀一条生路，那个可怜的女子，倘若她没走至纯之血，她的人生应当会很美好和谐，也不至于沦落得今日无家可归众叛亲离的结果。 他觉得有那么一些原因，她的处境，同他有些不可推卸的关系。他并非无情之人，只是世间是是非非看得多了，同情的心便也淡了。 佛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在他的眼中，生命来往逝去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为何要未必长久悲伤。伏魔山上，即便玄赤掳走楹素，他也未曾想过要玄赤的性命，不过想同他讨要一个说法而已。奈何玄赤心志太强，荔蓝爱得太深，二人最终双双离世，这虽与他有一些关联，可也不能将责任全部归于他一个人，所以当龙雀骂他狠毒，说他冷血时，他有那么一点点的介意和不高兴。 可是最终，他还是救了她。他帮她治好了伤口，他也不晓得为什么，他那么一个看淡生死的人，竟然会怕她死去。当看着鲜血不断流失，她的面色越来越苍白，他能感受到生命正在从她的体内一点点的流失，所以他不忍，他救了她。 他想。即便他想救子修，用她那难得的血，可是他却一如既往不愿意伤害任何一人的性命。他一直在寻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能救活子修，也能教她少受些伤害。可是为子修重塑仙胎一事，哪里有那么简单，不用足够的血，不仅子修无法救回来，恐怕龙雀也会因此丧命。 所以他犹豫，所以他为难，所以他让她走不曾寻找。可是今日楹素却提醒了他，即便他等得及，月灵山上子修的魂魄却等不及了，他必须要做一个决定。 久久的思虑中，他下令去找她。六界顿时闻风而动，以青华天尊之名，行名不正言不顺之事。尽管青华曾嘱咐定要将其完好无缺带回，可是在利益诱惑面前，哪里还有人顾得上青华的号令。 六界心怀叵测之人暗地里结成同盟，于离愁湖畔，将龙雀与囚竹二人围住，企图缉拿龙雀，取其至纯之血。 俗话说一拳难敌四手，即便囚竹是天宫上神，法力一等一的高，可被人轮番的进攻，也坚持不到最后。龙雀虽身有神力至纯之血，可伏魔山上因失血过多未及好生将养，如今被人围困，难免凶多吉少。况且他们不仅人数众多，其中不乏法力高超者，而且他们竟然带来了七巧琉璃珠，那个能封印龙雀至纯之血的珠子。 二人起先很是勇猛，将头一批攻击的对手打得落花流水狼狈而逃，然多时打斗过后，二人渐渐体力不支，可是集结在离愁湖畔的人却越来越多。 当为首的六界天妖皇拿出七彩琉璃珠时，龙雀身形一晃，手下的动作也乱了章法，一时不查受了天妖皇一掌，口吐鲜血跌至离愁湖畔。 天妖皇趁机将七巧琉璃珠用法力定在龙雀身上，龙雀的至纯之血再无法使用，顿时二人优势大减。 囚竹一面要对付不断增加的对手，一面还要照顾负伤的龙雀，一心二用难以顾暇自身，无意间也被见缝插针的攻击者伤了几处。虽都是些小伤，可终究累及身体。龙雀在囚竹的怀中几乎哀求：“师父，你快些走罢，不用管我，他既派人来追捕我，想必不会就此要我性命，您有何必为我而伤及自身？” 囚竹一面挥剑斩杀前来的小魔小怪，一面于紧急之中抽空同龙雀一笑：“我既做了你的师父，保护你便是我的分内之事，倘若今日我扔下你撒手离去，哪日若是教旁人晓得了，岂不将我笑话死？” 龙雀急得大吼：“师父，都何时了你竟还有心思开玩笑？究竟是名声重要，还是性命重要？！” 囚竹收了玩世不恭正经道：“于我而言，此时你最重要。” “师父大恩，徒儿铭记，只是倘若今日师父为救徒儿有了个三长两短，可教徒儿余生如何度过，还请师父体谅徒儿。徒儿如今心中已然悲苦异常，师父莫要再平添忧伤了。师父保重，原谅徒儿此次任性，若徒儿还能活活着见到师父，定亲自向师父磕头谢罪！”龙雀说罢于囚竹不经意时点住囚竹xue道，又长啸一声唤来五音兽，用法力将囚竹送往五音兽背上，催其快走。 离开东海龙宫时，吟伽因不忍龙雀在外受苦，便将最爱的五音兽送于她做伴，五音兽因形体庞大不好总跟着她，便隐在暗处时时保护，今日总算时有了用处。 囚竹坐在五音兽背上惊讶万分，嘶嘶长吼却不能令龙雀改变心意。他瞧着龙雀被一群人围在其中，而他离她越来越远，他的一颗心，逐渐冷成了一块冰。 从前说过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她的话，如今终究不能实现，生命攸关之时，竟是她保护了他。 他想，倘若今日她不幸身亡，不如他就随她而去罢。她救他一命，他总要还了才安心。 龙雀送走囚竹后，突然轻松，望着面前一群充满欲望的邪恶的脸，她竟笑了：“自小我便以打架出名，小时愿望便是能以一敌百再从中取胜。老天果然待我不薄，今日算是圆了我的心愿。不如你们一起上来，我虽没了至纯之血，却未必会输！” 众人闻言一哄而上，龙雀拼尽全力对抗，不多时身上脸上皆是血红一片，不晓得是旁人的血，还是她自己的血。 少时英雄梦到底是幻境一场，如今龙雀身处险境，虽尽力为自己求一线生机，终究难敌数次进攻，众人其上，渐渐的失却了对抗的力气。 在她终于选择要放弃时，两个身影冲进了激烈的人群中，施展内力横扫千军万马，其做派豪气，颇有当年青华天尊的风范。待浓烟稍退时，众人细望，却原来是龙雀身旁时刻跟随的佛陀与霖商。 龙雀见着佛陀亦是惊讶，当初她为免父王遭受牵连毅然决然离开东海龙宫时，佛陀曾强烈要求一同跟随。可是龙雀晓得此行一路凶险，不忍佛陀陪她受苦受难，便寻了个法术令佛陀昏睡，托人将其好生照顾，自己连夜同囚竹离开东海龙宫，甚至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有。 佛陀醒来后十分伤心，不顾众人劝阻出了东海龙宫，只身一人踏上了寻找龙雀的路途，却是在途中，碰上了同样出来寻找龙雀的霖商，两人结伴而行，倒也免了旅途寂寞。 而霖商，自打龙雀的身份暴露以后，玉帝便也解了对他的禁锢，他听闻龙雀离开东海龙宫，恐六界中有人与她为难，又恐怕对抗之下无端受伤，终日惶惶不安，于是便也下了决心出门寻找，不想阴错阳差遇上了佛陀。 两人在云头上远远瞧见离愁河畔一片凄风苦雨，挥刀斩剑中哀嚎声声，不免心中一惊，忙下去一看究竟，却原来真是龙雀只身一人在同千军万马做战，不由分说便立刻前往以镶帮助。 然龙雀心中却是着实不愿再有人前来帮助的，单凭几人之力哪里能同六界作对，便是前来也是白白送死，她好不容易送走了囚竹，如今却又要为他们忧心。倘若他们再有个好歹，可教她如何是好。 于是着急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同你们不相干，你们快些离开，不要管我！” 佛陀与霖商背对着，将龙雀护在狭小的空间里，甚是防备的看着将他们团团围住不怀好意的妖魔鬼怪，不给他们留下一丝一毫能伤害龙雀的机会。 血腥之味引得方圆百里的鬼怪们争相而来，参与着强夺至纯之血的战斗中。 离愁河千年平静无波，终是在这一日掀起大风大浪血流成河。 三人法力虽都佼佼，奈何人数越来越多终究不敌。霖商为护龙雀臂上已中一刀，伤口自上而下血rou横翻白骨尽露，可他仍然强撑着，将龙雀死死护在身后。而佛陀，他本就是个才化成人形不久的菩提树仙，纵然受了青华的法力比旁的仙略略高强些，可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也从未杀过人，如今能坚持到现在，实属不易。龙雀如何忍心，再教他身受伤害。 可是尽管龙雀好言相劝甚至苦苦哀求，霖商佛陀二人依旧不愿舍龙雀而去，强自坚持着，大有与他们同归于尽之意。 当蜘蛛精的利爪划破佛陀的背部时，佛陀忽然意识到，倘若再不及时带龙雀离开，龙雀有可能真的会死在这里。他来寻找龙雀的目的，是希望她平安无事，而不是陪她赴死。 于是她将龙雀推进霖商的怀中，又以掌风将二人送出被包围的人群，竭力大呼：“快带她走！” “不！”龙雀杏眼圆睁，不相信的望着佛陀，望着那个在血雨腥风中将她救出，却将自己留在危险中的佛陀。她在霖商的怀中拼命挣扎，她想回去救佛陀。她三百年前种下佛陀，日思夜想希望佛陀能够化身成人，却绝不是为着今日为她送命，倘若是这样，她宁愿佛陀永远也不要化身成人，永远是做一颗单纯简单的菩提树，至少这样，他的生命是永恒。 而霖商将她死死抱在怀中，任凭她的拳打脚踢绝不松手，只狠了狠心，将她带离了那个危险又伤心的地方。 方才她送走囚竹时囚竹的绝望，如今她也总算深有体会。想要去救他却不能时，是多么的痛恨起自己的无能与懦弱。 龙雀在霖商的怀中哭做一团，望着佛陀瘦削的身体渐渐被人群淹没，一颗心支离破碎，再拼不回原来的完整。 佛陀没了。 离愁河畔白骨皑皑，佛陀的尸首躺在那里，早已气绝。而龙雀于风平浪静之时同霖商去查看佛陀情况时，正巧与青华天尊遇个正着。 青华负手立在河边，一汪湖水衬得他月白的袍子愈发晶亮，湖风慢慢悠悠的来回走着，时不时掀起青华的衣角，或是撩撩他的袖子，仿佛肆无忌惮的在调戏。 远远瞧见那个熟悉的身影，龙雀并不躲避，她无畏的望着青华，一步一步朝他走近。 她看着他，不过短短几日，他的面上竟多了几层风霜，他依旧面色凝重，也看着她。 龙雀将浑身上下满是鲜血的佛陀抱在怀里，抬头，因日头的照射将眼眯了眯，她冲着青华笑：“你可是特意赶来送佛陀一程？” 青华不曾回答，龙雀将怀中的佛陀又抱得紧了紧：“无需无需，他不会死，我自会救活了他。” 说罢，龙雀便毫不犹豫的挽起衣袖，意欲用至纯之血将佛陀起死回生。青华瞧着已然气绝的佛陀眉间一锁，伸手将龙雀止住：“不必白费功夫了，也许至纯之血于他而言，并无用处。” 龙雀推开青华的手，眼神几乎空洞，她望着他，似心痛似迷茫：“你竟连他也忘了么？”低头苦笑，声音轻浅仿若自言自语：“你当真断得彻底，将一切全部忘记。可是他是你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我怎么舍得……怎么舍得不救活他？” 无视青华的阻拦，龙雀一意孤行，坚持要用至纯之血来救佛陀。鲜红的血液顺着龙雀白皙的手臂缓缓流下，滴落在佛陀满是伤痕的身体上。眼见着佛陀的伤迅速愈合，龙雀的眼中闪过惊喜，期待着佛陀睁开眼来。可事实却不如她所愿，尽管佛陀身上的伤已然痊愈，可佛陀却始终不曾醒转过来。 龙雀一双美目聚焦在佛陀的面上，却始终等不到他紧闭的睫毛有过哪怕一次的轻微颤抖。 是谁说过，至纯之血能够起死回生，是谁说过，至纯之血天下难得？为何这世间人人都想得到的血，却救不活任何一个龙雀想要救的人？ 谁能告诉她。这是为何？！ 龙雀几乎疯狂了，她拼命在自己的手臂上划开一道又一道的口子，拼命将至纯之血滴洒在佛陀早已冰凉的身体之上，拼命告诉自己，佛陀会醒过来，所有她爱的人，都会醒过来。 龙雀的伤心欲绝尽数落入立在一旁的青华的眼中，终究不忍，出手制止了龙雀毫不在意的伤害自己的行为。 “佛陀并非仙胎，至纯之血于他无用，莫要执着。” 龙雀却不为所动，此时此刻，无论是谁的苦口婆心，她也不曾听进去只字片语。脑中充斥着的，全部都是佛陀的身影。 那年菩提树下，她亲眼见证着佛陀变幻成人，来到她的身边，从此即便万物流转物是人非，有佛陀在，她总能多一分安心。他总是默默无闻的守候在她身边，蓬莱仙岛如此，九重天宫如此，东海龙宫如此。她有危险他赶来相救，不惜以生命作为代价。这样的佛陀，她怎么忍心放手让他就此离去，她怎么可以不执着？ 倘若早晓得有这么一天，当初我又何苦期期盼盼你能变幻成人，陪我走过这短暂的瞬间。 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呀！龙雀心中情难自禁，悔恨难过齐齐涌上心头。那个唤作心的地方，突然间痛得好厉害。 纤细手臂上，一道道血口，天下难得的至纯之血仍旧在不停的流着。青华微微皱了眉头，终于蹲下，提起她的手想要为她疗伤，却被龙雀愤恨甩开。 她目光直直的望着青华：“你何时来到此处，为什么不救他？” 青华不曾回答。 龙雀冷笑：“因为我，你不愿意救他么？” 青华依旧沉默。 青华的态度加上失去佛陀的伤心，彻底激怒了龙雀，她面上是从未有过的狰狞和凶狠，她死死抓住青华的衣口，几乎是吼了出来：“你为什么不救他？！你告诉，你为什么不愿意救他？！你忘了我便罢了，为何连他也忘了，为何要教他白白付出一条命？！” 青华在她的嘶吼中既不躲避也不挣脱，只疑惑的望着她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