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无影（五）
满地残肢断肠，壁上微弱的油灯，渲染着死一般的沉寂。 囚牢尽头，一点猩红的光忽明忽灭，空气里夹杂着骨rou烧焦的气息。 起先这个地牢里是有人的。但萧河惨死，司灯珠瑾铁腕处死叛变的教徒后，这地牢就荒废了，连看守的教徒都没了踪影。 夜无影早在被萧河的人囚禁起来时就废去了武功，但即便是这样，也未曾放开紧紧抱着梨谣的双臂。 他曾见过宁家尚存的那个丫头，宁锦瑟。 那是他刚从地牢中醒来时，那时候萧河还没失势，宁锦瑟被丫鬟仆从簇拥着，站在牢中高高的台阶上，怨毒又满含恨意的望着他们。 “我要让东方安亲眼看着，看着自己的女儿死在她面前，要她体味，那样无能为力的绝望，那样想对方撕成碎片的恨。” “你们等着，东方安会来的，萧河哥哥会将他引过来，到时候，我会当着她的面，将她的孩子撕成碎片。” 说要这些她就走了。 但她说的这些话也始终没有实现。 这里是萧河的私牢，结构特殊，宫内的人很难察觉它的存在，但地牢中的人却可以清晰的听见头顶上地宫之内的一切声响。 所以夜无影知道，东方安来了，来到了司灯坊的地宫，但她却没有发现地牢的存在。 夜无影听到了傅忘川、东方安以及珠瑾之间的恩怨情仇，听到了萧河和宁锦瑟的死讯，听到了司灯坊的内乱，听到珠瑾为了东方安舍弃整个司灯坊，随她而去。 所以司灯坊空了，没有人也没有鬼，空荡荡一片。 地牢也空了，没有水也没有食物，关押的囚徒一个又一个死去。 活着的人开始吃老鼠、蟑螂、死人的尸体。 壁上的灯，燃的也是死人的尸油。 开始的时候，夜无影还会想，也许东方安会发现他们的存在呢，不仅是她，还有傅忘川，毕竟，他们都是那般聪明的人。 这样的希冀，支撑着他以残破的身躯活下来。 但最后，东方安走了，傅忘川走了，司灯坊的活人都走了。 没有人发现他们。 那点希冀，那点期望，逐渐变成了绝望。 可每当他徘徊在绝望边缘时，梨谣成了他撑下去唯一的动力。 夜无影死不足惜，但梨谣不能死。 她还那么小，那么无辜。她的人生还没来得及开始，她不能死。 她是东方安和傅忘川的女儿，是江湖至尊的后人，她的将来，那么明媚和充满阳光…… 夜无影一直、一直想要一个孩子。玩偶娃娃一样，嫩嫩的，小小的，有着精致的眉眼和甜美的笑容。 他想给这个孩子他所拥有的一切，包括他所引以为傲的夜刹和他自己的性命。 早先听人讲过，说女儿的前世是父亲的情人。梨谣不是夜无影的情人，可那时候当夜无影绝望了的时候，他蓦一抬眼，却仿佛看见了乌蝶坐在那里，怀里抱着一个像是梨谣又像是他那未出世的孩子的婴儿，温情脉脉的望着他。 “我会让这个孩子活下去，她是所有人的希望。”颤抖着，他对那半透明的乌蝶幻象说。 司灯坊人去楼空后，囚牢没了人管，也没有水和食物。但凡囚牢里的人，被关进来时都被吞了抑制武功的蛊虫，所以根本逃无可逃。 人相食。 即便是做杀手时，夜无影也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食rou饮血，最后很多人都选择了自己结束生命，即便还有活着的，也大都神志不清，似疯似癫。 但夜无影活下来了，不仅活下来，还带着梨谣一起活了下来。 孩子不能吃生rou，所以他将一部分人rou放进壁灯里保持火种，把尸体烤熟了，咬成碎末一点点喂给梨谣。 但尸体也会有腐烂发臭的一天，那时夜无影抱着梨谣躺在地上，努力蹭过去碰了碰她的额头，惨淡的低语，“瑶瑶、宝宝，我们到底……该怎样活下去……” 气若游丝的声音，飘荡在两个活人和无数腐烂尸体的囚牢中，诡异犹如鬼话。 ……地宫来了新的司灯大人，厌恶的瞥了瞥恶臭熏天又黑峻峻看不见底的地牢，下令叫人封闭了地牢的门口。 从此，就是司灯坊的人，也绝不会踏进地牢半步。 …… 时间好似静止的一件物什，被远远隔离在地牢外面。 还有阳光。 当九重塔终于将司灯坊在中原的势力连根拔起，护法浮生带领的大军冲进地宫时，终于拆掉了地牢外面层层的铁锁。 浮生永远、永远无法想象，里头那还活着的人。 恶臭冲天的地牢深处，一盏幽暗油灯下，一个男人着坐在污水里，腿上放了一个孩子，他用手在油灯里拨弄了几下，不知拿捏了点什么出来，放在孩子的嘴里。 他偏了偏头，一口咬上自己的肩膀，用力撕下一块rou，咀嚼碎了，吐进旁边跳跃着火苗的油灯，重复方才的动作…… 他却浑然不觉痛一般，动作缓慢又小心翼翼，旁若无人的专注。 浮生试探着靠近，蓦然，不敢置信的捂住了嘴。 那是一张……嶙峋如鬼一般的面容。 幽暗的光线下，一条没了肌rou的胳膊拉耷着，另一头还挂在他的肩膀上，骨rou相连处被牙齿啃的一团模糊。 这个人是夜无影，曾经意气风发的夜刹主人…… 浮生反应了许久，然后蹲下来，手抚上他腿上梨谣奄奄一息的小脸儿，轻声道：“都结束了，我带你们回去” 孩子没有反应。 夜无影也没有反应，仍专注着重复手里的动作。 烧熟的rou沫不断被送到梨谣的嘴里，可虚弱至极的孩子早已昏睡了过去，又怎会吞咽下去，于是rou沫顺着嘴角滚下来，掉进了旁边的污水里。 夜无影急了，又塞了一块进去，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浮生凝神，才终于听清他说的是“宝宝”、“吃”、“会”、“活下去”。 蓦然间，破空声响起，一柄闪烁着森森寒光的长刀自夜无影和孩子的方位劈来！ 来不及多想，浮生扑过去，倾身将两个无法自保的人护在身前。 guntang的血飞溅开来，洒在夜无影和梨谣的头上，脸上。 浮生反手一挥，解决了偷袭的漏网之鱼，起身转到夜无影跟前，一手撑着剑，神情坚定的看着他，一字一顿：“你和宝宝，都会活下去……你们都会好好的活下去。” 夜无影终于抬头，暗淡的眸子里浮起异样的光彩，虚弱的身体不知哪来了力气，用那只健全的手一把抓过梨谣，塞进浮生的怀里，指向地牢出口。 “一起走！”浮生说。 直到想将他从地上扶起来，才发现他的两条小腿都没了，只剩白森森的两段骨头泡在污水里，一动即发出沉闷的碰撞响。 “抱歉，是我来得太晚了。”他轻声。 夜无影摇头，手指动了动，继续指向出口。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留在这里。”手臂突然用力，将夜无影拉起来，背在背上，然后一手抱着梨谣，一步步往地牢的出口走去。 一步一步，走出地牢，走出地宫，走出了华丽却满身污秽的笑月楼。 黑红的液体随着他们的足迹蜿蜒流淌，分不清是谁身上淌下来的血，谁身上淌下来的污水。 “地宫里养的蛊虫无法全部杀死，弟子们在里面埋了火药，但笑月楼之前显然被改造过，火药根本无法从外面引爆，所以、所以……” “那就拆楼。”浮生道。 “来不及了！司灯坊的人死前把装蛊虫的笼子打开了，用不了多久，虫子就会全跑出来，拆楼根本来不及了！一旦蛊毒泄露，那就是整个江湖和民间的灾难啊！” 当断后的弟子将这个消息说出来，宛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所有人变得面色惨白。 夜无影趴在浮生的背上，挣扎着动了动，浮生将他放下来，见他嘴唇开阖，忙附身凑过去，才听清他的话。 “我记得，司灯珠瑾的寝宫里有密道，点燃火药，可以从那里出去，你叫人送我过去，我去点。” 一句话说的太长，夜无影说完就闭上眼睛大口喘息。 “你告诉我在哪儿，我叫人去就好，你需要好好修养。” 夜无影微微摇头，“不，你们找不到，只能我去。” “那我陪你去。” “好。” 他的神情太平静，隐隐的，一丝不安从浮生的心里升起，但看着夜无影那张瘦到近乎可怖脸，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叫了两个人，与他们一同前去。 到了地宫门口便看到了那延伸出来的导线，背着夜无影的弟子蹲下身，将他放在旁边的椅子上。 两条光秃秃的森白腿骨晃动着，滴滴答答的往下流黑红的血水。 随行的弟子皆不忍的别过头去。 夜无影大口喘着气，低声道：“就送到这儿好了，你们出去吧。” “你一个人怎么离开密道？？”浮生同样伤的不轻，被另一个弟子扶着，不由问道。 “放心，我自有办法。密道的出口在外面，你们出去等我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