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忘川两岸(二)
傅忘川和司主并肩走在一起,身后跟着一连串的宫女丫鬟,一群人自外殿行至内庭,逛完了外头金碧辉煌的琼楼玉宇,又开始外美轮美奂的花丛中穿行。两方的弟子都不说话,不同的是司灯坊的宫女面如沉水,而九重塔的女弟子则满脸疑惑。 没来之前,自家主子明明心急如焚,怎的到了这里却又一派的恬淡自然? 司主站在一片盛开的扶桑花丛里,弯腰摘了一株拈在手里嗅了嗅,问:“尊上觉得,我这司灯神殿怎么样?” 暗道一声你终于开口了,傅忘川优雅一笑,也探手摘了一朵扶桑花,道:“精雕细琢,自成冶丽。” “本座还道尊上会说‘金玉其外,庸俗腐落’。” “九重塔一样也是黄金墙玉雕饰,那些凡夫眼里的庸俗,用在这上头并不合适。” “哦?” “殊知哪怕是黄金白银,用的好了,也可以托出房子的气韵,衬出人心的高贵。” 司主笑了起来:“尊上这番见解倒是独到。”可下一瞬,她眼里的笑意就被冰寒所替代。因为她看到傅忘川正一点一点的用指尖将那朵扶桑花揉碎。 娇媚的花瓣顿时破碎揉烂,殷红的汁液顺着白皙修长的手指淌下来,看着竟是说不出的凄美哀凉。 傅忘川淡淡一笑,道:“只是这里虽没,却无一丝阳光,只宜小游,不适合长久居住,若是呆久了,难免不会产生离开的念想。” “胡说!”司主的声音蓦然尖锐起来,冷冷道:“莫不是尊上赌不起,打算跟我玩感情牌吧!若是如此,那尊上的如意算盘可真是打错了!”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梨谣她已经习惯了阳光和快乐,若是司主大人非要她留在这里,怕不会如愿,反倒弄巧成拙,逼疯或逼死了她。”傅忘川叹口气,继续道:“梨谣是我的女儿,我自是心疼。但司主大人呢?你既已说了,你的殿下很喜欢她,若是梨谣真成了具没有生命的尸体,你的殿下可会难过?而且据在下所知,历任女神皆是司主的宠侍宠婢,想来大人对女神殿下也是有感情的,这样一来,你就不怕殿下日后悔恨?” 司主的动作顿了一下,方挑眉嗤道:“尸体?笑话!我司灯坊傀儡术独步天下,死人都能让她开口说话,又何必在乎一个小小的梨谣是不是原装的?只要我愿意,她就能时时刻刻陪在我殿下的身边。” 恰时有一排少年少女自门内走出,手里端着透明的水晶杯,杯内殷红液体随脚步荡漾,光华流转。令人惊奇的是,这些年纪不大的孩子均长得一模一样,美艳不可方物的脸庞,乌发约肤,薄而透明的红纱覆在玲珑身躯上,徒增诱惑勾人之态。 这些脸上的每一处细节,竟都和十五年前就香消玉殒的戏子珠瑾分毫不差! 那些少年少女温驯的跪在他们的脚边,将手里的红艳液体托到头顶。 司主揽过一名少年,拍了拍他的脸,笑道:“这里面的每一个人,都叫做珠瑾。虽然是由傀儡术制得,但他们却比真正的珠瑾更加青涩,也更加听话。” 说着,那少年就软软偎进了她怀里,伸出米分嫩的小舌在他脖子上舔了一圈,舔过之后便害羞似的将头埋在了她胸口。 傅忘川摇了摇头,先前他是关心则乱,现在静下心来想想,才恍然明白过来,若那个神称“扶桑”的女神殿下当真心系梨谣,那么梨谣便不会有性命危险。 料定梨谣不会出什么事后,傅忘川稍稍松了口气。 但思及调查到的那些往事,他看向司主的眼神中便多了些悲悯。片刻后,他幽幽的叹息一声:“司主大人,你活了这么多年,却还是不懂这世间人心的可贵。即便用傀儡术将人复生,那也终究不是原来那个了……” 傀儡能将死人变成能说会动的行尸走rou,却无法将人心变回原样。更何况,就算容貌一样,就真的是原来那个人么? 比如这一群名为“珠瑾”的傀儡人,再比如那个“扶桑”女神殿下,他们都是玖凉丝为了怀念珠瑾而做出来的。不为别的,只为营造出珠瑾还在她身边的假象。自欺欺人,怎不令人悲哀。 “司主大人,我只想问你,你可曾对那些加注在珠瑾身上的折磨后悔?” “后悔?”司主古怪的看了他一眼,抿唇笑道:“为何后悔?我既救他,便对他做些随心所欲之事,有何不妥?而且,我对他向来纵容,否则也不会放任他离开去找他meimei了。” 她说到此处,傅忘川的心骤然一痛,眼前不自觉浮现出鄙安的尸体被夺走的那日。整个九重塔伤亡惨重,漫天遍地都是流淌的鲜血,堆积成团的残肢断臂,自己所受的七年冰藏之苦…… 他不是不恨的,出关后几度想要南下踏平这邪教。可那时候,司灯坊已然不干涉中原分毫,他身为中原至尊,理当维护中原武林的平和,这般挑起战乱的事,他才是最没有立场做的那个。 思及如此,他心里“咯噔”一声,问:“她的尸体呢?可是也被你做成了傀儡?” “你说呢?”司主逗弄着怀里的少年,颇为慵懒的应道。 傅忘川顿时如遭雷击,只觉那些冰室里的寒意全都窜了出来,整个人都冷的发抖。 半晌才惨然道:“所以梨谣并不会跟我走。” 是了,玖凉丝的傀儡术天下无双,她先前既能将死去的珠瑾做成傀儡儿复生,又如何不能如法炮制加在鄙安身上?先前他只道是玖凉丝已经心理扭曲,不知从哪儿弄来个人取名叫“扶桑”,并这一群“珠瑾”供她亵玩。却原来……那并不是替身,而是真的东方安! 而梨谣……她那从小对娘亲的痴恋,早已深入骨髓。所以梨谣……或许真的不会跟他走。这个赌局,他已然输了。 但是…… 一股狂喜蓦然涌上他的心头。 安安还活着!即便是个傀儡,她也还活着! 自始至终,司主只淡淡望着这个尊贵无比的男人,望着他那掩藏的很好的脸上透出的微小变化。故而淡淡一笑,道:“是啊,尊上,你输了。”
悲伤、喜悦、叹息、欣慰,种种感情交织成复杂得一团梗在傅忘川喉间。半晌,他收起所有外漏的情绪,又恢复了那个淡然出尘的江湖至尊。 他看着司主,道:“饶是如此,本尊也须得听谣儿亲口说出来。司主阁下,您可有什么异议?” 司主的动作一滞,素来慵懒的脸上带起一抹残的狠毒。瞬间将怀里的少年恶狠狠推开,手心用力捏碎了那水晶杯,竟将碎片恶狠狠扎进了少年的喉咙! 少年身躯晃了晃,随即倒地没了生息。 傅忘川静静看着这一切,一言不发。 前一刻还在怀里的温软生命,顷刻间就成了自己发泄的对象,死在自己手下。司主丝毫不觉心疼,冷冷盯着傅忘川,眼中迸发出恶毒又诡谲的光。 “傅忘川,若是你有胆量,就来试试吧!” …… 梨谣醒来后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相当华丽的寝房内,身旁守着数十个只着薄纱的女子。领头的女子言,此间是司主最爱的“扶桑”女神殿下的寝宫。她们不单是司灯坊的教徒,更是伺候女神殿下各类事宜的宫女。 梨谣先后经历了一连串的受伤、惊吓,且件件都超出了她那娇生惯养的承受能力,故而又经此一下之后,脑子一时无法思考,有些浑浑噩噩的。 呆呆在床上坐了半天,才想起自己的目的。便问那宫女:“你们的……殿下呢?” 宫女不似外头那些低等的傀儡丫鬟,举止温驯却不失大方。闻言恭敬道:“殿下在处理教中事宜,待结束后,自然会回来陪小殿下。” 梨谣没反应过来:“小……殿下?” “您是女神殿下的女儿,奴婢自然该称您小殿下。” 又恍恍惚惚睡了许久,依旧没有见到东方安,梨谣想起先前的事,便拽了那宫女过来悄声问:“你知不知道是谁把我打晕的?” 宫女摇头:“奴婢不知。” “是谁把我送来的?” “奴婢不知。” “那、那你都知道些什么?!”梨谣气结,这是典型的一问三不知么?随即又想起这人是东方安的宫女,便又忍不住腹诽,她身边这都是些什么人!之前那个丫鬟聪明到不可思议,现在这些又笨到不可思议。 这些人怎么都跟东方安一样,乱七八糟的! 不过东方安并未让她等太久,宫女端上晚膳的时候,她就跟着一起出现了。 比起之前,东方安的服饰更华贵了,鲜红欲滴的逶迤长袍,发中夹着黄金流苏。红唇黑发,半张脸上勾勒着两朵殷红的扶桑花,花藤蜿蜒而下,一直爬满了脖颈和锁骨。 妖冶诡异,艳丽逼人。 让人根本不敢直视。 见梨谣低着头,东方安走到床边,轻轻摸了摸她的脸,柔声问:“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