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我搞砸了
索尼娅看着泰尔斯出神的样子,若有所思。 “你知道,我这趟回王都,发现大家都安逸得很,”片刻后,她轻哼一声,重新掏出烟袋和烟卷,开始卷下一支烟,“不再像几年前那样人心惶惶,随时准备搬迁逃难,时刻担心着北方人哪天再打过来。” “这是好事,”泰尔斯点点头,“而您镇守要塞,居功至伟。” 但要塞之花却轻哼一声,声含讽刺: “事实上,我月前带人北上黑沙领,到伦巴的地头上‘野营’——说白了就是侦查。” 泰尔斯没有回头,只是望着远方的星湖:“真有胆魄。” “现在那里,嗯,很安静。”索尼娅卷烟的手很稳,一丝不苟,一点也不像喝多了的样子。 “黑沙领刚刚打过内战,一切还在恢复,但农夫牧民们的税少了,商人过境的通关费也少了,路上的不法盗匪也少了。包括村落之间,北方糙汉们乐此不疲的群架都不多见了,听说无论有什么争端,都依赖于新来的官吏——或者一大堆我看不懂的国王法令——解决。” 国王法令。 泰尔斯没有说话,但他的思绪慢慢从感伤和慨叹里脱离。 “我曾经打过交道的,那些熟的不能再熟的,腐朽恶臭的北地领主们——莱万,门德,德文森,佩鲁诺,伊卡——也不见了大部,有的在内战里掉了脑袋,有的搬去了黑沙城,有的则换了对国王言听计从的新当家人,剩下的缩在城堡里,闭门不出苟延残喘。” 言听计从。 泰尔斯的眉头慢慢皱起。 “乡野间的北地年轻人也走了很多——听说一部分人在内战时加入了国王的军队,一部分则战后去了城里混生活,留下来的也都在兴奋地谈论,要怎么才能去更远的地方,比如黑沙城,努力像其他出人头地的平民一样,捞个官职乃至爵位回来。 “而我们在更北边的细作,包括偶尔来歇脚的秘科探子也说,每一天,甚至每一个小时,上至没落贵族流浪骑士,下至平民百姓地痞流氓,都有新人热热闹闹地前往黑沙城,想在那里成就一番事业。” 出人头地。 成就事业。 泰尔斯的眼神越发锐利:“是么。” 索尼娅点点头,她终于卷好了一支咽,正细细捣着烟头: “说实话,我打仗的年头不算短了,我不怕北方的重骑兵,不怕他们的重剑步兵或重甲刀斧手,甚至有断龙要塞在手,要我以一敌十乃至更多,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 说到这里,索尼娅停顿了一下。 几秒之后,她一擦沥晶火石,点燃手中的烟。 “但我感觉得出来,北边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而这绝非我能在战场上,用刀剑和魔能枪可以回答的问题。” 泰尔斯听着她的话,眼前却浮现出他那位“老朋友”的话: 【泰尔斯,你比谁都清楚,六年了,那个理想中的埃克斯特,却离我越来越远了。】 现在看来,也许并不是那么远——经历了回国后风风雨雨的泰尔斯萌生感慨: 就像势单力薄的科恩和不可撼动的下城区一样,念念不忘者,功或未竟,但必有回响。 而你是怎么做到的呢,查曼·伦巴? 这趟旅途中,你付出了什么呢? 要塞之花深吸一口气,吐出无尽烟雾。 “你怎么看,北方回来的北极星殿下?” 泰尔斯回过神来。 北极星——一个声音在泰尔斯心底默默道,不,你不喜欢这绰号。 它看似威风,却带着嘲弄,以及不可察觉的排斥和疏远。 它给予你很多,却剥夺了更多。 “我知道。” 星湖公爵缓缓点头:“七年前,我就在那儿,风暴的最中心。” 泰尔斯转过身避让烟雾,只觉眼前一切都被索尼娅的卷烟熏得朦胧难辨,满布未知。 “因此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在埃克斯特,在龙霄城,我释放了一头怎样的野兽,而它将点燃什么样的火焰。” 野兽。 要塞之花沉默了一阵,缓缓道: “所以,你能把它再关回笼子里吗?” 泰尔斯笑了。 关回笼子。 “没人关得住它,”他摇摇头,感叹道,“在它一百多年前诞生的时候,就注定如此。” 也许,也许不止一百多年,他的心底里悄然道: 从人类诞生之日,它就悄然落地。 索尼娅讽刺地哼声,她吸了一口烟,靠上望台,表情严肃。 “现在,永星城里很多人觉得埃克斯特正深陷内斗,分裂衰落,再也不可能发起血色之年时的举国远征,威胁不了我们。” 泰尔斯抿了抿嘴: “至少前半部分是对的。” 索尼娅没有理会他的话,继续道: “而七年里,两国边境风平浪静,断龙要塞更是门可罗雀,无论是陛下还是御前的大人物们,甚至许多在北境与埃克斯特世代为仇的家族,都觉得大敌已去外患已除,放心转身搞自己人去了。 “就连梭铎老头也不例外,他拒绝了我加强要塞防御的提案,说他有更重要的事情。 “甚至,御前会议上的有些人,认为我是在危言耸听。” 索尼娅话音落下,目光直指泰尔斯,锋利逼人。 泰尔斯同样回望着她,眼神深邃。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只有索尼娅指间烟卷冒起的一缕白烟。 几秒后,泰尔斯咧嘴摇头。 “只有傻瓜才会以为埃克斯特就此衰落不足为患,何况是御前会议的大人们。我想,他们很多时候只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 索尼娅不以为然: “当梭铎老头向我索要备役兵,说是要去西荒抢劫贵族的时候,他看着兴致勃勃,可不像是被国王逼迫的。” 西荒。 沙王计划。 泰尔斯沉默了一阵。 “不是国王,”泰尔斯出神地望着夜空,“逼迫他们的东西不是国王,甚至不是个人,而是‘东西’——名望,位置,理想,利益,权力,是他们所处罗网的一切,逼迫着他们做出也许在另一个角度而言,并不理智也并不长远的决定。” 索尼娅的烟头忽明忽暗,她则在烟雾间皱起眉头。 “而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泰尔斯不自觉地握住衣袋里的戒指和匕首,只觉一左一右,分量十足,“最高明的逼迫,往往潜移默化,悄无声息,让你以为你是自愿的。” 月下的望台恢复了安静。 好一阵后,要塞之花掸了掸烟头,冷哼道: “听着,我不知道复兴宫发生了什么,也不清楚你放了什么‘野兽’,但这趟见闻让我有不好的预感,等到断龙要塞下次再热闹起来的时候,我们要面对的东西,恐怕将远超想象。” 泰尔斯抬起眼神: “所以?” “我需要更多。” “更多什么?” “一切,”索尼娅回答得毫不犹豫,“一切能避免我的不祥预感变成现实的东西。” 她吸了一口烟,向泰尔斯轻轻吐出: “兵员,钱财,装备,粮草,情报,士气,支持,也许还有不拖后腿的政务官僚——尽管在我的经验来看,最后一样基本不可能。” 泰尔斯蹙起眉毛,他低头咳嗽,挥手驱散烟雾。 果然,她不是回家乡休假那么简单,也不是刚好路过你的城堡那么巧合。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道:人皆有所图,皆有所欲。 就连爽朗大度、盛名在外的要塞之花,也难以免俗。 想到这里,泰尔斯的心情低沉了几分。 索尼娅有求于你,那你该答应她,至少留下话头,看看日后能发现什么——他在心底小声道,哪怕这只是一张空头兑票,但这才符合你和国王定下的盟约,利用你们父子之间的嫌隙,照出王国的每一丝裂缝。 哪怕是要塞之花。 但是…… “抱歉,你找错人了,”片刻后,星湖公爵沉声道:“我只是一个被流放的失宠王子,无兵无权,还穷得叮当响。” 索尼娅凝视着他好一会儿,才转到星湖的方向。 “没关系,十九年前,我带兵北上永星城,在一堆流民的队伍里遇到你父亲时,他也差不多。” 要塞之花又抽了一口烟: “甚至,凯瑟尔那时刚逃出追杀,精神恍惚瑟瑟发抖,可比现在的你凄惨落魄多了。” 听见这个名字,泰尔斯皱起眉。 “那也许,你该去找我父亲帮忙。” “如果我可以的话,麻痹的,”索尼娅骂了一句粗口,拿烟头指着月亮抱怨,“自从坐上王座,你父亲越来越不可爱,也越来越不乖巧了,哪像在战时刚见面的时候,叫他跪下就跪下,让他脱光就脱光,逼他跳舞就跳舞,喊他当国王他就哭着喊着爬去加冕……” 泰尔斯听着这些大不敬的话,深深蹙眉。 她为什么这么说? 你父亲越来越不可爱……喊他当国王他就加冕…… 她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番话? 索尼娅·萨瑟雷,她本该是王室常备军的中坚大将,是王国的北方屏障,是铁腕王手中利剑,不是么? 为什么? 但泰尔斯面上不显,只在对方的语句中挑出一个词调侃:“脱光,真的?” 索尼娅大手一挥,听若不闻: “总之,我不指望你现在做什么——瞧你那可怜的小身板——但我可以等,等。” 烟雾迷茫中,要塞之花对他露出一个微笑。 但那一刻,泰尔斯只觉得内心空洞。 等。 等什么? 还有什么,他在心底的另一个声音悄然道,你和国王两者之间,她还能等什么? 但是,不,索尼娅她…… 泰尔斯有些突如其来的慌张,他下意识地摩挲起衣袋里的骨戒,想起他与凯瑟尔王的协议。 索尼娅换了一只手拿烟,发出些许慨叹:“至于你,把我说的话放在心里就行了——王国有事,必在北方,你要为了将来做好准备。” 泰尔斯咽了口唾沫。 为了将来做好准备。 将来? 不,不可能,泰尔斯驱散不妥的想法。 索尼娅是要塞指挥官,她关心的只是埃克斯特的威胁和北方的防务——王国有事,必在北方,这才是她语中关键。 那又如何——心底的另一个想法再度冒出——她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作为断龙要塞的守将,她必须这么说。 因为北方之敌是她的资本:埃克斯特王国的威胁大小,直接影响索尼娅的安危前途,影响她手下的常备军,影响她所能获取的资源,影响她被看见被重视的程度,影响她在王国的权利地位。 因为她也在罗网之中。 不能自拔。 不是么?这难道不是你在这几个月的政治游戏里体会到,而且用以反将国王一军的道理吗? 而你,泰尔斯,你必须要看透这一点,她的求助没有那么简单——不! 泰尔斯闭上眼睛,打断自己的思绪。 他想太多了,索尼娅,他所认识的索尼娅,不是那样的人。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泰尔斯睁开眼,略显疲惫: “我相信,王都里有其他有识之士,能给你更多更实质的帮助。” 索尼娅享受了一口烟草,沉吟片刻: “也许,因为你比较特别?比如拿着一柄剑就敢闯宫造反,威胁你爸爸?” 泰尔斯猛地回头! 要塞之花举了举手上的烟:“别看我,流言可是传得飞快——额,绝对不是梭铎老头告诉我的。” 但泰尔斯的心情却沉了下去。 看,你是对的,泰尔斯。 她来找你,是因为你闯宫造反却安然离开,是因为你证明了自己的分量,成为至高王座之外的第二极。 于是王国风云激变,就连看似飒爽大度,豪情万丈的要塞之花,她看到,她知道,她感觉到——就像国王与泰尔斯所预见的那样——泰尔斯也许能抗衡凯瑟尔王。 所以她来了。 不止为了返乡,不止为了北方,不止为了——跟你那点可怜的私人情谊。 泰尔斯默默地看着索尼娅,心中烦躁不安。 索尼娅没注意到泰尔斯的眼神变化,她自顾自地吸着烟,沉浸样朦胧烟雾中,无比自在。 “也许还因为,你是少数能治得了伦巴的人?据米兰达所说,七年前,你放弃了逃生的机会,果断地回转英灵宫,用自己的自由,扑灭了两国将燃的战火。”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七年前。 又是七年前。 该死的七年前。 他突然对眼前的对话意兴阑珊。 为了要塞防务也好,为了王国未来也罢,说到底,她是来示好,拉拢,求助,站队的——或者任意其他好听或难听的近义词。 她,无上之盾的主人,曾经救自己一命的索尼娅·萨瑟雷,她跟西荒公爵,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有权有势的贵族领主们会争先恐后地来找你,拉拢归国未久的王子,用尽方法争取你站到他们的一边……】 索尼娅,就连索尼娅,也是一样。 想到这里,泰尔斯只觉得深深失望。 而他,泰尔斯·璨星,他已经不能像初次见面时一样,对这位救命恩人没有保留地坦诚开口,敞开心扉了。 “所以我想,那个孩子,”索尼娅吸了一口烟,叹息道,目光却意有所指,“那个在绞架下兼顾了宽恕与公正,那个敢向着伦巴冲锋,敢向着父亲挥剑的孩子,应该是有些指望的?” 那一瞬间,泰尔斯捏紧了“盟约”。 “指望?”泰尔斯机械地重复道。 索尼娅,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在以后,还有更多的人会做同样的事,从某一个节点开始,与他交谈的人,言语里的算计与利益,目的与欲望,只会越来越多。 直到不剩下其他什么。 泰尔斯下意识攥紧了衣袋里的盟约。 但你知道的,泰尔斯。 这是必要的路,而这才是开始。 一个声音在心中对他道:你知道的,你也早就做好了准备。 无论代价几何。 索尼娅笑着敲了敲泰尔斯的额头: “我知道,你还不是复兴宫里的‘大人物’,暂时还不是,但好处是,你也来不及像他们一样,被什么鬼东西逼迫得‘身不由己’,还没变得像他们一样讨人厌。” 变成他们。 泰尔斯没有理会她放肆的动作,只觉得衣袋里的骨戒越发扎手。 她以为她知道,但她压根就不知道。 泰尔斯盯着她。 要塞之花笑道: “总之,世道不会一成不变的,我希望你,事实上,是很多人都觉得你是……” “但我不是!”泰尔斯下意识地喊出口来。 望台上安静了一刹那。 索尼娅被吓了一跳,她惊讶地看着呼吸急促的泰尔斯,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不是什么?” 但泰尔斯随即反应过来,懊悔地调整呼吸: “抱歉,女士,我,我失态了,可能是晚上喝多了,精神不集中。” 他控制语气,强行挤出几丝笑容: “我理解您对要塞防务的担忧,女勋爵阁下,但你也许不清楚我的处境……” 但他没能说完,就被索尼娅冷冷打断:“闭嘴。” 泰尔斯正待说些什么,但那一刻,要塞之花眼内精光慑人,突兀而锋利,让他开口忘言。 她正上上下下,细细地打量泰尔斯。 “告诉我,小子,你回王都多久了?” 少年怔了一秒。 “半年了吧,不记得了。很抱歉我失言了,但现在很晚了,女勋爵,我有些累……” 但要塞之花摇头啧声,再次打断他。 “落日啊,看来她说得没错,他们把你cao得很惨。” 泰尔斯皱眉: “什么?” 索尼娅朝天一笑。 “你知道吗,你现在就像你手下那个哑巴一样,戴着面具在说话。”索尼娅举着烟翘起嘴角,嘴角弧度依旧,眼中冰冷也依旧。 戴着面具…… 泰尔斯闻言,沉默了一会儿。 “罗尔夫没法说话。” “难道你现在不一样吗?”索尼娅很快反驳他,她冷冷一笑: “你有多久没说过人话了?” 泰尔斯一时语塞。 “怎么,是被恶魔附身了,还是被女巫诅咒了?” 被女巫诅咒了。 泰尔斯咽了咽喉咙,强忍住摸向戒指的欲望。 【我将助你推动王国滚滚向前,剔除障碍,打破枷锁,为此,不惜一切。】 【很好,那就像我们谈好的那样,孩子,成为我的剑,去披荆斩棘,直到王国晏清。】 他深吸一口气: “我,你不明白,索尼娅——” “你还没试过呢,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心烦意乱的泰尔斯大声打断她。 他呼吸急促,盯着拈着卷烟,好整似暇的索尼娅。 你不过听了几句传言,掂量够了局势,索尼娅·萨瑟雷,你就急匆匆地来回乡“拜访”我,仗着所谓的旧日情分,来说些意有所指的话,什么“北方有事”,什么“我能等”,什么“为将来准备好”,“你比较特别”,来轻描淡写地,夸夸其谈地,自以为是地…… 泰尔斯调动起狱河之罪,竭力平顺着呼吸。 “你不知道,索尼娅,”泰尔斯努力不去想太多,他站起身来,想要尽量体面地结束对话: “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给了你一把剑。】 “什么都不知道。” 少年恍惚地道。 【我,泰尔斯·璨星,我注定要成为你的敌人。】 什么,什么都…… 【吾儿,你要实践你的诺言,挥出你的第一剑。】 索尼娅没有说话,她坐在泰尔斯对面,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任由手中烟卷燃烧。 但她的眼神,却让泰尔斯越发不安,想要回身躲避。 终于,要塞之花呼出一口气,望向头顶星空。 “你知道,当年我要来星湖堡应征卫兵的时候,俺娘那叫一个大惊失色——啊,大惊失色,这词儿还是城堡里的嬷嬷教我的。” 泰尔斯回过神: “什么?” 但索尼娅未曾理会他,只是自顾自幽幽道: “而我到了这儿,他们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你走错路了,姑娘,后厨和织坊不在这儿,女仆招募也不在这儿。 “而当他们晓得了我是来应征卫兵的……” 索尼娅轻笑一声,情绪复杂: “约翰是个开明的公爵,所以没有人胆敢直接说‘嘿,姑娘,你不适合这个,该回家去生孩子喂奶’。” 要塞之花回头问泰尔斯,意有所指: “像不像现在?” 心绪不佳的泰尔斯皱起眉头: “现在?现在什么?” 索尼娅冷哼一声。 “现在,没人敢直接跟你说:‘嘿,王子,公爵,北极星,你是新来的,身娇体贵又心慈手软,野蛮粗鲁又不解风情,不适合这工作,应该躺回床上去**,等学乖学精了,再乖乖等到你父亲传位’。”
身娇体贵又心慈手软。 泰尔斯的拳头下意识一紧。 索尼娅前倾身体,靠近泰尔斯,语气充满嘲弄: “但他们都是这么想的,只是很多时候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而他们看你的目光还充满了怜悯和同情,能自我感动的那种——怎么,你觉察不到吗?” 泰尔斯突然有股莫名的不忿:“我——” 索尼娅眯起眼睛: “以至于你自己,也开始这么想了,你个自以为是的小废物。” 泰尔斯听不下去,他深吸一口气: “晚安,索尼娅,和你聊天很开心。” 但就在他转身的刹那,索尼娅那嘲讽和鄙夷兼具的话语再度传来: “取而代之的,是他们礼貌客气但话里有话,‘哦王子殿下,您当真是少年老成!’‘您已经做到了这个年纪的最好!’‘我们不能从您身上期望更多了!’” 索尼娅的语气黯淡下来: “就像当年,那个招募官一边用古怪的眼神打量我,一边对我说‘哦,真是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一个女孩居然能有这般志气!’‘真该让那帮孬种男人们都来瞧瞧!’” 泰尔斯的脚步停了下来。 “而他们这么说,是因为你是新来的,因为你是个意外,按照常理你不该在这儿跟他们共处一室——就像当年的我一样。” 要塞之花转身面向星湖上的星光点点,表情麻木。 泰尔斯没有回头,却喉头耸动。 “为什么说这些?” “因为我知道这种感觉,”索尼娅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仿佛品味着由记忆酿成的美酒,“这种走进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面对所有你不习惯的、未知的障碍,却还要强装坚韧,步步向前的感觉。” 那一瞬间,泰尔斯微微一颤。 踏入复兴宫的感觉出现在他的记忆里——冰冷,狭窄,压迫。 走进巴拉德室的场景也来到眼前——人人一副笑脸,言语恳切,道貌岸然。 但是…… “而这偏偏是你对手们的地盘,是他们长久以来习惯了的战场,固定了的规则,是对他们有益却对余者有害的环境,”索尼娅出神地望着星光点点却也深不见底的星湖,“而我们,我们等于是以己之短,击彼之长,去迁就他们,去跟随他们,去搞那些你可能永远搞不来的‘老一套’。” 泰尔斯沉默了很久。 【谨慎,小子,你像我一样,低于他们,却也像你父亲一样,高于他们,而你又是从北方回来的,外于他们。】 那一刻,姬妮在王室宴会前对他说的话浮现心头: 【这就意味着,你从里到外,归根结底……不是他们。】 但是…… 泰尔斯捏紧了衣兜里的匕首和骨戒,冷哼一声。 “让我猜,你要说的是虽然经历重重困难,但你还是成功了,你通过应征成了卫兵,在城堡里留下来了,是么?” 他转过身,看向要塞之花趴在望台上的背影。 “通过你的终结之力还是啥的,你强者得生,适者生存,展现了新人的实力,一鸣惊人,证明了女人不比男人差,在男人的场子里也能很出色?不止如此,你还做到了顶峰,惊掉了无数人包括约翰公爵的下巴,最后一路成为现在的王国三名帅之一,所以你现在要来向我灌鸡汤‘嘿,别放弃,你是坠吼的’对么?” 索尼娅没有答话,只是深深叹息,把手上的烟头在望台上按息。 泰尔斯讽刺地摇头: “省省吧,这根本不一样。” 话音落下,泰尔斯再不犹豫,转身离开。 “他们说,女人不适合战场,”身后,索尼娅的声音由远及近,“所以,小心。” 狱河之罪涌起,泰尔斯皱起眉头: “什么?” 但下一秒,他就感觉后膝一痛! 咚! 泰尔斯被扫倒,堪堪反应过来的他双臂撑地: “你干什——” 但惊怒交加的他甫一回头,就看见索尼娅的冷脸,以及在他眼前慢慢放大的军靴靴底! 砰! 狱河之罪疯狂咆哮,泰尔斯千钧一发间挡住了要塞之花的这一踹,震得他臂骨发麻,整个脑袋都在嗡嗡作响! 搞什么? 索尼娅的终结之力反馈到他的感官里,如不破的坚冰——刚强,坚硬,势大力沉。 但他的好运到此为止了。 索尼娅的下一记膝击顺势而来,彻底击破他的防御。 泰尔斯只觉眼前一黑,立刻背部着地,被索尼娅跪上胸口卡住脖子,牢牢压在地上。 空留下狱河之罪疯狂流淌,却无能为力。 该死! 这差距……怎么会这么大! “cao你——” 泰尔斯气急败坏破口大骂,但是随之而来的是要塞之花毫不留情的一记耳光! 啪! 这记耳光不可不谓火辣通透,不但将泰尔斯扇得头晕脑胀眼冒金星,更将王子的满腔怒火扇回嘴里,只剩喘气的份儿。 “小孩子不能说脏话,”死死压制他的索尼娅冷冷道,“别成天cao来cao去的。” 这个望台在城堡的中央位置,而守卫们关注的重点主要是外部的威胁,但尽管如此,打斗的声音还是传了出去。 “谁在那上面喧哗!” 稍矮一些的堡墙上亮起灯火,向望台上照来,一个泰尔斯极其熟悉的声音响起,正气凛然: “站起来,举起手,把脸露出来!让我看见!” 索尼娅冷哼一声,膝盖一转,压住泰尔斯的脖颈。 “老娘搁这儿cao男人呢!” 要塞之花直起身子,露出半颗脑袋,吼声震彻城堡: “你他妈有意见吗!” 言罢,她还低下头,毫不掩饰地对泰尔斯: “叫啊,叫大点声!你这废物没吃饱吗!使出你吃奶的力气来!” 泰尔斯一面震惊,一面愠怒,无奈脖颈被压,张口结舌只能发出“额额额”的声音。 听见她的声音,堡墙上的巡逻者沉默了好几秒。 “啊,是萨瑟雷女勋爵啊!” 下一刻,巡逻者的声音变得温和又谄媚: “误会,误会,都是误会哈哈!那个,那个,抱歉打扰啦!泰尔斯公爵让我来替他给您带个好……还请您温柔点哈!僵尸是我搭档,他虽然长得大块,但可能承受不住嘛您那强壮的……” “滚!”索尼娅的吼声再度响起。 望台下,巡逻者的声音和他的灯火齐齐消失,一起消失的还有不少随他而来的璨星私兵。 索尼娅这才冷笑一声,稍稍松开泰尔斯的脖颈,低下头去: “现在,没人再来打扰我们了。” 泰尔斯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憎恨自己的卫队。 他发誓,等他脱困,等待D.D的,将是后者想象不到的,人间最最恐怖的刑罚折磨。 狱河之罪不断汇聚上手臂,但少年就是无法突破要塞之花的封锁。 原本眼神冷漠的索尼娅看着他狼狈挣扎、涕泗横流的样子,突然咧开嘴角,吃吃地笑了。 下一秒,她松开膝盖,一把将泰尔斯从地上拖起来,靠上望台。 得到大赦的泰尔斯顾不上反击复仇,他痛苦地喘着气揉着胸口: “你这个疯婆娘,你到底要,要,要干,干……” “我搞砸了。” 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让泰尔斯的话戛然而止。 搞砸了?什么搞砸了? 泰尔斯喘息着,忍不住看向索尼娅。 “城堡卫兵的招募,我在入门测试就栽了跟头,使老了劲儿,也举不起某块配重石。” 索尼娅在笑。 但是这一刻,要塞之花脸上的笑容,却显得疲惫,辛酸,麻木。 毫无她纵横疆场,力拒北虏的大将风范。 她这副少见的表情,让泰尔斯不知何以回答。 “长跑测试也是,体能压根儿不合格。” 索尼娅毫无刚刚欺侮过王子的觉悟,她疲惫地转过身,跟泰尔斯并排坐了下来。 “还有射击,我勉强发着抖拉开了弓,但就是没法把箭射上靶子,还有读写——我有没跟你说过,是城堡里的嬷嬷后来教我认字的?” 她定定地望着夜空。 “至于格斗,那就更惨了,我猜我更习惯挥着锄头打人,而不是穿着甲胄举着刀剑杀人,就连新兵蛋子都能把我撂倒。” 泰尔斯慢慢调匀了呼吸。 “虽然在干农活的人里我算一把好手,也算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悍妇,还曾挥着草叉跟野猪和土匪干架,但是在那些从各地赶来,舞刀弄剑的男人里……” 索尼娅幽幽道: “总之,我搞砸了,在所有应征者里,我作为唯一的女性成绩垫底,是最差的。” “我记得他们的目光和嘲笑……而我的所有努力,不过是徒劳无功地向他们再次证明:女人不适合战场,也许更不该当兵,没法做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 搞砸了。 泰尔斯的呼吸顿了一秒。 那一刻,威震西陆的要塞之花缓缓抬头,她迷惘地望着皓月星空,醉意仿佛重新回归到她的神经里。 “我所有的尊严,坚持,希望,都在走进陌生世界的那一刻,被血淋淋的现实击得粉碎。” 索尼娅扭头看向泰尔斯,露出一个与要塞之花的身份不相符合的虚弱笑容: “就像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