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艰巨
听完了属下的回报,坎比达子爵深吸了一口气。 他转过头,重新望向普提莱。 “这是什么?”坎比达冷冷地道。 普提莱动了动眉毛,没有说话。 “你们究竟在想什么?” 坎比达脸色难看,他大踏步走到对方身前,高出半个头的身高优势让他看起来威势十足,“做了这么多,就只是……” “就只是为了送一个七岁的小屁孩去见大公?”坎比达皱紧了眉头,眼神有如寒芒,锐利而冰冷。 普提莱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他十分想念怀里的烟斗和烟草,可惜,被绑缚的双手让他只能望烟兴叹。 副使先生只得磨了磨牙齿,聊解烟瘾。 “那您看来,此时的我们应该做什么呢?” 普提莱扬起头,毫不紧张地看向对手:“不顾一切地拼死冲锋?铤而走险地实施刺杀?满城奔走地寻求援助?想方设法逃离危险?还是试图与你们握手言和?” 他耸了耸肩,似乎这只是一场轻松的老友谈话。 坎比达深吸了一口气,把精神松弛下来,抑制住对意外的惊愕与愤怒。 凭着周到细致的筹谋与眼光广阔的远略,他以一介勋爵之身向上爬升,在黑沙领的一众本地封臣里赢得了如今的地位,成为大公的首席智囊。 在大公的计划里,遇到了意外,任何人都可以慌张、愤怒、疯狂——像个普通而典型的北地人那样。 只有他不能。 不能。 为了他们心中的伟大未来。 那个脱离了沉重枷锁,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 念及此处,坎比达脸上的寒意稍解。 “不可能。”子爵阁下的嘴里缓缓地冒出这个词。 普提莱微微挑眉:“嗯?” 坎比达摇了摇头。 “你们不可能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孩子身上——这又不是传奇小说。” “你们在耍什么鬼把戏?在指望什么?”坎比达子爵轻哼一声,脸上浮现诡异的微笑:“还是说那个男孩身上有什么?凯瑟尔王的信件?某位大公的承诺?强大的传奇反魔武装?特殊的炼金球?甚至黑兰女皇的敕令?或者干脆他就只是一个替身,用来引开注意?” 普提莱放下了一边的眉毛,玩味地瞥了他一眼:“您似乎不肯相信呢。” 坎比达缓缓地摇了摇头。 “这么说吧,子爵阁下,在你的眼里,”副使先生耸了耸肩:“我们双方的博弈该是怎样的呢?” “两军阵前的调兵遣将?筹码互换的政治谋略?甚至就是最简单直接的阴谋刺杀?” 坎比达紧紧盯着普提莱的双目,却只能从里面找到无尽的深邃与祥和的平静。 就像那些最老练的政客,最资深的间谍。 子爵轻轻开口:“无论什么都好,哪怕把尼寇莱或者你自己送过去,也比把一个孩子送到五位大公面前要来得明智。” 普提莱似乎被逗乐了:“他可不是一般人。” 坎比达后退了一步,歪着头盯着普提莱。 “也许在你们的复兴宫里,那个孩子能按照国王给好的剧本走,配合你们的演出,挣下早慧的名声,”坎比达轻啧了一声:“但在这里——面对北地人,你们会后悔的。” 普提莱抬起头,迎向坎比达戏谑的眼神。 “也许在您看来,陨星者的不凡身手能冲杀敌阵乃至扭转战局,鄙人的一二谋略也足以闹得你们手忙脚乱。” “但其实我们都心知肚明,”星辰人的副使慢悠悠地道:“这局棋的关键从来不是这些边边角角,细枝末节。” “决定胜负的一战,才刚刚开始。” 很好。 星辰的副使在背后搓了搓手指。 他于心里默默地道:至少,这位子爵大人对我们的举动措手不及。 也就是说,在情报上,黑沙领和我们回到了同一个起点…… 他们再也没有办法通过事先的准备与隐秘的行动,一步步获取不可逆转的优势。 从这一刻起。 普提莱闭上眼睛,然后缓缓张开。 泰尔斯·璨星,你将面临最公平,也是最残酷的决斗。 你会怎么办呢? 坎比达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冷冷地看着星辰人,好半晌才幽幽开口:“决定胜负的一战?” “而那个男孩有什么筹码呢?” 子爵阁下轻声道:“你不了解大公阁下是什么样的人,不知道他拥有什么样的力量,不清楚他究竟是站在何处,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个世界。” 坎比达眯起眼睛,语气肃穆:“在压倒性的力量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是苍白的。” 普提莱没有说话,但他听完这句话后,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坎比达,嘴角微微翘起。 他慢慢露出一个笑容,随后发出连续不断的笑声。 坎比达子爵瞳孔微缩。 普提莱的笑声还在继续。 “你在笑,”坎比达淡淡地道:“你不认同?” 笑声持续了好几秒,普提莱才深深吸入一口气,停下了肌rou的抽动,露出奇妙的表情。 “我以为,即使是为人谋划,到了你我的层级,也该多多少少有些觉悟了才对,”他看着坎比达的脸色,微微摆首: “压倒性的力量?” 普提莱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会说出这句话的人,大多是对力量一无所知的弱者,或者追寻力量而不得的可怜人。” 坎比达的表情慢慢僵硬起来。 普提莱轻挑眉毛,继续道:“正因他们从未了解力量,所以,他们只能用贫乏的想象和自欺的假设,去描绘他们从未获得之物,无限夸大力量的万能,来填补心中的空虚,开脱自己的失败。” “就像弱小的凡人,习惯了将他们从未见过的神灵,描述成无所不能的生命。” 坎比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然而,只有真正拥有力量,体会过力量的强者才知道。”普提莱眨了眨眼,举头看向天花板。 “所谓压倒性的力量,”普提莱缓缓地叹了一口气,眼神里露出少见的缅怀与痛惜之色: “从来就不存在。” 坎比达若有所思,一动不动。 几秒钟后。 “不愧是曾经在龙吻学院待过的人,”子爵阁下轻声开口:“诡辩的口才真好。” 普提莱微微一笑:“谢谢。” “他只是个孩子,”坎比达缓缓摇头,露出玩味的笑容:“有大公阁下在,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不只是一个孩子,”普提莱很快回应了他,副使的眼里有着无限的光彩:“他是泰尔斯·璨星。” 坎比达嘲讽也似地笑了一声:“那里是最公平的战场,无论是帝室或是璨星的血脉,都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帮助。” 普提莱轻哼一声。 “对,最公平的战场,”普提莱眯起眼睛,轻轻点头:“以拉萨·坎比达。” “您为什么追随黑沙大公呢?” 坎比达微微一怔。 “是因为伦巴家族的血脉正统?是因为黑沙领的强大底蕴?是因为大公的地位使然?还是因为您碰巧出生在了黑沙领?” 普提莱摇了摇头,闭上眼:“同理,子爵阁下。” “王者不以血脉为尊,”普提莱深吸一口气,缓缓睁眼: “那孩子最大的筹码,从来都不是他的血脉和出身。” 沉默。 两人四目相对,如剑刃相交。 坎比达皱起眉头。 该死。 这家伙…… 一点口风都问不出来。 坎比达悄然握紧了拳头。 他们究竟对我们的计划和手段了解多少? 不。 坎比达心里忽然微微一动——也不是全然没有。 至少,看他的这副样子…… 他们根本不在乎大公的力量——这很可怕。 但更可怕的是,他们甚至不在乎自己的力量。 因为…… 坎比达眼前一亮。 他猛地扭过头,急急地对着身后的属下道:“传话给大公阁下!” 普提莱微微蹙眉。 “他们的目标不是我们,”坎比达深吸一口气,竭力冷静地道: “而是利用其他大公们的恐惧……” “把他们变成我们的敌人!” 普提莱的脸色微变。 坎比达的属下领命而去。 “真是印象深刻,”普提莱微微扬眉,言语中有着压不住的惊讶:“坎比达子爵。” 坎比达回过头来,他脸色凝重地看着自己的对手:“彼此彼此。” “尼曼勋爵。” ———— 五位大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直到他把脸上的黑灰清出一块看得清样貌的地方。 尴尬。 对此时此刻,这是泰尔斯唯一能找到的形容词。 “有人能解释一下吗?” 特卢迪达大公吹了声口哨,脸色微妙地看着泰尔斯,又转向几位大公,像是寻求帮助似的:“关于从英灵宫的壁炉里莫名其妙钻出来一个星辰王子的故事?” “如我所言,”罗尼大公侧着头,对伦巴冷哼道:“惊喜永远不会迟到。” 伦巴面无表情地看着狼狈的泰尔斯,眼里充斥无尽寒意,几乎要漫溢出来了。 顶着五位大公的目光,不知是因为烟囱还是因为紧张而呼吸窘迫的泰尔斯,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冷静,冷静,泰尔斯。 他捏紧了拳头。 我已经来到了这里。 最终的战场。 他想起所有出发去为他引开注意,拉开空间的人。 只要我赢了,他们就能活下来……尽可能多地活下来。 泰尔斯心情沉重地抬起头,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大公。 首先。 要打开对话。 “相信我,如果不是我们的伦巴大公,用重兵封锁了从城闸到这里的几乎每一条路,把你们诸位关在一个隔绝外界的小笼子里,”泰尔斯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线,让它听上去显得轻松惬意,同时尽力提醒着每一位大公他们的处境: “其实我更愿意衣冠整齐地,在会客室与诸位相见。” 罗尼大公眯起眼睛,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奥勒修则一脸凝重地看着他。 “我很佩服你的勇气,孩子,”罗尼轻声道:“但你来错了地方。” “你闯入的是英雄大厅,是埃克斯特五位大公庄严议事的场所。” 他脸色一厉:“你侵犯的是北地人的尊严。” 泰尔斯心里咯噔一下。 气氛不太对。 他皱起眉头,仔仔细细地回想小滑头、尼寇莱还有普提莱跟他说的那些话。
“侵犯尊严?”泰尔斯深吸一口气:“会比一位埃克斯特大公弑杀君王,践踏共治誓约更严重吗?” 五位大公齐齐脸色一肃。 几人对视一眼。 “小心,孩子,”奥勒修冷哼一声,向着他怒目看来:“有时候,说错话可是会要命的。” 泰尔斯轻笑了一声,硬挺着脖子。 五位大公的眼神让人难以忍受——尤其是来自伦巴和罗尼两人的。 “我不知道各位是否已经知晓此事,但努恩陛下确已不幸身故。”泰尔斯竭力攥紧拳头,以防自己的呼吸超过上限,使得声音发抖。 “但我就在那儿,亲眼所见。”泰尔斯斩钉截铁地道。 特卢迪达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泰尔斯小心观察着他们的表情。 “而那个事发之后才蹊跷赶来,cao纵了从灾祸入侵到刺杀君主的幕后黑手,”第二王子咬紧牙齿,甩出下一句话:“就站在你们中间,试图说服你们,为他遮掩罪行,收拾残局,与其同流合污。” 泰尔斯踏前一步,神色凝重地看着伦巴。 “查曼·伦巴,”他严肃地道:“你们真的想与这个弑君者为伍吗?” “即使他打破了你们的铁律?” “成为大公里最不安定的因素?” 一秒过去了。 两秒。 三秒。 出乎泰尔斯的意料,几位大公只是神色古怪地看了伦巴一眼。 仿佛遇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泰尔斯的心里咯噔一下。 他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妙。 莱科大公用力地咳嗽了一声,然后蹙眉转向伦巴:“这是你演出的一部分吗,查曼?” 伦巴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冰冷面容。 “不,这是意外。”他冷冷道,目光从未离开过泰尔斯。 心中忐忑的泰尔斯向伦巴看去,露出一口白牙。 怎么了? 不。 泰尔斯告诉自己:他得主动一些,试探对手。 “嘿,查曼,我费尽辛苦赶来这里,”第二王子用力挤出一个笑容,用见老熟人的口吻说道:“不请我喝一杯吗,老朋友?” 泰尔斯扬扬眉毛:“你在要塞前提出要和我结盟的时候,不是还欠了我一杯黑麦酒吗?” 四位大公的眼神或明或暗地转向伦巴。 伦巴冷哼一声。 “当然,我为你准备好了酒杯。”黑沙大公平静地轻声道。 泰尔斯露出疑惑的神色。 下一刻,伦巴眼神一厉,然后陡然提高了音量:“卫兵,进来两个人。” 话音落下。 泰尔斯脸色一凝。 厅外传来了一声询问:“莱科大公?” “照查曼说的做吧,”秃头的老大公呼出一口气,摇摇头,看着泰尔斯的眼神尽是戏谑:“送我们的一位客人出去。” 泰尔斯脸色大变! 搞什么? 连对话都没法打开? 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等一等!” 第二王子急急地举起双手,向着其他四位大公道: “至少听我说完,关于弑君者,关于他想裹挟着埃克斯特,壮大自身……”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他被打断了。 “哦,弑君者查曼·伦巴啊,”特卢迪达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听说过,努恩王死得有些可惜。” “谢谢你,我们知道了。” “星辰的殿下。” 那一刻,泰尔斯心头一凉。 怎么了? 他们——大公们,为什么? 泰尔斯恍惚地呼吸着。 其他大公们都脸色微妙,仿佛毫不意外。 奥勒修冷冷地看着他,目光逼人。 莱科大公眼神空洞地望着地砖,似乎毫不在意。 特卢迪达的笑容宛如毒药,令人心寒。 就连初次见面时仗义执言的罗尼也只是面无表情。 唯有伦巴对他露出瘆人的冷笑,就像胜券在握的赌徒。 厅外传来了卫兵的脚步声。 那一秒里,泰尔斯脸色苍白地咽了一口唾沫。 不。 不,他们不该是这个反应。 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过来。 他们刚刚的那些话,什么“为了埃克斯特”,并不是普通的话语。 大公们和伦巴,已经达成了协议。 伦巴究竟跟大公们说了些什么? 利诱?承诺?威胁?共谋? 甚至能让他们罔顾弑君的大罪,不顾埃克斯特的传统与稳定? 让他们对伦巴拥兵逼宫的举动视而不见,选择跟一个危险的凶手同谋共舟? 厅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是来押送他出去的人。 泰尔斯难以置信地看着大公们——他们依然在淡淡冷笑。 仿佛此时此刻,目瞪口呆的泰尔斯只是一个小丑。 那一刻,站在英雄大厅里的泰尔斯突然意识到,他要面对的任务是何等艰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