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都有偏心
思凌暗叹:这个韩楚又有什么好的呢?长得不丑,是真的。能跻身三巨头之一,想也有些本事。然而与其他的英雄豪杰比起来,未见得如何突出。 大约还是冰绡自己这个年纪、这个性格,就是要动相思。好比春风吹来、花儿要开。这个春天实在跟其他春天也没什么不同。然而这朵花儿恰好要开,你奈它何?而这小小一个林子里,能与韩楚一较长短的小伙子又实在太少了。 总是这林子太逼仄了。思凌想,踏出去,才见海阔天空。 这边厢大祭司见骠骑将军来了,便迎上去。骠骑将军一看他与思凌的神情,也料到他们刚才又说什么重要事情了,便等着,只当是思凌又任性、大祭司一个人吵不过、要他来帮腔的。连思凌也当是大祭司又要告状了。 谁知大祭司很上路,开口便道:“骠骑,我们也该给公主晋名啦。” 骠骑老将军一愕,本能的已向思凌望去。 思凌也是意外,不过旋即将下巴轻轻扬起,展肩立腰、已经准备好要接受臣民的恭贺了。薄暮夕照从背后来,如为她加了一圈冠冕,旁边还有个粉嫩面颊天真眼睛的侍女,满满崇拜的合起双掌。 ——不错,骠骑老将军再偏心,也不得不承认,冰绡在思凌身边,只似个侍女。 ——不错!他跟大祭司,事实上都有偏心。 然而他们在思凌面前,都熟门熟路的低掩目光,直到在思凌背后,才交错了一道意味深长的眼神:时辰快到了。 思凌大声对将士们道:“汝等愿意征战的,随我出林。不愿出去冒险的,就留在林中,平安过日子。我给你们选择的权力!” 她没有跟大祭司他们商量。她根本就不给他们反对的机会。她就要这样子,凭她良知与勇气告诉她的,给将士们选择去留的权力。而她自己,是一定要出去人间的。 大祭司跟骠骑老将军交错的眼神中,爆起凶光: 时辰到了!他们不出林。他们有绝不能出林的理由。而这图穷匕现的时刻,也终于快到了。 光明历血暴十七年肇秋四日,光明公主于迷失之地晋封为“思凌”。 当时空中只有几片云絮漂浮,不大,如碧海中捧出的花。 那碧空延展至暴走森林,逐渐黯淡消失。 思凌说这是异样的维度,固有道理。除了李烟,恐怕再无人能受那些林木的接纳与庇护,而自由行走。 而李烟,实在已不将自己当人类了。 将士的战歌作礼歌一般响起时,他向那边望了一眼,默默转身,向林子更深处行去。 他没有行步之前,人可能会以为他住在地点已经是森林的中心。他举步之后,你才知密林如海、其深还有更深处。 李烟步步行深。 暮光在他足边一层层的敛去。 便有风起,撩动人的衣发;却不是风,而是无形的生命在振翼。 便有雪飘,为翼风所鼓旋;却不是雪,而是天上浪涛溅下的浮光。 便有月出,融融曳曳;却不是月,而是异界妖精点起的丽焰。 便有梅横,枝枝在地;却不是月,是瘦若花香的妖精。 那妖精点焰踏浪、振翼旋光,徐徐前来,启花唇、吐娇辞:“呀,先生,你来也!” “我来矣。”李烟道。 妖精将近他,又飘开,弯腰笑道:“呀!何处染来恁浓人味来。” 笑语如星火,坠地蔓开,焰舌上又逸出好些精屑灵影,影绰绰也不知几缕几许,皆笑微微、盈闪闪:“呀!何处人味?何处恁浓人味!” 李烟道:“还不是那光明帝军。” “哦那股丧家余孽!”妖精们道,“他们终是死了?” 李烟摇头道:“有些人生了病。那光明公主进林来请我帮忙。” “呵那仇人的后裔!”“呵那爱人的后裔!”妖精们的语音纷繁摇落,“你可是见了她了。”“你可是杀了她了。” “是的我见了她。”李烟道,“不我没有杀她。” “可是要我们帮忙?”“可是要我们协助?”“斩断牵绊斩断恋恋恨恨。”“你许可来加入我们。”“融你入吾辈精界,来也来也。”妖精们拜托他。 “快了快了。”李烟但是笑。 “怎样是快怎样是慢?”妖精们不依不饶:“可是等一朵花开那样慢?”“可是山川崩落那样快?”“可是青丝白雪?”“可是沧海桑田?” “哪里哪里。”李烟道,“这上下,人间的一两日,他们就出林去了,以后再也不必相见了。” “……可是……”妖精们扬起了手,如花藤在晴好的天气里展起的须,相互碰一碰、又向外延展出去。 这是它们互相商量、然后又向外收集信息来求证。 李烟神色凝重了。他等着。 “——可是,”它们终于道,“他们并不出去。” “!”李烟抿了抿唇。 他相信妖精的话。它们能收集空气中人所不能见的微小粒子来推断信息、且不受空间距离的限制。它们也并不对他撒谎。从来都不。 可是光明帝军为什么不出去呢——她又为什么不出去? “并且她在你的木屋里。”“她在等。”“在休息。”“在舐她的伤。”“要把你吞下去果她的腹。”“不要去。”“她将伤你。”“她将把你带入动荡与伤害。”“深深的伤害。”妖精们劝。然而它们也知道:“你将去见她。”“如鱼入水。”“无视我等的挽留。”“汝只有一线机会加入吾辈。而这线机会终将寂灭。”“终将。要么早已完成、要么永远都不。” 李烟苦笑:“我去去就来。” “永远都不。我们唱起离歌。”妖精道:“并这痴心的赠礼,予你做万一的挽回。”它们把一粒银色的东西放置在李烟的掌心。 它光泽如梦、细小如花籽、形状如游鱼,接触李烟的掌心,拍了下尾巴,就没进了李烟的手中,没有声音、没有激起任何反应。 “这是‘翻转’。”妖精们道。 传说中的灵药、或者说灵物、又或灵符。没人能定义它是植物、动物、还是矿物。又或者它只是虚空的造物。 传说中它能将一切翻转到反面。乾则为坤、阴则为阳、否则为泰。 “那我是不是可以把世界上的王座都翻转过来了?”李烟看看自己的手掌,信口调笑道。 “呵不!”妖精们笑语摇落:“这么一小粒,哪有那么大的能量!”“就算合整个妖界的‘翻转’,都不能转过人间。”“人间太笨重了。”“只有人类自己才能反复他们自己罢!”“这一粒呢,只能给你自己用罢了。”“一个。只给一个使用就够了。”“如果你想,如果你要。”“让它带你从人间到妖界。” 从人间的人类,刹那间翻转到呆在妖界的妖精,这样大的能耐呵!李烟合掌,道:“多谢。” “客气客气。”“应该应该。”“你用的时候,要记住,一定要想着你的愿望。”“想你要翻转的到底是什么,切切念念。”“翻错了,可就麻烦了呢!”“麻烦大了呢!”妖精们切切叮咛。 “是。是。”李烟郑重记下。 而后,他回步,转向林间小屋,步步离开妖精们呆的地方,步步的褪了花香涛影、褪了它们的叹息。 他看见那个女孩子坐在他树藤的小屋中,披一身金碧光影,如谪尘的鸟。 这个时候,他自己胸口的叹息,才长长的吐了出去。 那个女孩子已经扑过来了。如一只倦极渴极的鸟儿,好容易见到一只巢,立刻就要扑来憩息,浑不顾他适不适合、经不经受得住、会不会被她锐利的鸟喙刺穿。 就这样她告诉他:“我们不能出林了!他们不答应!” “哦,”他道,“那我帮你把他们都杀了好不好?” 她抬眼看他。黑滟滟的眼底惊涛骇浪,评估他几斤几两。 他渺渺一无可信之处、也因此毫无可抨击的地方。凭她卷起千层雪、他只一捧明月光。 她笑了,松开他,捧头呻吟道:“别闹!我倒想自己一个人出去呢!你陪我不?”
“陪。”他道。平心静气、死心踏地。 是在妖精那里,他已经明确了自己的心意,于是再无挣扎。 思凌却不知还有这一层,惊讶又打量李烟一眼:“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李烟不假思索道:“因为值得。” 思凌失笑:“怎样才叫值得?” “这就是另一个问题了。”李烟耸耸肩,“大约病症还有方子可开,这问题却是没有答案的罢。” 思凌不是不感动。但她还有件事要好好确认:“如果我不是公主呢?” “什么?”李烟不解。 “他们说,我大约不是公主。”思凌也非常困惑,“或者至少,不是他们等的‘那个’救星公主。” 事情的转折,对思凌来说,确实很突然。 韩楚原来是站在她这边的,但却忽然来信,改了主意,不建议大家出林。 谷冰绡听闻此事,也非常吃惊,看着思凌饱受打击的脸色,她痛苦的绞着双手,喊道:“光神在上!如果我、如果我……” 如果她在韩楚心中的地位、有韩楚在她心中分量的十分之一!那她就可以劝说韩楚改主意了。她是多希望她爱的人都一团和气、意见一致哪!她不愿意看见思凌受伤,更不愿意看见这要紧的炮弹是韩楚发射出来的。 思凌镇定了一下,按手在冰绡的手上,轻轻帮她把双手分开。 本地妇女一紧张、激动、着急的时候,有个习惯是把双手紧紧绞拧在一起,大约要拧过一百八十度,嘴里还伴着一声、乃至几百声的“神明在上”!这动作搁一般人身上,容易显得矫揉造作,由冰绡做来,只觉真诚动人。但思凌仍然不喜欢看她这样拧着手腕自残。 女性的力量可以用在很多地方,实在没有必要浪费在自我伤害。 思凌安慰冰绡:“不是你的责任。” “可是如果我……至少我……也许我,可以让他解释得清楚一点?”冰绡无措道。 真的,韩楚这封信非常的cao蛋,甚至没解释他为什么改变主意!只说什么“因为无法解释的理由,我改变立场,恳请各位考虑我的新意见。” 什么理由会无法解释啊?思凌曾经看过一个说法:世界上没有事情是三句话无法解释清楚的! 她现在很想把这句金玉良言烧成灰,喂韩楚喝下去,并奉送一句:凡解释不清楚的,绝对心中有鬼! 总之大祭司跟骠骑老将军就拿着韩楚这封信当法宝,理直气壮的对思凌道:怎么样?不能出去吧? 思凌明明是公主、是他们名义上的领袖…… 可是他们不听! 思凌明明在晋名仪式上号令三军,任选去留,要出去的跟着她准备出林…… 可是他们不执行! 他们还劝思凌撒泡尿照照自己——啊当然是用更委婉的措辞——但是意思表达得非常清楚了! 他们觉得思凌现在没有能力复国,能帮忙守成就不错了!传说中的那救世凰女,也未必是思凌……也许是思凌的后裔?啊总之,思凌乖乖的活着就好了。别太闹腾了! 大祭司甚至愿意主持一次占卜,来卜问思凌是否真的天命所归。 思凌并不相信卜问,何况这个占卜的形式是:把手伸进火里,看她是不是会受伤。因为传说中凰女在自己的手上燃起了圣焰,照着人们回到京都呢! 至于思凌……思凌只想回答:扯什么淡! 她拒绝把手伸进火里。不不不!开什么玩笑?烧残了算谁的? 骠骑老将军倒也没有硬攥着她的手,伸进火里。可是这样一来,她在将士中建起的的声望,也一样消弱了。 看着熊熊烈焰、还有她避得远远的身影,他们再难相信“也许她就是凰女,会带我们复国吧!”取而代之的,她更像个普通人,与他们一样有血有rou,会痛会伤,更显亲近了,然而……那恢复光明的重任,岂是普通人能肩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