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调查(3)
2025年,宾夕法尼亚州,费城 ☆☆☆ 瑞德坐在他的地下室里,一如既往。 他带着老花镜,专注地看着几张照片,手不停的翻动它们,看了一遍又一遍。 地下室的门半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门缝边上。 小杰里米犹豫了一下,mama说过,地下室是外公工作的地方,不可以去打扰他。可如果大人对一个八九岁、好奇心十足的男童说,整座房子里唯独地下室不许去,那简直是在诱惑他,一定要去看看,他顺着门缝投出的光线望去。 这间地下室是1975年完工的,半个世纪前,里面全是那个时代的产物,有很多东西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还是蛮具有吸引力的,小杰里米不自觉得把门开的更大了些,把头探进门里。 “有人在上面吗?”一个苍老的声音传了过来。 不好!被外公发现了。 小杰里米向后退了两步,准备撤退。 “杰米?是你吗?”瑞德顿了顿道,“欢迎你进来!” 外公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么慈祥,完全没有生气的迹象,而且他还发出了邀请。 小杰里米欢快的下了楼梯,同时嘴里还发出“哇哦!”的惊叹声。 “酷!” 这里简直太棒了,他先对着一个体型庞大的卡带式录音机看了又看,然后紧接着墙上的一些招贴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看得出了神。其中一幅海报显然是六七十年代的科幻电影海报,画面左上角有一个飞碟,射出光波般的射线袭击大城市,城市中的人们惶恐地四散而逃,而画面中央是一个其藐不扬的外星人,它手中抓着一个金发美女,露出了狰狞的面孔,典型的好莱坞式的故事。 小杰里米盯着海报看了一会儿,突然转头注视着外公,表情极其严肃,他问:“外公,能问一个问题嘛?” 瑞德放下手中的照片,摘了老花镜,转过身与外孙四目相接,他也郑重其事的回答:“问吧!” “真的有外星人吗?” 瑞德咯咯笑起来,回|问道:“你觉得有吗?” “mama说没有,保姆阿姨说那是电影里哄大家开心的,里奇舅舅却说地球上早就住着各种各样的外星人了。” “你自己怎么看?” “我……我觉得有!我喜欢E.T.” 他的回答引来了外公的开怀大笑。 “你觉得外星人是E.T.那个样子的嘛?” 小杰里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喜欢?” “我觉得E.T.头的形状像mama早餐烙的松饼,扁扁长长,而且皱皱巴巴的!” 瑞德又一阵大笑,他觉得自己很多年都没有这么笑过了。 小杰里米调皮的吐了吐舌头,道:“外公你不要告诉mama,说我这么说她的松饼,她很辛苦!” 瑞德心里一揪,孩子真懂事,别看他这么小,其实什么事都懂。 “外公,你要答应我不要告诉mama。” 瑞德给出承诺,道:“放心,我不会说的。” 瑞德把他抱了起来,放在了一个大大的豆袋椅里,男孩的体重轻如羽毛,皮肤因为缺乏阳光照射而变得苍白,由于化疗,小杰里米成了光头,他带着一顶针织的线帽子,一看就是女儿亲手织的。 小杰里米有些拘谨地问道:“里奇舅舅说你是超级英雄,就跟电影里演的那样,你抓外星坏蛋,是真的吗?” 瑞德一愣:里奇?他有多少年没跟自己的小儿子说过话了。私底下,里奇竟然告诉小杰里米自己是超级英雄。看着小杰里米的微笑和率真的脸庞,他和里奇长得如此相似,瑞德看着他,如同穿越了时光之门,里奇有多少次想探究地下室的秘密,他当年是多渴望知道父亲的身份和他那神秘的工作。 超级英雄吗?小儿子是那样看待自己的吗?瑞德的眼眶突然变得有些湿热,他天天投身工作,家庭中的角色简直完全缺失,有种难以言表的悔意在心中升起,自己到底错过了多少? “听着,杰米!”瑞德在男孩面前蹲了下来,他道:“不论什么时候,你都要始终相信自己的判断!” 男孩的皮肤虽然失去光泽,可眼睛却如黑晶发出幽幽的色彩,他问:“外公,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小杰!” “mama……” “你怎么跑下来了。” 瑞德看着女儿下了一半的台阶,就停在了那里,仿佛有一层屏罩拦着她继续走下来。 “我……”想起了mama的嘱咐,小杰里米低下了头。 “琼,是我让他进来的。”瑞德叫了一声女儿,他们的眼睛对上了。 mama没有继续在自己不听话跑到地下室这个问题上纠缠,而是提出了一个新的提议。 “小杰,你想来点冰激凌吗?” “当然!”小杰里米一下变得兴高采烈起来。 “你自己去冰箱里拿,我要跟外公说会话,去吧!” 小杰里米心想:以前犯了错,mama会责骂,现在她只会淡淡的说,你下回别再做错了;以前mama总是管着自己吃冰激凌,现在她可不怎么限制自己了,生了病还是有好处的。 瑞德和琼一起注视着小杰里米离开,临走还乖巧的帮他们带上了门。 沉默。 琼离开这个家之后,就没想着再搬回来。可是因为儿子的病,靠她那点微薄的薪水完全无法承担,她不得已才向父亲求援,而他也同意了。不但在自己捉荆见肘的时候帮了忙,还让他们母子搬了回来。只是这离治好儿子的病所需的巨额医药费还差得很远。 琼并不想在同一屋檐下还把关系闹得那么僵,最起码为了小杰,她也要营造一个让他安心、温暖的环境。所以,她主动开口了。 “我会跟小杰说不让他再随便下来!” “为什么?” 琼苦笑道:“斯威夫特家不成文的规矩,‘地下室禁止进入’!这是母亲从小对我们三令五申的命令!” 琼想起了自己过世的母亲,她是一位非常传统的美国主妇,为了这个家忙碌了一辈子。琼甚至怀疑,现在是否还有这种只为家庭付出的女性存在?父亲的工作总是很神秘,地下室就是家里的禁地,孩子们总是难掩好奇心想要一探究竟,弟弟也曾像小杰里米一样偷偷闯入地下室,父亲一句话没说,母亲却大发雷霆。在琼的记忆中,母亲总是亲切和蔼,说话都不会大声,可那是母亲唯一一次动手打了弟弟,此后,家里没有任何人会想要再去地下室了。 “我已经退休十年了……” 琼想上去看看小杰,她不想放他一个人太长时间,于是说:“爸,你到底想说什么?” 瑞德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只把心思放在工作上,恨我对你们毫不关心,恨我没有早点发现你mama生病了!”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不想听!” 又一阵沉默。 “你mama的事,我很抱歉。”瑞德道,“你说的对,现在最重要的是小杰的事!” 琼知道父亲的这个表情,每次他有重大决定的时候脸上就会挂上这幅表情,他从不与家人商量,而只会单方面的宣布他的决定。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死了,你就把这房子卖了吧,还有我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你们!” 琼低下头,不明就里的点点头。她以为父亲年纪大了,想趁机试图弥补自己认为的疏失,和缓大家的关系,这不是坏事,起码对小杰来说不是。虽然她和父亲都明白,就是所有的一切加起来,都不够付小杰的医药费,但聊胜于无,琼的脸上虽然平静,心中还是有了些许感激。 她终于走下台阶,向父亲张开了手臂,他也回抱了她,这是一个久违的拥抱。 之后,他们什么话都没说,琼走上楼去找小杰。 而瑞德坐回自己的桌子前,他从一个黑色的小本子里抽出了一张白色卡片,上面只有一组数字。 瑞德拿出电话,按照卡片上的号码拨了出去。 “你好?”一个柔声细语在电话那头响起。
“请问你是克莱尔·瑞肯女士?” “是我,你是?” “你好,我叫瑞德·斯威夫特,我是您的一个忠实的读者。” 克莱尔是纽约时报专栏的一位自由撰稿人,瑞德的小儿子里奇是一位记者,所以他一直很关注记者这个行当,且认为自己对于一个记者的好坏,有些鉴定发言权,他认为这位克莱尔女士,不像时下的那些记者,她有些脑子,文章中写出了些东西。 “这是我的私人号码,请问你是怎么弄到的?”虽然克莱尔说得客气,可口气却透出了不悦。 “鉴于我的工作性质,我确实有些办法……” “你有什么事?” “我有故事想卖,我想你可能感兴趣。”他稍微清清嗓子,“我想它会让你获得普利策奖的。” 电话那头如他所料的陷入了沉默。 “好吧!你说说看。” 如此诱人的条件,是没有人能抵挡住的。 “亲爱的女士,这些事情可不是能在电话里说清楚的。” “……那么我们约下周吧,你的地址是什么……” 瑞德打断了她,道:“不,我等不了那么久,必须尽快!” “我没在纽约,整个周末我都在西海岸采访,我没办法赶回去……” “你在哪里?我去找你,告诉我你的地址。” 克莱尔犹豫了下,还是说出了她的所在:“我在加州,山景城,840-East-El-Camino-Real,希尔顿酒店。” “好的,我到了再给你电话。” 瑞德挂上电话,把桌上的照片和文件收了起来。他黑色的小本子留在了桌上,还有一张纸条,是留给女儿的。 他离开了地下室,把他那辆破旧的雪佛兰开出车库,出发前他回望了这所老房子,女儿和外孙住的那屋亮着灯,他向上帝祈祷,并向亡妻之魂告慰,希望能保佑她们母子。 费城这座城市到处都是青翠的草坪、繁茂的树木,当然这里最著名的还是独立宫、自由钟,还有象征着美国精神的《独立宣言》,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游客慕名而来。瑞德开车路过独立宫,曾看过不知道从哪个国家来的年轻人,拿着那张印着独立宫的100元绿色钞票在独立宫前拍照留念,他们脸上抒写着热切的表情,仿佛在说“真棒,自由美国!” 也许新移民的头两年,还会为来到这个自由国度而兴奋,那么情有可原;如果你在这个国家生活超过了十年,你还相信这个童话故事,那么你真是太天真了。和美国其他城市一样,费城也又着明细的种族区划分。非裔美国人街区、波兰街区、韩国人街区、中国人街区、意大利街……有一张强大却看不见的磁场,把每个种族分隔开。再住上几年,你也许会有更深层次的认识,起码你不会再单纯的认为小意大利街总是挨着中国城,是因为他们做菜都很好吃这个荒谬的理由了。 每个人都会发现现实并不是那么回事,什么自由,一则人们为生活忙碌奔波,没有时间再去在意如此高尚又不切实际的观点;二则有谁愿意向别人承认,自己上过一当?谎言就是这样被大家一起以沉默延续着,美轮美奂的美国梦依然是那么诱人。 瑞德,为了这个国家奉献了一辈子,很多问题他从来没想过、没质疑过。 他一直做的很好、很对。 如果十年前,不,也许五年前,他都不会做出今天这样的决定。 可当他看到杰里米那孩子,一种强烈却完全陌生的情感涌遍他全身。他感到一直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被触动了,当血亲的情感与以前的价值观发生激烈的碰撞之后,他不再做无谓的抵抗了,他知道自己要守护这个孩子。他突然开始思考自己守护的秘密到底有什么价值,如果这些秘密还能值些钱,那这就是它现在的价值。 突然,一些老面孔迅速闪过瑞德的脑海。他试着甩掉他们。 瑞德在心中道:这一切都是为了杰里米,我要打破那个誓言! 车开上高速公路,向机场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