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曾记否(下)
剪纸的视线在中控室转了一圈:“南子不在这儿啊?” 说着他就往屋里去,可刚迈步就被红狐一把拦住。 “你等等。”红狐眉眼冷澈,脚下无声,也不带一点儿风,进入中控室。期间鼻翼微微抖动,分辨室内的气味,甚至还到电梯等其他出入口去探查。 罗南由于眼部的伤势,身上血腥气挺重的,红狐经过严格训练的鼻子,足以辨别其去向。可是,里里外外转一圈之后,红狐的脸色愈发难看了。 气味显示的信息,让他无法理解。 “没有出去的迹象。” “啊?” “电梯、安全门都没有气味残留,不是从那边出去的。” 剪纸眨眨眼,回头看了自他们来时的方向:“气味不显示方向,上次南子也是从这儿来的吧,是不是原路返回了? “我辨得出来。”红狐头也不抬,又走到cao作台边上,这里本该里整栋建筑的核心,如今却成了硕大的垃圾堆,被坦克彻彻底底破坏掉。 红狐尝试复原现场,他打量已成废品的cao作台,倒是很快发现了异常情况。在垃圾堆的某个区域,刚刚有巨量电流通过,由于cao作台已毁,电阻极大,导致有烧蚀痕迹,可这里并没有什么导线之类。 正琢磨着,剪纸又嘟哝:“凭空消失?可不像出事的样子啊……” 说话的时候,他控制的纸人正蹦蹦跳跳到了建筑物外面,延伸了感官范围,确认魔鬼鱼仍然很乖巧地做消防直升机,毫无异样。 “联系秘书吗?” 红狐脸色更糟糕,但没有反对。 剪纸刚抬起手腕,耳畔却是“滴”的一声电子音,相应的心念有了去处,很快万花筒般的信息与意识对接,感觉一下子就热闹起来。 折腾了许多,灵波网终于成功重启了。 在夏城这些年,剪纸早已习惯了六耳傍身,随时切入灵波网的生活,心头当即一松。他也是鬼使神差,第一时间搜索了好友列表,赫然见到: 罗南在线! 那个正四面体的头像,非常醒目。 “喂,南子,你在哪儿?”剪纸呼叫。 红狐霍然扭头,盯着他看。 至于罗南那边,静默了片刻,就是一秒、两秒,奇怪的杂音响起来,形成了干扰,让剪纸险些以为灵波网又要出状况。 还好,杂音很快消失,罗南的声音响起来:“我在……嗯,稍等。” 这句话听起有点儿哑,还有点儿飘,剪纸听得就是一愣,忙又问:“你没事吧?” “没事的。”罗南依旧哑声回应,可以感觉到他的情绪有点儿问题。 红狐受不了这种毫无重点的对话,也从灵波网上接入,劈头就问:“那个蛇语呢?” “自杀了。” 红狐与剪纸面面相觑。 罗南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反问他们:“你们在中控室,那边没什么情况吧?” “还好……” 话没说完,又有人申请接入通话,而且不是一个,是好几个。何阅音、章莹莹、爆岩、竹竿、章鱼……甚至白心妍都来凑热闹。 但凡罗南认识的能力者,几乎都一窝蜂式地联系。 罗南没想到,自己竟还有这份人缘儿。他不擅长这种情形,且更希望有一个安静的环境,特别是现在。 还好,对面也意识到了这种情况,当下由何阅音出头,建立内部频道,把相关人员都拉进去,随即改成留言模式,只有她这位创建人保留语音,代替所有人发问: “罗先生,身体如何,眼睛怎么样?” 何阅音说话的同时,内部频道界面上,各色文字已经迅速刷屏,感觉比语音模式还要热闹。 罗南却只用低哑的嗓音回应:“还好,看得见。” “罗先生,我不建议你在齿轮逗留太久,目前已经有人将魔鬼鱼飞天的照片、视频发到网上,北岸丛林的动静也太大,后续需要专业人员处理。” 何阅音始终保持冷静理智的态度,她也大概能猜到罗南的想法,补充道:“10分钟前,我已经通知了消防人员赶往那里,应该很快就到。”“我知道。”罗南情绪微妙,回答倒是干脆,“我马上离开。” “罗先生还回到云都水邑就好,这里的圣心医院设备比较齐全……” “好的。”罗南回应越发简短,甚至在答复之后,直接下线,摆明了不想再多说。 这份态度,让内部频道里的人们很是莫名其妙。 “怎么了?生气了?” “任谁被总会那帮人折腾,都会气吧。” “确定不是因为一帮救援无力的蠢货?” “嘿,嘿,想想你自己!” “是不是应激反应综合症?又惊又怒还杀人,看看啊,黑甲虫、cao线人、坦克、蛇语,整整四条命呢,唔,他以前杀过人没有?” “好像……没有吧?”章莹莹不太确认。 这时候,剪纸一言不发,上传了几张图,都是坦克的尸体展示,各个角度。 红狐做注释:“罗老板的杰作。” 章莹莹送出个目瞪口呆的表情,并开了弹幕效果,从右到左一路滑行。其他人纷纷跟上,一连串呆滞、混乱的表情在尸体照片上滑过。 罗南不管别人怎么议论他,结束通话后,就保持着原先的姿势,睁大眼睛,不顾眼眶里已经快要麻木掉的痛楚,环视他身之所在。 环形空间,环形椅具,还有壁灯、书架、脚踏等布置,在狭小的空间里,营造出舒适从容的氛围,正是枯树沙洲上的树洞小屋。 罗南呆呆地屋里的陈设,又看自己的双手。数秒钟后,他猛地站起身,扶着微潮的树壁,沿石阶摇摇晃晃地往上走,到树屋的上层。 观景窗前,画轴式的窗口向两侧铺开,内外的黑暗迅速交汇在一起,试图淹没所有的存在。 罗南仍然可以看到,枯树沙洲与齿轮相隔有五六百米的距离,在这个角度,齿轮如同一幅未完成的画作,只显露部分轮廓暗影,一两个未完全扑灭的起火点,还在闪光。 怎么会到这里来? 中间发生了什么? 他看到了什么? 其实罗南并没有要急切获知终极答案,他更想把刚刚所经历的一切,向他人倾述、讨论,巨细靡遗,谈多久都好。 可如今的形势注定了,没有这样一个人。 他只能默默注视着齿轮,看这栋建筑在时光长河中无声矗立,向世人呈现出最简单、最微不足道的侧面…… 此时真正的消防直升机的隆隆声,已经从远方夜空中传来。灵波网上,何阅音明知他下线,还是留言提醒,要他尽快与红狐、剪纸会合,并尽量藏匿好魔鬼鱼,到云都水邑会合。 罗南没有回复,他的视线驻留在齿轮上,心头似通非通,似明非明。“耦合理论”可以解释他的遭遇,可纯粹的理论终究无法尽情展现一个伟大作品的全貌。 它是严谨的、它是神奇的,它是美的! 最重要的,它是母亲的作品,而我只是窥得它的半边面目。 不该这样! 罗南身体前倾,头部已经探出观景窗,秋夜的风裹着灰烬和丛林腥气,扑入鼻端,明明是冰的,却将火烫的刺激直透入脑。 一份情绪,一份冲动,再难抑制。 罗南双手紧握住观景穿下沿,意念动处,不远处,正在小湖上取水的魔鬼鱼当即放弃了工作,胸鳍长翼只一个轻摆,巨大身躯便到了已经淹没的沙洲之上,挨着枯树边缘。 “走!”罗南低喝发力,竟让身体从观景窗一跃而出,摔落到魔鬼鱼胸鳍边缘,长翼顺势微拢,使他身躯一路滑落到大鱼扁平的背部。 观景窗无声关闭,恢复了枯树应有的模样。而罗南则努力站起,脚下还有些发软,险些又摔倒,多亏魔鬼鱼强韧的身躯适时给他一份弹力支撑。 他不等完全恢复平衡,就踉踉跄跄往前走,一直来到魔鬼鱼头部,抓住翻上来的一对头鳍,才长吁口气,轻声道: “飞吧,找一个最好的角度!” 魔鬼鱼发出低沉的鸣啸,呼啸的气流搅断了枯树的几根残枝,巨躯向上游动,转眼百多米的高度。 终于,他不同寻常的举动引起别人的注意。丛林中似乎传过来剪纸的喊声,至于六耳里,手环中,也有人呼叫,有人提醒。
罗南全无回应,他只看向天空。 学院所在的平江区,属于夏城特别划定的教育功能区,即使有耸立入云的“云都水邑”摩天楼群拉升指标,仍然是建筑物平均高度最低的区域之一,空中交通层分布较为稀疏。 往上看的话,视野其实很开阔,而今夜天气不错,三五颗星辰已经迫不及待地冲破都市的光污染,显现在天际四方角落。 可随着魔鬼鱼向上飞游,寒风扑面,在罗南心头,在他的眼前耳中,却另一番景象: 是奔流的云气冰晶; 是咆哮如龙的罡风; 是火狱般的辽阔大地; 是以往十六年生命不会想、想不到的奇绝世界。 危险、致命,偏又有着罂粟花般的诱惑力, 罗南几乎分不清真实虚幻,便在此时,魔鬼鱼高昂的身躯回正,开始在天空盘旋。 当下已经是上千公尺高度,居高临下,可见天地旋转,河流蜿蜒,还有黑暗虚空与城市的光污染绘制背景,形成暗浊压抑的画面,漫过视野界头,亿万生灵,在其中来去,或麻木或肆意,挥洒生命的热度。 罗南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这个城市。正如此刻,夏城只是他生命存在的背景,他关注的只是这幅背景之下,微缈的一点。 齿轮。 对罗南来说,只有这里,纯粹而明透,无论背景元素是怎样的混乱,只要靠近这里,有形无形的秩序,有形无形的齿轮,在天地间交错、咬合,围绕那奇妙窍眼,缓缓运转。 严谨、神奇、美丽……真实! 罗南怔怔看这撼动魂魄、又可能仅他一人懂得的华丽情境,自我意识似也随之运转,成为无形而宏大秩序的一部分,并逐层向外扩张,梳理感应所及的天地万物。 所以他知道,数十公里范围内,区域内几乎所有高楼上的高清摄像头都转过来,还有高空舰艇,甚至可能包括几百公里高度的轨道卫星,锁定他所在的夜空,冷冷凝视。 至于精神感应,丝丝缕缕,从各个精神层面转折覆盖,也不是一位两位。 不知有多少人,通过多少方式,关注这一方天地,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可是,相对于夏城亿万居民,相对于世界上百亿生灵,这又算什么? 认识即秩序,不知即无序。无序之信息,便如幻相,在这偌大都市的光雾中冰消瓦解。 就如同那个身影,那个名字,那个灵魂,那澎湃在罗南心头的骄傲,竟无去处。 要向世人述说她的奇思妙想,她的伟大成就,还需千言万语,漫漫文字,其中几字歧义,可能就相去万里。 茫茫世间,谁可倾诉,谁能懂得? 难不成,是疗养院里的疯爷爷么? 终究……只有我一个。 mama,现在,只有我一个。 只有我一个! 感觉到罗南的情绪,千米高空之上,魔鬼鱼蓦地俯冲而下,扁平巨躯仿佛被无形的秩序长线牵系,化为奇诡壮观的巨大风筝,围绕中心,急速盘旋。 大风呼啸,罗南双眼guntang,视界扭曲,唯有那枚自转齿轮,绕动时光,恍惚若潋滟瞳眸,又如世界中心、秩序源头,天地万物尽化其中,与他心念对接、耦合。 “轰!” 星河浩瀚,亿万星辰,在奔涌的情绪风暴中,微微颤动,百千万星光,似若水滴,转眼成江化海,滚滚灵魂力量撑爆了外接神经元,转瞬外溢,如大江决堤,冲泄而下。 就是这一冲,将大小不等的两个齿轮带起,有如浪拍水车,寻得契机,同步转动。 气机摩挲,电光迸发,纵横密织,转眼已经无法记数,只轰得罗南气血激荡,痛苦还是激昂,又哪能体会?只能由翻涌情绪推着,裂喉嘶喊。 无所顾忌,无所考虑,只有那纯粹至极的情绪,混着电光,在精神层面轰然擂响。 “mama!” 郁郁雷音,碾过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