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传 第十四章 狭路(上)
贺江洲果然言而有信,从那日后,每天都要提着礼物来看望胡不为。秦苏初几日还谦声道谢推辞,但让贺江洲佯嗔假怒的几次责怪后,便不再说了。胡炭也渐渐喜欢上了这个贺叔叔,因为每次他来,总忘不了给小娃娃带些好吃好玩物事。 眼见着贺江洲谈笑风生,豪爽诚恳,常常不辞辛劳,一同照顾胡不为。秦苏对他的好感也与日俱增。她看得出,这人是真心对待她们的,一次胡不为被热风侵袭,鼻涕不止,贺江洲恰巧正在边上,竟然面不改色,亲自用手为他揩清脸上污物。这件事大获秦苏的好感,终于把戒心都撤消掉了。以后再跟贺江洲说话时,也不象以前那样的有问才有答,言中必致礼。 如是六七日后,贺江洲已成厢房中熟客。每日过来串门走动,秦苏也视之为平常。贺江洲心中暗喜,知道自己已经走对第一步了,心病俱去,又变回到从前那个能言善道的贺江洲,观微着而知人意,对付秦苏更是裕如。 平和的日子,在有心人的推动下和无心人的默受中又过去了一些。小暑过后,进入大暑,天气愈发热了。贺府上下都换上了新的消夏衣裳。贺老爷子没忘了做客的三人,着仆役给他们送来几套绸衣,秦苏得的是两件细青布大袖衫,两条不同色的碾绢纱缀璎珞褶裙,鞋袜罗巾不提,胡不为父子各是两套月白绸衫裤。 秦苏很高兴,帮胡不为沐浴过后,装扮一新,老骗子坐在太师椅上,面色白中透红,几缕长髯垂胸,须发乌黑,隐隐又有了当初一点超脱凡俗的风采。秦苏又是伤悲又是欢喜,想起年前旧事,恍若迷梦,少不得又有一番洒泪感慨。 贺江洲被他老子触发了灵机,趁此机会大肆采买,大包小包,什么妆镜头带,胭脂水粉,一古脑儿都买来送给秦苏。又千方百计,要引诱秦苏出门去玩,但秦苏挂念着胡不为,执意不肯离开身边,因此数度未果。 花花公子哪肯就此甘心,秦苏要是不肯出门,他的勾引大计可要搁浅了。于是一计不成,又生出第二计来。 这日早间,秦苏刚给胡不为喂过粥食,忽然听见门外走廊脚步声沓沓,贺江洲兴冲冲喊着跑了进来:“哈!喜事!大喜事!胡大哥要有福了!” 秦苏转过脸,惊讶看他,问:“什么大喜事?” “我在外面见到一个道人,叫卖几颗叫什么泷珠的白色珠子,说是可以拿酒送服,最能培固元气,对魂寒体怯之人非常对症。你说,这珠子对胡大哥不是个宝物么?” 秦苏又惊又喜,忙问道:“啊?那人呢?他现在在哪里?” “还在外面。”贺江洲喘了口气,答道,“我当时听他一说,就赶紧把他拦下来了,让他在酒楼里先等着,我回来跟你报个讯。” “跟我报讯干甚么!?”秦苏跺脚急道,“直接买回来不就成了?万一被人抢先买走了呢,那胡大哥岂不是……岂不是……吃不着了?!快!快!你快跑去跟他买回来……对了,他要多少银子?”秦苏说着便要掏出包裹拿盘缠。 贺江洲拦住了她,笑道:“你别怕,我把他藏到酒楼里面去了,好酒好rou招待着,别人谁也见不着他。” “只是那道人顽固得紧,说什么灵物只济有难人,他存身方外,不为求财,只为结缘,我跟他说家里有失魂病人,他却怎么也不肯相信,所以我回来找你,你对胡大哥的病征比我了解,说不定他相信你的话。” 秦苏还在犹豫,贺江洲却拉住她的衣袖向外就走:“哎呀,别想了,再晚人就跑了!” 秦苏不由自主的跟他向外急走,一边说:“等等!等等!让我先安顿好胡大哥……” “不用安顿了!”贺江洲头也不回,对她说道:“我已经叫下人来服侍他了。” “什么?”秦苏还未明所以,听他向门外喊:“你们快进来吧,好生伺候胡大爷。”外面四个婢女齐声应答,推开门扇,端着水茶面巾等物鱼贯走了进来。秦苏哪料到贺江洲竟然准备得这么周全,一时无话可说,只想:“他怎的……连人都叫好了?”也不疑有他,不说话了,跟他跑出门去。 “你们小心照顾他,可别出了什么差错!”贺江洲吩咐过后,拉着秦苏向外院急走。过中庭时,他眼睛一转,忽然想起一事,停了下来。让秦苏在原地少等,他自己却又跑回厢房,把还在睡觉的小胡炭也抱了过来。 秦苏问他:“怎么把炭儿也带来了?” “炭儿在家里憋得久了,趁这机会,也该让他出来透透气,小孩子本来就好动好玩,可别让他呆得傻了。” 秦苏听他说得在理,便没作声。小胡炭一听说姑姑要带他去吃炸糕糖豆,更是睡意全无,一迭声的欢呼叫好,让秦苏更加无从反驳。 三人迎着朝日前行,向城中秦淮走去。 从贺家庄出门,北行半里路,便是通衢大道。宽阔的长街上,商客云集,喧声震耳。眼下才不过辰牌时分,但行走处熙熙攘攘,已有瞧不尽的人山人海。 金陵六朝古都,烟花繁盛之地,盛名岂是虚致的?更何况现在正处乱世,江宁府偏安一地,就如同世外桃花源一般珍贵,各处的武人纠夫,商贾游士莫不争相前来。秦苏让贺江洲拉着衣袖,在人群里寻路前行,听着嘈杂的人声,一时恍生隔世之感。 三人左拐右拐,往北行了半个多时辰,终于来到淮河边的一座酒楼前。见青幡旗上几个斗大绣字:青琴酒楼。店首挂着两排宫灯,图画内容也尽是古代美人韵事。 秦苏知道青琴原是古代一名绝色女子之名,见了酒招,还在寻思:这酒楼起的名倒很别致,敢莫这酒楼的掌柜爱色成痴,是以取这店名来明志?忽听见店里娇呖之声传来,两名明艳少女上来请安迎客,敛衽道:“公子万福,小姐万福,尊步枉顾敝店,是不胜之喜,请两位慢上二楼,雅间有座。” 秦苏惊奇万分,想不到这酒楼会以这等方式招徕顾客。进门来环目四顾,楼下大厅早已济济满堂,不见虚座,看来酒楼生意作得极好。在呼酒斗拳的上百食客当中,六七名及笄少女如穿花蝴蝶般,轻盈来去,端着酒食送到各桌面。原来她们竟是店伴。 贺江洲见秦苏吃惊,呵呵笑道:“怎么样,秦姑娘?这酒楼有特色吧?它可是江宁府的一个招牌呢。当地人都说,到江宁府不访青琴,算不得游过江宁府。所以我带你来看看。” 秦苏点头道:“嗯,果然与众不同,她们的店伴酒保都是女子么?” 贺江洲答道:“是的,就连她们掌柜的也是女子,等会你就能见到了。” 两人说话间,上了二楼。立在楼口的引路女童见了贺江洲,齐作礼说道:“公子来了,按公子吩咐,酒菜都已备齐,现在要上来么?”贺江洲道:“先不忙,等会我再叫你们。”拉着秦苏到右首的厢房中,推门进去。 这间雅室甚为宽阔,一张木嵌大理石食桌立在中央,几张红木靠凳团团围在四边。临街一面是四扇木窗,都打开了,看外去但见淮河如玉带,从右至左穿窗而流。河中大小舟船闲渡,浆声欸乃,果是一番美景。此时桌旁坐着一个面色蜡黄的道人,坐立不安的,看见贺江洲进来,似乎松了一口气,站起来说道:“贺公子,你怎么才来?!我还着急有事……”一眼瞥见后面跟来的秦苏,赶紧把下句话给吞进肚里去了。 贺江洲面上有些变色,向后偷看一眼,见秦苏面色无异,才咳了一声,拿腔拿调说道:“道长,刚才我跟你买药,你说什么也不肯,现在我把病人……家……属带来了,让她跟你说吧。” 那道人‘哦’的一声,看了秦苏一眼,结结巴巴说道:“我这个药……只……只……卖给有用的人,要是……没病,给千金……也不卖。小娘子……你家里……真有病人么?” 秦苏见他不称呼自己“女施主”而称作“小娘子”,心中颇为着恼,只是眼下有求于他,却不便作色,当下敛衽道:“是的道长,我有一位兄长,因遭遇变故得了离魂之症,现在正在病痛之中。听闻道长有妙方灵药,小女子特来讨求。盼望道长以救人为念,肯抬贵手,将灵珠卖给我们吧,敝兄长与小女子俱感戴恩德。” 道人道:“这样啊……我这保一泷珠可不是一般东西,是南海……螭龙腹中结出来的神物,天下难求的。京城里多少王孙巨富,要出千金来买,我都没有答应。” 秦苏道:“这个自然,神物必有所值,我们愿出相等的价钱,决不让道长空手而回。” 道人道:“这个钱嘛,其实老子……呃,老道我是不太计较的……” “老子?”秦苏听他说得粗俗,吃了一惊。从来没听说过哪个道士自称‘老子’的,难道这道士不拘小节竟到了如此地步?一时面上疑惑,看向道人的眼光也带了几分警惕。她却没有看见,此时立在她身后的贺江洲,脸色早已变得如同猪肝一样。
道人兀自不觉,还在得意洋洋说话:“我道人云游四方,身在方外,要那么些钱有什么用?我只不过是觉得……觉得……这个……凡人……呃……百姓……受苦比较多,不象我们一样快活……不对不对,怎么说来着,贺公子?”他偏头问向贺江洲。 贺江洲哪料到他有这一问,面上‘腾’的登时红成一片,直要挤出血来。 道人被他恐怖的眼神吓坏了,后退一步,连忙摆手:“呃……呃……这个……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凡人……凡人……都有病,我们做道士的应该怜惜……他们,要对他们好,有药就给他们治……那些大官王孙就算有钱,我也不卖给他们的。” 秦苏听他说得错漏百出,语句全无章法,眼中不信之意更甚。只是兹事体大,关乎胡大哥的康健,心中宁愿把事情往好的方面去想。当下说道:“那是道长厚德,关心天下百姓疾苦……小女子想借道长的宝物看一下,不知道长能否答应?” 那道人呼了口气,抹了抹脸,道:“当然!当然!宝贝就是卖给你们的……呃,我是说,你们有病,我才卖给你们,没病的我自然不卖……” 秦苏大皱眉头:“什么我们有病才卖给我们……这道长当真不会说话。”见那道士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包裹,摆到酒rou狼籍的饭桌上。 绸布一一抽开,四颗指头大小的乳白珠子便呈现出来。这些珠子圆润之极,几乎都一般大小,聚在一起,似乎笼着一层雾气,散着淡淡的柔和光芒。 “这便是保一泷珠么?当真能够聚复元气?”秦苏心中想着,拿手捏起一粒。那道人却不阻拦,只把眼睛看向贺江洲,被贺江洲狠狠瞪了一眼,赶紧低下头去了。 “贺公子,你帮我看看。” 贺江洲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跟秦苏一起验看。秦苏检视了片刻,不得要领,抬头问那道人:“道长说这些珠子是南海螭龙所结,却不知道长怎生得到的?” “我……”那道人张口结舌,不知怎么回答,又把脸看向贺江洲。贺江洲摆过头,自己又欣赏窗外风景去了。道人讷讷半晌,才说道:“是……我打的,好大一条龙啊,费了我三天三夜工夫,才把它杀了。”答完,不耐烦的问秦苏:“喂!问了这么多,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我可走人啦!” “要!要!”秦苏道,她心里可不怎么相信这道长真的能够独自杀死螭龙。想了想,问道:“却不知道长要收多少银子?” “既然你家中有病人,那就好说了,刚才这位公子求了我半天,情深意切,道长我也很感动,不过为了确保他没有骗人,我才让他回去叫你过来……这样吧,银子我也不收了,看在这位公子的面上,把宝珠都送给你。”道人说到这里,上前拍了拍贺江洲的肩膀,道:“年轻人心地善良,不错!不错!天下间象你这样的好人可不多了。”说完也不向秦苏告别,竟自扬长而去。 秦苏见他前后两番说话,神态大不相同,心中本已奇怪。待听到他竟然不要银钱,更是大大的出乎意料之外。“原来他不是想骗我银子……”秦苏喃喃说道,“我倒错怪好人了。” 只是这位道长说话颠三倒四,前后矛盾,兼且满面酒rou之色,灵气半点也无,实在太象骗子了,难免让人猛生疑心。 贺江洲看着那道人出门去,下楼不见了,那张紧绷的脸才总算放松下来。暗自吐了口气,转回跟秦苏笑道:“这位道长……说话当真……当真……风趣,哈哈。” 秦苏点点头,道:“我先前听他说自己杀了螭龙,还以为他是个骗子呢。却没料到他竟然不要我们的钱……我倒是太过小心了。这位道长不拘小节,胸襟宽广,想来也是个江湖异人,唉,险些错怪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