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杀场)腥血流河经杀地
崎岖的山道上,一行队列在蜿蜒而行。 夜色沉重,浓密的霜气如同一重重白纱般布满天空。四野也被这层冰冷的水雾笼盖住了,四周朦朦胧胧,隔着十数步远,便已看不清前方的景物。一长队人如同一条不见首尾的长蛇,穿行在曲折的道路上,前方和后方都融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呛呛。”从队列中传来铁器碰撞的微响。穿过白雾,隐约可以看到他们身上铁甲反射的乌光。 这是一队兵卒,从北向南急行。数百人沉默行走,没有人说话。 在前面领头的是个骑着黑马的中年军士,面容冷峻,双目定定注视着前方。一个副官随行在他的马匹旁边。 “鼎骐,雾气大了,让大伙儿加快速度,咱们要赶在寅时之前走到束龙关。”看看前方越来越模糊的路径,那军士皱着眉说道。 副官应了,低喝着将命令传递下去。不多时,众人便加快了脚步,四周只听见脚胫摩擦长草的刷刷急响。 丑时三刻。雾气愈发大了,如团团棉花般聚拢四周,伸开五指,几已辨视不清。 正是仲秋时节,霜降天气,南方时常有这样遮天盖地的大雾,让人无法行路。那骑马的军士眼见着道路被团团白气侵吞,众人如同行走在一个巨大的布袋之中,全然不知危险会从何方而来,不由得将眉头紧皱起来,重重呼了口气。 那唤作鼎骐的副官立时察觉到了上司的不快,低声说道:“都尉,不如让兄弟们放些风法术出来吧,这样的大雾,可没法行路。” 都尉沉默了片刻,似在权衡利害,片刻后,下定了决心,道:“好,吩咐下去,让会控风的兄弟放法术来。注意分散位置,别把后面的给落下了。” 副官领命,跑步下去安排。 片刻后,十余名学会风法的兵卒便分散在队列各处,两两分距数十步,齐相施法。片刻便将紧裹在队列身周的迷雾给驱散一空。 有了法术的帮助,众兵卒的行进变得更快。那都尉策马行在最前,默声不语,只留神前路的地势。 行得一个多时辰。眼看前方道路渐窄,一壁是光秃秃的土山,临路一面直若斧削,另一面是深深陡坡。那都尉不由得心中有些犹疑。这样的地势易守难攻,若是有敌人在这里埋伏,可不易打通过去。他勒了马,皱眉察看。 “鼎骐,派人到前方看看。” 鼎骐毕恭毕敬应了,心中却大不以为然。想:“都尉也太谨慎了,现在在国中行路,哪有敌军?难道辽国狗子竟然生了千里眼顺风耳,知道我们在这里行路再说,便是让他们知道,他们又能生出翅膀来,飞几千里来伏击我们?”摇摇头,吩咐手下,安排两名兵卒上前探路。 两名手下在雾气中渐行渐远,刚驱赶掉的白雾又迅速聚拢来。 “报——前方正常。” “报——没有发现有人的踪迹。”听两名哨兵从数十丈外遥遥传来的信报,都尉心中安定了些,他抬起手,对副官说道:“好,吩咐下去,继续行进……”话刚说完,听得头顶风声有些异样,他心中警兆突生! “呼!”的一声闷响,一团庞大的黑影从左侧山坡上猛冲而下,低低飞掠过去。刚猛的风劲随之而来,将毫无提防的兵士给激得立足不稳,纷纷摔倒在地。浓密的雾气也受不了这逼压之势,向四面快速退却,瞬间消散一空。 好重的腥气! 那都尉闻得空气中浓烈的恶臭气息,大吃了一惊。他见机也快,单手勒缰,收束住了就要扬蹄嘶鸣的惊马,一连串的命令从口中叫喊出来: “敌人来袭,警戒!” “第一队列分散,摆一字长龙阵!” “第二队列压上,保护侧翼!” “第三队列,组团兵阵自守!会控风术的马上施展,把雾气吹开!”他不知袭来的敌人是什么,但在这样荒僻的地方,小心一点还是好的。 众兵士收住了惊慌,快速行动起来,第一队列的一百人两两叉开,分成两列交错而立。不等吩咐,队中的巫祝便开始吟诵护身咒语,一时间山道上白光频闪。跟在第一队列身后的第二队列脚不停步,快速抢上前方,在道路两旁排成侧翼,护住中军,人人提枪斜对天空,满面戒备之色。第三队列的兵士则原地驻守,每二十人环成一圈,持枪对外。这正是最佳的防御阵形团兵阵,对付突发袭击和群攻时最为有效。 起起落落的念咒之声响起来了,十余名学会控风法术的兵士捏决施法,只片刻之间,风声呼啸而起,或柔和或刚猛的流风向四面排击出去,把众人身周的雾气涤荡干净。 那黑影想不到众兵士行动如此迅捷,眼见藏身的浓雾突然消散,慌忙一闪,遁入了远处的雾团中。众人只看清了它一对宽大翅膀和一条长长的尾巴。 “这是什么东西?”那都尉暗自惊骇。他收了收惊慌心情,重又布置下去。 “辅佐小队分成两组,一组负责防御,一组负责加持攻击,快!” 十九名巫祝在小队长的喝令下分成两组,散到队伍各处给士兵加持玄龟咒和神力咒。低低的吟哦过后,金色和白色的光点便闪动在队伍中间。 眼见着头顶上一角阴影极快飞过,一名刚加完神力咒的兵士大喝一声,扬臂急掷,手中的铁枪化作一道乌光,直向天空射去! 中了!天空传来一阵厉鸣,那头大物竟然被击中了,连声悲鸣。点点血液洒落下来,如同下了一场雨。 还没等兵士们欣喜,听得风声猛恶,劲风临顶,沉重的压力将众人逼得气息不畅。恼怒的怪物从空中急落下来,硕大的躯体如同一座小山般压向右翼的第二队列。众人齐声呐喊,毫不退却,如林的枪戟一同刺向天空,黑影哪知这些兵士竟然如此难缠,不敢再落,长翅一拍重又飞上天空,趁这间隙,粗壮的rou尾却横抽下去,将三名正撄其锋的兵卒打得臂骨尽碎,惨号声一时填满整条山道。 “阵形收缩,武器一致对外!”那都尉心神微乱,发布命令道:“第三队列,保持阵形,向第一队列并拢!” 众兵闻声而动。负责防御辅助的巫祝小队人人面色苍白,往来奔走,不惜法力给兵卒加持法术。刚才的一番交锋,他们已看清了怪物的样貌。那是一头巨大的负鼠,身有两只rou翼,粗长的巨尾直有磨盘粗细!这样庞大的妖怪,怕不早有了千年气候!他们可没把握对付这样的东西。在平地上还好些,但在这样狭窄难行的山路上,根本组不成阵法,却教他们如何是好? 那都尉显然也意识到无法组阵的问题,狭窄的山路上并不适合群体作战。他不住声的发布指令,让兵士们聚在一起。努力要收缩成一个有前军后军,左右两翼的完整阵形。只可惜,地形不假其便,三四人宽的道路无法容纳这么多的兵卒,再怎么收缩,三百多人仍然拥成一长条,人人持枪戒备,但能发挥巨大威力的方阵却怎么也组不起来了。 “提枪!保持戒备!”他在马上半立起身来,声嘶力竭的叫喊:“一旦发现它的踪迹,投枪攻击!”刚才那名莽撞的军士一击中的,铁枪射中了妖怪的翅膀,倒给他引出一个应对办法来。只要不出意外,加持了神力咒的兵卒也能防住天空。唯一担忧的,就是妖怪会用法术攻击…… 他转念未完,猛听头顶一阵郁雷滚过,未已,‘啪嚓!’一声震鸣,一道雪亮的霹雳从天而降,劈开浓密的雾气,如同一把巨大的长剑直插入人群中。立时,五六名兵士被击成了飞灰。 都尉心中暗暗叫苦,他早该想到,开了智力的妖怪是不会守成蛮干的,自己能看出的弊端,更聪明的妖怪又怎会看不出来? “全军听令!”他听到头顶又是一阵隆隆之声,赶紧叫喊道:“队列分散,转向下山,跑!”然而,他的命令被巨大的炸雷声给淹没了,没有人听见他的叫喊。又倒下十余人过后,队列中出现了sao乱的迹象。 “大伙儿跑啊,到山下集合!”都尉顾不得选用词句了,用尽全身力气,向着身前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们喊道,他的嗓音在几番呼喝过后已经变得喑哑。兵士们没有犹豫,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们学会了不加思索的遵从命令动作,众人立即转向,向着来路飞奔。然而三百多人的行动,毕竟不象几个人那么好指挥。前方跑了十几个,更多的人却堆积在后面,动弹不得。 便在这个时候,‘喀隆!’一声响,大地摇晃起来,身边的土山如同变活了一般,慢慢转动臃肿的身子,都尉感觉到了土地的强烈振颤。他的心一下子跌到了谷底,绝望的感觉,瞬间攻破了他的心城。 “防护!防护!组龟甲阵……”他的声音嘎然而止,一块巨大的山岩从天而降,将他连人带马砸成碎块。 这是一场灾难。 在妖怪咒语的驱动之下,高高耸立的山坡剧动起来,开始崩塌,厚重的土层被层层错开,数丈宽的裂缝在兵士们的脚下快速张合,如同魔兽森然的巨口,吞下步经的每一个人。头顶上,无数飞石泥块夹着猛风坠落,将不及逃开的兵卒砸成rou泥。 妖怪趁乱打劫,快速扑飞,每掠过一次,就有一枚人首衔如口中。 顷刻间,惨叫之声向四方远远传送出去,浓重的血腥气味,也飞越山脉向各处弥漫开来。 ********** “吁——令!” “吁——令!” 雾气中每间隔数息便有人拉长声音高喊道。 南边,距离兵卒们搏斗处四十里的的山道上,另一支队伍正在向北而行,恰与兵士们走个对向。 这支队伍人数要少得多了,只有十几个人,隐在浓雾中,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他们的行进方式非常诡异,隔远看来,十余个影子全身直立,跳跃前行。跳跃时,膝部不弯,直起直落,如同一群僵硬的人偶一般,落地嗵嗵有声。跳在头前的,是一个极高的影子,身材浑不成比例,比身后的伙伴要高出一大截来。 一群人默不作声,就在荒僻的道路上无声跳跃,一下一下的,向着高处纵行。行得顿饭工夫,影子们终于跳到了山岗的高处,雾气散开,一行人渐渐显出了身形。 一片青色的衣角从雾气中显了出来。领头那个高瘦的怪人跳到了坡顶。 勾着金线的快靴,青色长袍,质地非常不错。那人的腰间束着一条玉带。再往上看,更奇怪了,他的胸前竟又垂下两条腿来,草编的鞋子灌满了黄泥,一只硕大的大脚趾还在不住的勾动。 “吁——令!”雾气中有人说话,是从束玉带者头顶发出的。 一阵风吹过,雾气消散了些,这下便能看清领头者的全貌了。 原来是两个人。确切的说,是一个白胡子老头儿骑在另一个满面是血的汉子肩上,让那汉子背负前行。汉子面貌恐怖异常,面色铁青,眼眶中一片灰白,两条黑色的血线从他眼角流了下来。鼻下、唇边、耳边也有同样的两道。 他竟然是七孔流血! 再望后看,身后十余人也是一般,面唇灰败,一脸死色。只是人人额间多了一道镇魂的黄符。原来,这是一群尸队。那坐在僵尸头上的,料来便是赶尸人。 “胡!”正行间,不知发现了什么,打头的僵尸突然鸣叫起来,抬头向天,面上僵硬的皮rou绽开,皱鼻张嘴,露出了口中森然的白牙。 “咦?有血腥气?”骑在头上的老人奇声说道,目中透出惊讶之色。他一掌拍在坐骑的头顶,身下的僵尸立时停步。 “好重的血腥!哈!又开始杀人了!不错不错,运气真好!”老人伸鼻在空中狂嗅,知道前方发生屠杀后,面上竟然闪过惊喜之色。他兴奋的拍打着身下僵尸的脑门,哈哈大笑:“小鬼们,跟我老人家冲啊 ,我领你们摄食去!”两眼炯炯放光,双手快速结印,一团碧光在他掌中骤然亮起,将他颌下的白须染成碧绿之色。 “无生无知者,接我符中意,迅足奔行!急!”将十几团绿光一一送入僵尸们的额头,老头儿念动咒语,立时,原本行走缓慢的僵尸行动大张大作起来,口中胡胡鸣叫,如同十几支强力弹簧般,全不停顿,迳向北方疾行而去。 浓密的雾气涌动,在他们行后不久又重新聚拢过来,把地上深深浅浅的足印尽都掩藏。 北宋,雍熙三年。 这是一个被记成乱世的年代,战乱烽烟未熄,妖孽又开始四处横行。苍天之下,哀鸿遍地,凄声不断。千里土地之内,村寨荒败,野盈鬼哭,天下的百姓同受乱世荼毒,无数人家破人亡,无数人离乡背井。天地之间正如一座炭火炽热的大铜炉,喷薄着汹涌的热流,不断地将烈焰卷向生存其间的生灵。 九月仲秋,发生在岳鄂两州之间的这一场官兵与鬼怪的厮杀,只是天下无数纷乱的其中之一罢了。随着霜气聚拢消散,日头升腾起来,厚重的露水便将血迹带入了地下。几日暴晒冲刷过后,黄土地上便只看到一些紫黑的印记,更多的地方,血水全渗到土地中去了。除了道边许多副被僵尸啃食后残剩的尸骨,昭示着这一场劫难,没有人会发觉这条山道曾经吞噬过三百条生命。 日升月落,霜降,结露。天地照常运行,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第四天过后,残雾散去,朝阳又起,山路上那丝淡淡的血腥气也销褪干净了,不远处的山麓上,又迎来了新的一拨旅人。 那是一头青骡,在道上慢慢行走,背上负着三人。 一个年轻的女子坐在最后边,手拿着一本厚重木书正在说话:“炭儿,跟姑姑念‘人—之—初,性—本—善,习—相—近,性—相—远……’”她拉长了语调念书,话中满含着劝诱鼓动之意。只可惜,她的鼓动对象,坐在骡子前头的小童睬都不睬她,嘟着唇,嘴边到颈下挂着一丝透亮的涎水,正专心致志的揪着骡子的鬃毛。 “炭儿乖,跟姑姑念书,姑姑给你吃果子。”女子无奈,只得改哄骗为利诱,刚才费了一番唇舌,小娃娃连头都不抬,实在让她有些失望。 “炭儿不喜欢吃果子么?姑姑有好吃的果子,炭儿吃不吃?”她攥起拳头,探身向前,隔着身前的男子在小童右耳边晃了一晃,示意拳中藏着好吃果儿,要引那小童读书。 谁知那小童胡炭甚是乖觉,瞥了拳头一眼,嘟囔道:“没有果子,姑姑骗人。”这一招,女子早在路上用过三五次了,先前胡炭听信她的话,老实就范过两回,可是两次背书后都没得到奖赏,胡炭便学了乖,以后便说什么也不上当了。 女子又好气又好笑,想不到这个小娃娃如此精明,看来,想要让他念书,可得新想个法儿了。 她收回拳头,翻了翻手中的木封书本。明亮的光线下,木封皮上五个鲜红的篆字鲜艳非常:《大元炼真经》。 选了其中一篇,她念道: “……熔金之时,斩一身妄情邪想,使无患。口鼻观心……哎,这书真难,姑姑都快忘了,我猜炭儿肯定也不会念,嗯,我看下句是什么……” 小胡炭不为所动,小拳头抓住骡子的长毛,揪了一下又一下。随着马行颠簸,他脑后的三条小发髫便向左右跳荡开,如同顽皮的虫儿在跳舞一般。小童年纪只不过两岁上下,眉目清秀,看起来稚气可爱。他的肤色有些苍白,小小的脸蛋上,隐约可见肌肤下几条细细的血管。 “唉,阳明剑的口诀太难了,炭儿那么笨,怎么能背得出来?”那女子假意叹息,偷眼看看胡炭,见他仍然没有反应,又道:“那么,更简单的咒明心经呢?气—运—诸—脉—节—节—寸—进……小炭儿该不会是记不住了吧?”她念一下顿一下,只盼小胡炭好胜心强,接着背下去,只可惜一番如意算盘全落空了。小娃娃正沉心于拔毛大业之中,没工夫理会她。 小童先前几日倒还听话,让他念什么就念什么,可是自从过了洞庭湖,也不知犯了哪根筋了,任她说破嘴皮都不肯再跟着念书学字。 这般顽劣的小童,可怎么教导才好? 无奈涌上心来,那女子轻轻叹了口气,合上了书本。 “炭儿不乖,不听姑姑话。姑姑不理你了。” 小胡炭嘴角动了一下,那条涎水裹着一小团唾泡终于淌入脖中,他似乎嘟囔了几个字,可那女子一个也没听清。 她抬脸看看坐在身前的汉子,心说道:“胡大哥,你儿子又不听话了,我教不动他,怎么办才好?” 汉子端坐不动,双目直直望向远方。 他仿佛没有看见发生在身前的一切,面上波纹不兴,呼吸平稳,任由一重重的云天树影投落到瞳仁中。一枚银针别在他的发髻上,从身后看过去,只见他梳理整齐的鬓发,半片苍白瘦削的脸庞,汉子就这样严肃的瞪着前方,然而,他的眼眸中,却空洞洞的毫无生气。 女子的情绪瞬间低落下去了,她垂下头,幽幽叹息。心中一个念头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胡大哥……你什么时候才能变好?这样的日子,我们还要过多久?” 一时沉默无语,道上便只有行路畜牲‘得儿得儿’的轻微蹄响。 行过一个拐弯,走在背阴处,清寒的秋意便卷上了骡背上三人。地面上露水打湿了泥土,道边峥嵘的突岩上,湿漉漉的一片。女子不自禁的缩了缩身子,便在此时,那小童胡炭却自顾自背起书来,小手还不住地拉扯着骡毛:“……熔金之时,斩一身妄情邪想,使无患。口鼻观心,心循天地,则圆明之体自现。心镜朗然,神珠廓明,可以使诸相顿离,纤尘不染,心源自在。须知天物自有其性,而灵性聚汇,非纯净灵台莫得其准……俟紫烟落入丹鼎,宝气纵横炉室,咒‘上师秘法传承百物应性知命,合身,疾!’撤丁火,噀丹精气喷之,再四十九日,午三刻,开炉器成。”
长长的一段口诀,他记得一句不错。那女子哑然,怔怔未已,听小童又自行背起习练灵气的咒明心经:“……气运诸脉,节节寸进,补则当损之,寡而当益之,若满池秋水,平流溪涧之下也。不温不燥,不急不缓,是为正途。间或断点跳跃,或隔脉飞生,比如高崖飞瀑,邻峰接流,此入魔之先兆,切勿急功而冒进,使身受冰炭煎熬。宜镇意收束,守元玄关,铅水七周返本,金液九转还真……” 小娃娃口齿不清,把‘溪涧’念成‘鸡涧’,把‘断点跳跃’念成‘断点叫跃’,只是除此之外,余字一丝不差。这是女子一个多月前教给他的玉女峰灵气运行口诀。难为胡炭在不识字的小小年纪,只记读音,竟把拗口的一篇咒语给记得如此精确,不由得人不惊叹。 “到底是胡大哥的儿子。”那女子心想,”胡大哥这么聪明的人物,生的儿子当然也不会差。”她呆呆的看着汉子的侧脸,脑中闪过记忆中的面容,闪过那两道温和而睿智的目光。只是,眼前人再不是三月前那样聪敏睿智的模样了。 眼下,他就跟一个熟睡的婴儿一样,他的思想感情,他的记忆,已经被深深封藏起来。 女子闭上眼,心中泛起深深的愧疚,她在心中低声道:“胡大哥,都怪我,是我害了你……” 她身前的汉子姓胡,叫作胡不为,西北汾州人士,托称风水,专以招摇诈骗为生。胡不为心本善良,只可惜命运乖蹇,他在前年除夕时遭遇变故,家破人亡,只带着幼子胡炭颠沛流离向南方寻求复生之药,要解救爱妻。可谁知时运不济,一路上遭遇了许多坎坷风波,背上一身恶损名声,还引得黑白两道江湖人物一路追杀。 女子名叫秦苏,本是江宁府玉女峰的门下弟子。数月之前,胡不为在逃亡路上遇着秦苏被jian人暗算欺侮,使计救下了她。当时秦苏手足被制动弹不得,胡不为万般无奈,只得背负着她前往沅州寻找同门,哪知在郊外时,遇着了秦苏的师傅青莲神针。青莲神针刚愎自用,听信传言,误以为胡不为便是杀害她门下六名弟子的元凶,愤而出手,将胡不为的一缕精魂给强行拘摄封藏了。胡骗子便成了现下无知无觉的凄惨模样。(详见《乱世铜炉前传》) 后来,秦苏在押解途中寻得良机,偷偷放走了胡家父子,并与他们一同逃出沅州。因此时整个南方都陷入动荡之中,一行人别无他途,只得选了偏僻的山路,向北进发。 秦苏是自小上山学艺,对人间之事极为陌生,一路上也不知闹出了多少尴尬。买东西不知给钱,住客栈不挑地方,带着老胡小胡进了两三回黑店,亏得她法术不弱,又佩有防毒防迷的灵珠,几次危难都能逃脱出来。如是,颠颠簸簸,在道上行了一个多月,秦苏才慢慢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胡不为神魂缺损,无法言语思想,但身体运转却丝毫没有停息,吃喝拉撒,一如往常。他此时便跟一个刚出世的巨大婴儿一般,需要时时照料。秦苏这三个月来什么苦脏羞人之事全都做遍了,给胡不为洗澡换衣,服侍便溺,无一事不让她羞急交煎。亏得她本就对胡不为生出暗许之意,又兼不明世事,所以才捱下了这么些苦难。 相较之下,小胡炭倒好照料多了。小娃娃虽然年纪幼小,但自出世以来便多遭磨难,早就习惯了这样居无定所的流离生涯。不哭不闹,不挑吃喝,让秦苏很是省心。随着相处日长,秦苏对一应生活之事渐渐熟习,便有余裕来教导胡炭的功课了。 三人在鼎州之时,秦苏便开始教胡炭习字背书,一方面延循胡不为的教子方法,让胡炭背诵《大元炼真经》上的咒语口诀,另一方面,按自身经历,教胡炭《三字经》和《百家姓》,让小童辨文识字。 小胡炭记心极佳,颇有乃父风范,几个月强记下来,倒把《大元炼真经》上的咒语读音背住了大半。也识得了一二百个文字,只是过完洞庭湖,没有父亲的诱骗,小孩童便不怎么爱听话了,每每让秦苏绞尽脑汁对付后才肯上当念书,如不然,按着先前的进度,这整本经书早就该记诵完了。 从弯道拐到直路上来,日光骤然入目。秋日的晨阳仍然还很温暖,金色的光线明亮夺目,秦苏闭上眼睑,片刻后慢慢睁开,才又重新适应了亮光。她默想着心事,便没怎么注意道路。 胡炭仍在左一句右一句的零乱背诵,童稚的声音跳荡在山野秋草之上。此时念的经文却转到《火牛牌》上去了。 “……心宫离火,注神阕上行,渐入风府,不缓不燥,若断若连,七周而结丸。此时当吊息培本,默念‘天火金光咒’,引动五行入炉中……” 前面一样白色的物事引起了胡炭的注意。他停了念诵,睁目呆呆的看着伏在道边乱草上的一具骨骸。一副精铁盔甲,扭扭曲曲覆在白骨之上,上面满是血迹和凹痕。骨头被截得不成模样了,半段尺骨抛在躯体的四尺外,完整的肋骨之下,断裂的脊椎和胫骨堆在一起。颅骨单独放着,上面残余的血rou让露水打湿,重又现出淡红之色来。 这是一个不幸的生命,死得如此凄惨。 胡炭呆呆看着,默然不语,半晌,忽然摇头道:“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唉!”这一声叹息,拉得又慢又长,把胡不为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秦苏猛然一惊,从沉思中醒转过来,听胡炭还在摇头荒脑的说话:“连鸟兽都活不下去,人更没法子了,这个世界,可怎么了得!”语气稚嫩,可是一番老气横秋的语调,却跟他爹学得一模一样。 原来,数月前山中行路,父子俩偶然遇见一副猿猴新鲜的残骨,胡不为忽然发兴,借着故人单嫣说过的诗句喟叹一番。当时胡炭便记住了,现下一字不漏的学来,直让秦苏错愕。 “骨,骨头,这是白骨。”胡炭伸一支手指,指点着那副军士的骨殖,满脸严肃。当日胡不为把这个字教给了他,让他印象深刻。秦苏抬目看去,远远的数十丈外,泥石坍塌,巨大的山石埋在泥土之间,把狭窄的山路都给堵住了,道路边一片凌乱,枪支,铁甲扔得四处都是,一面绣着‘戍’字的军旗披在道上,星星点点的血迹染红了竹制的旗杆。 秦苏皱着眉头,看到衰草丛中,许多新鲜的人类残骸掩藏其间,长长的一断道路,处处有不成形状的盔甲器物和人骨。许多断头的躯体垂落在陡坡上。可以想知,不久前这里发生了一场惨烈屠杀,而且施暴者嗜食血rou,竟把几十人给吃得干干净净! “难道是妖怪?”秦苏想道。她忍住恶心,警戒的抬头看看四周。天空一碧,草叶微响,鹧鸪在山坡上紧一声慢一声的鸣叫。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山野清晨,宁静而安详,并没有什么异样。正看着,几行足印又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群杂乱的印记从来路上一直走到这里,踩到了旗布上,把前方的泥土踩得稀烂,又一路翻过数十丈外堵路的泥石,辟成一处缺口往前去了。奇怪的是,这些足迹两两并拢,似乎行者常常把双腿并立一起,站一步,走一步,站一步,又走一步。 秦苏心中疑惑,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这样走路。按着脚印判断,这些人从这里经过,停留勘察了一番,又向前走了。 秦苏屏着气息查看片刻,被许多惨不忍睹的尸骨触动了心神,不敢在此地多作停留,略略扫过一眼,便催动骡子,向前走去。 那道缺口是后来开成的,塌下的泥块原本填满了十余丈长的道路。也不知是谁有这样的大力,竟然在这样的绝路上硬生生的挖出一条可容人通过的窄窄细道来。秦苏心中惊骇,牵着骡子过去,眼看着脚下泥石间许多血rou模糊的躯体,也不知这堆泥土中埋住了多少性命。 她忍住惊惧,目不斜视,跨过了一具又一具尸身。 十多丈长的道路,让她走得汗水淋漓,直到重新翻上骡背,秦苏才敢长长吐气。这如同炼狱般的杀人现场,她是怎么也不愿多呆了,策动骡子,一路小跑,翻过前方的高坡,又一路急奔下去。 仿佛身后有催命的饿鬼,秦苏不敢稍停,白着脸猛赶了二三十里路,眼见着前方是一处关隘,似是人工堆成,心想该当有人居住,这才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