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梦之二】弦声急转 情惊变
眼前是青山如黛和漫山缤纷落英,花辞树吃力地往那个看似世外桃源的地方行去,却无论如何走,都靠近不了一分,刹那间从天降下皑皑大雪,倏尔覆满连绵的山峦,就连脚下也结了冰。 花辞树低头一看,才惊觉自己一直走在结了冰的湖面上,冰莹透亮的冰面上映出自己的脸,十七岁时的样子,还看到了一个男子的映像,还未来得及看清他的脸,他却转身离去了。 花辞树要去寻他,却在整片灰茫茫的世界中,看到越行越远的一束影子,花辞树想追上他,朝着他喊一句别丢下她一个人,却浑身僵硬迈不开步子,也张不开嘴喊他,再低头,那张不施脂粉的青涩脸庞却似乎变了一个人,仿佛落了满身红尘与污秽,妖艳魅惑的粉黛厚厚铺陈,左眼鱼尾处盛放着的三瓣殷红花瓣尤其妖娆夺目,花辞树却再不敢开口喊远去的那个人,只剩巨大的绝望和恐惧笼罩着自己,终于连他的影子都瞧不见,脚下的冰面出现了张牙舞爪的裂痕,仿若一朵食人的花,急速绽放,开出一个狰狞的姿态,花辞树被那朵张开大口的花吞入腹中,整个人没入冰寒刺骨的湖水,口鼻呛着冰水,更甚的恐惧和绝望没过头顶…… 花辞树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额角和背上全是密匝匝的细汗,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双眼渐渐聚焦,看到眼前飘袅的红纱帐子,耳边是楼下传来的咿咿呀呀伶人的唱词,看清了屋子里的陈设,她方才皱着眉扯出一丝自嘲的苦笑,“终究是记不住。” 午后的阳光从窗棂上跃进来,花辞树呆呆坐在榻上,莺阁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候客人才会多起来,这个时候还能多歇息一会儿,莺阁的姑娘们青天白日里都是无所事事的。 镜子里映出她自己的脸,这是为避人耳目,施蛊毒为自己换的一张脸,她冷眼瞧着这张妖娆又陌生的脸,轻唾:“一股子烟火气。” 神思放空,她又回想起半年前那个雪夜。 那一夜爹娘为一双儿女的生辰筹备了小宴,正当欢声笑语弥漫屋子,整个锦竹山却被星火缭绕,那个原本要娶她过门做妻的男人带着一队精兵包围了锦竹书院,宣读了当今圣上的圣旨,指控前太子太傅淳于渊意图谋反,判以连坐,即刻执行云云。 在宣读圣旨之时,杳娘让婉仪从密道里逃出书院,却让婉鸢出去向年武之求情,毕竟她也曾是他要娶过门的妻子,说不定心一软,便迟缓了罪行,有翻案伸冤的机会。 可杳娘终究低估了年武之的阴戾狠毒,当婉鸢跪在他面前恳求他手下留情,杳娘要他顾念媒妁之情时,那个男人仰天大笑,“若是以前,我可能还真是要喊你们一声岳父岳母,可现在,该叫你们一声朝廷逆贼!我们年家是不会跟谋逆的乱党沆瀣一气的,为了澄明这一点,我还特意向圣上请命,要亲自端了贼窝,好向圣上证明我们年家的忠肝义胆!你们倒好笑,还来向我求情,怎么?是想陷我于不义?” 就这样,淳于渊和杳娘死在了他们准女婿年武之手上,淳于渊席下五百学童也惨遭连坐之害,随他们先生死在锦竹书院,锦竹书院上下七百多条人命顷刻间陨殁,一时间铺天盖地的血腥味弥散了整座锦竹山。 婉鸢跪在年武之面前,看着年武之的长矛穿透淳于渊的心头,又挑进杳娘的胸口,火光映着父母亲的脸,痛苦狰狞。 长矛从杳娘的胸口抽出,殷红的血水如珠四溅,最后那支沾着双亲鲜血的长矛指到了婉鸢的眼前,锋利的矛尖还滴着血,一点一滴砸向地面,仿佛持矛的人再向前一步,婉鸢的眼便会被剜下来。 婉鸢闭上眼,却没等来致命的一刺,再睁开眼,是站得很近的年武之,他捏起她的下巴,双眼游离在她脸上,满脸不悦地自言自语,“温子辰,好个王八羔子竟然骗我。”说罢,狠狠甩开婉鸢的脸,阴鸷笑道,“哼,温兄,你让我无福消受美人恩,我也让你万劫不复。” 年武之将婉鸢带下了山,却下令放火焚毁整座锦竹书院,明明是寒冬腊月的时节,整座锦竹山却焦灼燥热,最终这座闻名八方的锦竹书院一夜之间倾塌于一场大火中,被烧成了面目全非的废墟。 后来大家再谈起当年受着隆盛圣宠的太傅淳于渊,都不免一阵唏嘘,当年新皇初初登基,对淳于渊这位太傅还极其依赖,一转眼许多年过去,这位小皇帝长大成人,却将夺命的尖刀对向了这位他曾经爱极敬极了的师父的咽喉。 君心难测,世事难料。 婉鸢被年武之送到寻安城最大的青,楼,莺阁。 青,楼的李mama命人拿了笔墨纸砚到婉鸢房里,让她给自己取个艺妓名字,“我不追究你的过往,既然是年大人托我办的事,我就为他办好。我看你不哭也不闹,是个挺识趣的姑娘,听李mama一句,你给自己取个新名字,用一个新身份活下去,也当是和过去一笔勾销,过去的事,能忘的都忘了。” 婉鸢静静望着空空如也的宣纸,也不似像听完了李mama的话,眼神呆滞有半盏茶,便提笔蘸墨,在纸上挥下两个字:辞树。 辞树辞树,羌树,这一次是真的要和你辞别了。 李mama拿起宣纸举到面前,看着两个字,横看竖看都不能满意,摇摇头斟酌道,“辞树?辞字太丧气,树字又太木讷,听起来像是男孩子取的字,改一个名字吧。” 又把宣纸放到婉鸢面前,婉鸢却一动不动,死死盯着宣纸上的字。 李mama问她:“不愿意改?” 看她漠然点点头,李mama知她不肯妥协,犯起难,“你这不是为难李mama我嘛?”说着倒是自己退了一步,仔细研究起这个名字,蓦地灵光一闪,李mama兴奋道:“有了!在前头按个花字,一来可以冲一冲后头这两个阴沉沉的字,二来花字应景,是咱们莺阁的姑娘该有的名字,你看可以吗?” 话音刚落,李mama又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哎呀!我说花辞树念着怎么那么顺口,原来有句诗念‘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甚好,甚好!可以当做捧红你的一个噱头!” 婉鸢又漠然点点头,李mama看她这个样子,嘴角扯出笑意,七分不屑,三分假意逢迎,“那从今往后,就要改口叫你花辞树了,李mama还要忙其他姑娘的事,你就自个儿看看还缺点什么,回头跟李mama讲。” 李mama和婢仆退出了房间,关上门后,婉鸢的眼光撇到李mama落在房门上的身影,听到李mama在门外压低了声音埋怨道,“要不是看她尚有几分姿色,谁有耐心这样子伺候她!我这儿可不是给大小姐摆谱的,不论你以前是怎样背景的小姐,既然来到我莺阁,就应该认了命,乖乖听话,按规矩办事!” 一阵深深的孤独感袭来,婉鸢还处在灭门惨剧的惊愕中,这时更是没有活下去的念头,她埋头趴到桌上,不可自抑地抖起来,却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只是不停地抖,似乎五脏六腑都要被抖出来,整个人痉挛昏厥,可是没有,她依旧神思清醒,清醒地记得敬爱的父亲如何惨死面前,记得血流成河的锦竹书院,记得那丧命利刃之下的七百多条人命,还有那从密道里逃出去的meimei,她如今会在哪? 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那夜婉仪从密道里往外逃时,却在逼仄昏暗的密道出口看到一束影子堵在出口处,婉仪惊慌抬头,男子温润儒雅的声音从出口处传来,“婉仪?” 婉仪听到他如春风化雨的声音,顿时安下了心,快步过去拥住男子,泣道:“子辰,是我。”半晌她才拖着哭腔道,“你快去救jiejie还有爹娘!” 温子辰安抚她:“我是来带你走的,你jiejie那里,我自有安排。” 婉仪却忘了问,温子辰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守在密道出口处,又为何会知道锦竹书院这一夜会遭遇不幸,就算他知悉了圣旨内容,却为何不提前知会,若果来不及知会,也可以正面营救,却偏偏守在了密道出口处,仿佛他料到婉仪会从那里逃出来,那般天经地义。 当婉鸢不再是婉鸢,而是莺阁的花辞树时,花辞树已经学会了如何曲意逢迎,如何谄媚客人,如何与莺阁的姐妹们面上和睦而暗里勾心斗角,若不是为了还存在着世上唯一的亲人婉仪,她恐怕早就选择与世长辞。
她不是没恨过婉仪,因为嫉妒婉仪满身的宠爱,愤怒娘亲的迁怒和偏心,仿佛一切的不幸都是婉仪带来的。但是羌树的出现却净化了她的阴暗,让她也开始怜惜起自己的亲meimei,毕竟婉仪那么爱她,婉仪是没了她就会活不下去的呀。 那一日偶然路过一间厢房,听到里面的谈话后,花辞树更坚定了不能寻死的心,因为她要报仇。 厢房里一个男子声音喑哑粗犷,“温兄,你和公主有何进展?经过锦竹灭门一事,公主还是不肯信你吗?” 另一道温润的音色接道,“还多亏了年兄相助,当时若不是令尊一齐上疏,恐怕我温子辰人微言轻,圣上不会轻信淳于渊会谋反。” 花辞树听到这里,犹如五雷轰顶,原来陷害爹爹的贼人竟是爹爹席下爱徒温子辰。 年武之干笑两声,“呵呵,武之佩服温兄攀龙附凤的功夫!不知是不是要成为驸马爷了,这贵人就忘起事来了。” “年兄此话怎讲?若年兄对子辰有何不满大可提出,咱们商讨解决便是。” “温子辰,现下就咱们两个,你也不必惺惺作态了,圣上明明下旨让你诛杀反贼,你却让我替你演了一次坏角儿,你还真是好人做尽,现在又来跟我装好人!你说,你为何不告诉我我要娶的妻子有着这等绝美姿色?” 温子辰不可置信,“就为此事?” 年武之暴躁道:“什么叫就为此事?你这是什么语气?” “我的意思是,年兄大可不必为了一个女人而坏了我们兄弟间的情谊,毕竟,如今我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 “我只知道,公主怀疑你和淳于渊的女儿纠缠不清,就算你用灭门来向公主表明心意,但其实你的确和淳于渊的女儿不清不楚,我还知道,淳于渊并非真的要谋反,只是有人谗言惑主。”年武之字字句句例数温子辰的把柄。 温子辰却不惊不惧,反倒笑道,“哦?那我也知道,若我成为驸马爷,那年兄的既得利益是最大的,我还知道,诬陷淳于渊的,不止我温子辰,还有令尊。” 温子辰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他们相互拿捏把柄,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要想独善其身是绝不可能的,只能合作。 年武之本就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被温子辰反咬一口,便急红了脸,“你!哼!你别太得意,圣上命抄灭满门,但我还是放过了淳于渊的女儿,反正圣上是命你诛杀淳于家,若有漏网之鱼,那故意放人的罪名最终也是落到你的头上,还是个欺君罔上的罪名!” 温子辰这是才变了脸色,恨道,“年兄你实在糊涂啊!她人现在在哪?” “被我藏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年武之优哉游哉。 “年兄,这人留不得,否则后患无穷!” “嘿!你是怕这个天大的把柄被我捏在手上,将来不能高枕无忧吧?” “且不说会不会东窗事发,只要我们齐心,我相信你不会出卖我,怕就怕,那女子有朝一日会为锦竹书院那七百多条人命找咱们寻仇呀。” “这一点你大可放心,她一个弱女子,能有多大能耐?我留她,也不过是为了以后在你这里,好办事。”年武之言外之意是他要拿这漏网之鱼时时威胁着温子辰,温子辰不让他快活,他也不让温子辰舒坦。 两人接着说的便是一些不着边际的酒rou之谈,花辞树撑着虚软的身体回到房里,被修得好看的指甲深深嵌进手心。 好一个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温子辰, 好一个唯利是图,冷血无情的年武之。 总有一天,我花辞树会让你们后悔你们的所作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