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073 章 执念妄深
“生命气息近乎全无,漓星,你到底怎么了?” 许是青歌的声音太过沉重,少衍一惊,抬眼朝漓星看去,笑靥如花的面容下是他方才未曾留意的苍白疲惫之色。 怎么可能,她怎么会…… 漓星妖丹没有大碍,修为也至妖君境界,如此浓郁的妖力,怎么可能会突然死亡? 或者说,怎么可能如此悄无声息的死亡? 少衍怔怔地看着漓星,面上是罕见的凝重:“瑶光虽然走了,可我和青歌还在。漓星,无论什么事我们都能一起面对,你的气息怎么会这般微弱?” 漓星的气息微弱得犹如烛火一般,可偏偏他与青歌还瞧不出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本源无虞,妖力浓郁,该是什么样的事才会泯灭一个妖君的生机? 漓星还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二人如此沉重的模样,她怔了怔,回身坐在竹登上,“难得还有机会与你们叙叙旧,青歌、少衍,坐吧。” 青歌一双眼中能窜出火来,可看着漓星这么一副模样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闷闷地坐到漓星对面,抿着唇角默不作声。 少衍看着漓星终是咽下了那声滑到唇边的叹息,未再出言追问,转身坐了下来。 “青歌,你还记得当年你跳入轮回的时候,你心里是什么感受吗?”漓星静静地看着青歌,神色安宁。 什么感受?相伴一生,甚至连代他死去都不可以,到最后只能期待来生……青歌看了看旁边一脸尴尬的少衍,嘴角浮起苦涩的笑意。能有什么感受,活着不如死去,便是如此了。 “你惦念的人尚可转世,可即便是这样你还是义无反顾跳入轮回。可是我,不论我做了什么都再也见不到他了……”漓星望向樱林深处,墨黑的眸色泛出空洞的苍茫来,“有的人不在了就真的找不到了,完完全全找不到了。” 怀念的声音低到暗哑静默,少衍不由得僵住了身子。一个人到底该遇上怎样一个人,才会生出这种如炙火般浓烈的情感? “和他相识数千年,我总是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了。现在想起来,能和他一般回归本源为世间生灵造福,我就已经知足了。”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他,你是铁了心要随他而去是吧。”青歌撇了撇嘴,语调莫名低沉。 挚爱之人永世无缘再见,无论是谁,恐怕都无法接受。 “一开始的确如此,可是青歌,三界还有很多如你我一般苦心守候那个人归来的人。身受才会感同,我不愿他们唯一的执着也化为泡影。昔日种下什么因,今日便该得什么样的果。我已时日无多,当日我犯下那么大的过错,今天能够由我一人化解,还能成全许多美满姻缘,已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了。” 青歌目光微凝,看着徐徐转过眼的漓星,嗓子里突然说不出话来。功德丰碑出世,记忆命理才会有归宿,那些在轮回岸边痴心等候的人才能重新牵起那个人的手。 可是……谁又知道那个归来的人是否始终如一! “漓星,你若是已对瑶光的事释怀,便该好生活着,对不对?”少衍皱眉,突然福灵心至般看向漓星:“只要找到病根,总能寻到办法治好你的伤,这个时候,你万不能放弃自己。” 漓星没有回答,少衍话音落地的同时,她拿起茶壶将三人面前的空茶杯缓缓添满,神情安宁随和。 “少衍,无人可与天斗。琴州安在,你与青歌无碍,亿万生灵的记忆命理有了归处,这就已经很好了。” 浅浅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淡然,青歌兀然起身:“这和天道何关,若你不说个清楚,我同少衍今日便把你带回妖界。你生机微弱又如何,又不是妖丹碎裂,聚神池孕养个数万年就可以了!” “不错,妖族中人性命相关之处皆在妖丹,你妖丹无虞,聚神池一定可以帮到你。”少衍急道。 “哦?时至今日,你们以为聚神池可以做些什么吗?” 漓星嘴角浮起一抹浅笑缓缓站起身,头微倾,抬手划过如墨的青丝解开挽起的长发,黑色的瀑布缓缓而下,墨黑光芒里夹杂着可怖的白影,而在那发尾处已是如雪般的颜色。 天人五衰?! 只一瞬间,身旁二人的神情已是大变。少衍眯着眼,看着面前盈盈浅笑的漓星,心底惊涛骇浪。 明明连神力都还这般浓郁,漓星怎么还会生出天人五衰之象?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百年间她在洪崖境到底发生了什么? 漓星抬起眼,毫无血色的面容又苍白了几分,想来就这样将实情说出来还是担心他们难过。只是她一双幻美的星眸里是阅尽浮生的透彻,恍惚间有种旁人不明了的通透。漓星看着他们二人,一字一句,声音冷静而笃定。 “行逆天之举终会招致天罚,我苟延残喘百年不过是想回到琴州,如今我心愿已了,没有牵挂了。” 少衍袖袍中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天道将她的生机一点点抽走,虽然不知道她是如何在诡秘凶险的洪崖境度过百年,但是她今日还能回到琴州在这里离去,已然是一件幸事了吧。可是……如果她还能见瑶光最后一面该有多好! 青歌望着漓星没有说话,只怔怔地走到漓星身后将她垂下的青丝慢慢挽起,仍是默默无声。 待玉簪没入发间,青歌突然靠近漓星将她拥住。墨色瞳仁里是旁人从未曾见过的情绪,往日倨傲的语调忽然变得哽咽了起来。 “相识百年,可是漓星……你的苦永远都是你一个人在尝!” 明明已同自己讲好一定要让他们看见自己最好的样子,可是这一刻,她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青歌,我做的所有决定都是我的选择,没有后悔的。” 不知为何,这样的画面仅仅只是看着都能生出让人难以承受的酸楚来。少衍站起身走到一旁的小溪边不愿再看,遥望着凄凉的暮色,墨色瞳仁里是数不清的情绪。 “非如此不可吗?” “这样已经很好了。”漓星拍了拍她的肩,努力挤出了一抹开怀笑容:“青歌,他就在你身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同命运妥协,知道吗?” 青歌回过身,看着漓星的样子鼻尖又是一酸:“道理都明白,可你为何做不到?” “好了青歌。你看看你,马上就是古神了,哪有一点古神的样子?”漓星抬手轻轻抚去青歌面上的泪痕,看着她:“青歌,玉姨于我恩重如山,这几日便劳烦你在玉盘山好好照顾玉姨了。” 许是听出了她语调里的不安,青歌秀眉一蹙,待看见漓星眼底的凝重时突然明白了过来。 “我明白那种感觉,自知不愿意你离开,可也知我留不下你。你放心,这几日我不会让玉曲离开玉盘山。” 漓星点了点头,心下终是放下了一件事。转过头,抬眼望向那个一身青袍的青年,唤道:“少衍。” 少衍转过身看着盈盈浅笑的女子,往日画面在脑中浮现,唇边不由得溢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浮生非梦,尚有至死不渝。他日如果你找到了心中所执,但愿初心莫负。” 话音落定,漓星转身径自向竹屋而去,只余最后一道轻淡的声音传来。 “今日之后……便不要再踏入琴州了。” 声音缓缓消散,在青歌两人目光落不到的地方,紫衣女子泛红的眼眶里悄悄泛起了水雾。一日日来压抑的痛苦难过,在此刻仿佛从她灵魂的深处被一丝丝地抽了出来,散布在眼底,织出一副惨白的悲哀。 想起昔日初到琴州时候的样子,少衍忍不住摇头叹息。这时候他实在没有心思去想漓星对他所说的那句没头没脑的话是什么意思,相识百年,可他现在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什么也做不了! 景物依旧,人事全非,也许她还能在琴州走到最后,还能看着那张面容离开,对她而言大抵便是最美好的事了。青歌看着漓星消失的方向,神色悲哀,许久许久才向少衍走了过去。 “这几日,你便同我留在玉盘山。” “如此也好。”见青歌神情不安,少衍蹙眉道:“只是……你在担心什么?”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若不能解了她的后顾之忧,她如何能安心?” 青歌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栋渐渐没入夜色的竹屋,转过身,神色冷凝,凤眼微扬,一声不吭的朝玉盘山飞去。 相交百年,我能为你做得不多,留在玉盘山拦住玉曲,免去你的后顾之忧是我还能为你做的事! 天宫云霄殿。 南予望向倚在池边假石下眉眼安然的女子,叹了口气:“我们怎么说也与她相识一场,一夕,道君颁下那种旨意时你为何不加以劝说?” “师兄认为我能阻止吗?再者,道君的旨意有何不可?”一夕笑了笑,眉间满是傲色。 “道君如此做,情理在何处?漓星罪犯滔天不假,可道君也是因为这样才能重新降临三界。更何况漓星已经自散本源沦为凡人,又放逐在洪崖境百年,怎能她一回来便将她逼入死地?”
“道君心怀三界生灵,行事自有他的分寸。只不过……师兄却是低估漓星了。”想起漓星的模样,一夕嘴角浮起一抹冰冷的笑意,“也不知她得了什么造化居然能在洪崖境重塑本源,不过就算她保证了本源,道君放她一马,她却也没有多少时日了。” “若果真如此,道君如此一来只会显得咄咄逼人,给三界留下口实,况且对漓星而言实在太过……” “好了师兄。”一夕打断南予的话,蹙眉道:“我今日来是想请你去琴州的,你为何老是抓着此事不放?” 南予一时被堵住,说不出话来,只是抬眼寻着摘星楼方向望去,神色恻然。 “你方才可还未回答我呢。” 没有听见回音,一夕眯着眼向南予看去,却见他看着摘星楼默不作声。一夕神色微暗,眼眸深处不觉泛起了一阵波动。 一夕眼底的异色缓缓化去,她抬手在南予面前晃了晃,不觉笑了起来:“道君明日在琴州重铸功德丰碑,届时三界散修皆会前去观摩。如今仙界势微,师兄正好可以将那些仙界散修收归麾下,怎么说也是一份抵抗妖界的力量,师兄难不成还弃之不用?” “妖皇就在四重天虎视眈眈,况且这几月虽未起战事,可妖族大军并未撤离七重天,我如何能抽身离开?” “谁不知道妖皇如今在看道君的动作,他怎会在短期内挑起战事?师兄何必拿这种理由搪塞我?”一夕白了他一眼,回身坐下:“缥缈伯伯将仙界人间交给你,可你看看现在的仙界成什么样了?” “我还不知晓你。”南予苦笑了一声,“说吧,是不是不打算再回天宫了?” “师父和师兄都在天宫,我怎能不回?”一夕面色有些泛红,竟露出了些许小女儿的娇态,慢慢地开口,“只是……我还是想多留在琴州一些时间,这样也能好好照顾他。” 瞧着她的模样,南予叹了口气道:“师妹,你这又是何苦?你明明知道……” “师兄,不用多说了,这些时日来他待我很好。”一夕打断了南予的话,眉眼含笑,只那墨色瞳仁里划过一抹决绝。没有人能再将他从她身边带走,谁也不行…… “知晓他待你好,我便也放心了。”南予唇角浮起一抹涩然的笑容,“明日我便不去琴州了,来日若你大婚,师兄必定以百里婚车相送。” 脚步一点点地拉开两人的距离,一如他和她,已隔了一生。 温暖的日光晕染在他身上,泛着淡淡的寂寥,一夕看着,忽然出声叫住他。 “师兄。” 南予停下脚步,侧头看着她。 “有的人遇上便是一辈子,明知没有没有结果,可还是甘之如饴。”女子黛眉轻扬,神情安然,“我不愿放下。” 一夕的声音萦绕在耳边,南予眨了眨眼,手微微缩紧,沉默地闭上了眼。 能让你放下的,从来都不是我。 瑶池冠礼初相见,一眼相望,自此万劫不复。一夕,若我当时未曾却步,今日结局会不会不同? “岁月将我们塑造成了不同的人,比初时陌生,比来时更远。师兄如今贵为仙帝,行事也以仙界人间的福祉为重,难免无暇顾及自己。只是换个角度来看,这便未尝不是一件幸事了,师兄以为呢?” “如果不是身为仙帝,对于执着的事,终归也能像凡人一样吧。” 一夕含笑看着那抹背影,唇角勾起,只是脑中不知想到了什么,那笑意却未曾达到眼底。 “仙魔二界如今势微,司木真王又一直作壁上观,师兄若想要挽回颓势,则需一件利器相助。”一夕理了理袖摆,语调悠悠道,“而那件利器明日便会在琴州出现,师兄可是甘愿见它落在妖皇手中?” 南予听了这话面色一变,转过身来:“只是一件利器就可使仙魔两族转危为安,我倒是不知道三界什么时候出了此等神物,你这话可有依据?” 一夕眯着眼,眼眸深处泛起一阵冰寒,突然勾唇笑了起来:“言既为真,师兄若想知道答案,明日至琴州便可。” 说完这句话,一夕看了一眼摘星楼,骤然消失在了池边,不见踪影。唯有她刚才身处的那片空间,留下了一股淡淡的香味。 垂眼想着一夕最后说出来的寥寥数语,南予突然笑了起来,摇了摇头径自转身向云霄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