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来时的路
救人？悲痛交心的林枫听到这话，竟苦笑了一声。 十几个时辰前，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祖父丧失生机，遽然辞世，从此与他阴阳两隔。而眼前这个稚气未脱的少年，竟然现在跑来荒谬地说要救人！ 阿飞知道眼前这个青年不信，一本正经地道：“你们家主只是修炼枯叶指时走火入魔，陷入假死状态，并未真死。现在施救还来得及，再拖延些时辰就迟了！” 林枫闻言，脸色骤然大变，苍白的面颊上顿时泛起一阵潮红。这个夤夜来访的少年竟一口道破祖父的死因！ 他的眸子里闪烁着激动的泪花，既然能指出症结所在，“救人”一词看来并非夸夸其谈！ “在下林枫，请换个地方说话！”说着，他拉起阿飞，警惕地环顾四周一眼，急匆匆地快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阿飞把林枫的举动看在眼里，心中暗道，看来林府之中并不太平。 二人刚一进门，林枫就扑通一声跪倒在阿飞面前，颤声说道：“您真的能救我的祖父吗？求您速速施展妙手，救他一命！” 阿飞拉起林枫，也不谦让，径自坐了下来，平静地道：“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并且自身还要冒一定的风险。咱们还是先谈谈条件吧！” 看着阿飞云淡风轻的表情，急切哀求的林枫脸色渐渐冷淡了下来。果然，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个少年是有备而来。 “还没请教尊姓大名。只要您能救活我祖父，一切酬劳都好说！” 阿飞拿起茶壶沏了一杯，啜饮几口，徐徐说道：“我的名字，你没必要知道。至于条件嘛，很简单，让你做我的仆人，期限是两个月，你看如何？”说着，他狡黠地冲林枫眨了眨眼。 林枫怒发冲冠，拍案而起，厉声喝道：“让我做你的仆人，你也配吗！”他的一双拳头被捏得咯吱作响。 阿飞眉头微微一挑，淡淡说道：“看来谈判破裂了，你没那么想救你的祖父。告辞了！”说罢，他站起身来，就欲往门外走去。 林继业是目前林家的最强战力，如果这个林枫不愿满足他的条件，那么，很明显林枫就不是林府中最希望林继业复活的那个人，也就没有再继续谈下去的必要了。 “且慢！”林枫没料到阿飞的态度这么强硬，说走就走，顿时心神慌乱。 无论是出于祖孙之间的亲情，还是目前处境的需要，他都迫切希望林继业能够醒来。做两个月的仆人，虽然有辱他的尊严和身份，但是与性命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只要你别吩咐我做些过分的事情，我可以答应你的条件！” 听到林枫松口，阿飞脸上露出爽朗的笑容。他转回身来，温和地道：“过不过分，我自有分寸。不过，为了保证林继业醒来后你不反悔，你还是先服下一枚我的丹药吧！”他从纳戒里取出一枚丹药，递了过去。 林继业一旦醒来，就如虎出牢笼，龙入大海，到时候他势单力薄，毫无安全保证，还不如趁现在先留下一张底牌！ 凝视着阿飞手心里的丹药，林枫脸色惊疑未定，“我怎么知道你给我服下的是什么毒药？万一到时候你又拿解药要挟我，那我岂不是性命休矣！” 阿飞哑然一笑，一脸禽畜无害地道：“你有别的选择吗？我如果真想要挟你，现在就会狮子大开口了！现在我们之间缺乏相互信任，而你显然是被迫需要信任我的那一方！为了你的祖父，你不妨赌一把。等期限一到，我自然会给你解药！” 他不急不慢地又回到了座位上，耐心地等候林枫回复。这也算是对林枫的一种考验。 林枫沉吟良久，终于下定决心，拿起桌上的丹药，一口气服了下去。为了报答祖父这些年的养育之情，就算是一命换一命，又有何不可呢！ 阿飞见状，心中暗自松了口气，这笔买卖算是做成了。他起身说道：“走吧，带我前去林家主那里！” …… …… 阴暗的大堂里，香烟弥漫，林继业的灵柩静静躺在那里，气氛肃穆而压抑。 阿飞负手而立，遐想片刻，对着身后的林枫说道：“我虽然对贵府的情形一无所知，但也能看得出来，人心不齐，各怀鬼胎。待会儿在我施救的过程中，你要保证我不被打扰到，不然你的祖父将再也无法救醒！” 林枫点头称是，这其中的厉害关系，他自然明白。他转身离开，退到大堂外守候。 阿飞对着灵柩深深鞠一躬，然后跳了上去，一把将沉重的棺盖拉开，缓缓将林继业的rou身移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取出失魂引，放到林继业嘴里，催动真元迫其滑落腹中，慢慢融化起来。 约有半柱香的功夫，林继业的体内缓缓透出一股淡淡的异香，沁人心脾。 这时，何足道的声音在阿飞识海内响起：“灵丹已经生效，他的rou体机能已经恢复，现在是时候了！我来教你神魂出窍！” 阿飞赶忙集中神念，按照何足道的教导运行起来。未过片刻，他的眉心处华光遽闪，徐徐透出一道轻灵的乳白色雾气，飘到躺在一旁的林继业面前，从容不迫地自林继业的眉心处没入，消失不见。 下一刻，阿飞的神念微动，恍然大梦初醒般，转瞬间来到一片清明的空白世界中。他知道，自己已侵入到林继业的识海中。外界的他，现在只是一副空空的皮囊。 他的神魂开始飘忽不定地游走其中，漫无目的地搜寻着林继业的踪迹。他心中突然生出一丝忐忑不安，自己会不会永远被困在这片与世隔绝的识海世界里，成为放逐流浪的孤魂野鬼？ 阿飞莫名感慨了一句，人生在世，若一直做一个空荡荡的行尸走rou，那真是无趣！ 就在他正感慨人生的时候，整片朦胧的世界猝然猛烈晃动起来，四周空间里的元气如潮水般暴躁地翻滚奔涌，不断冲击起本就有些微弱的阿飞，仿佛试图将其湮没！ 阿飞的神经一下子紧绷起来。这里是林继业的识海，这里的每一丝波动都由林继业的情绪控制。也就是说，林继业的神魂要出来了！ 果然，阿飞的神魂正疾速后退之时，在识海世界的上空，一道巨大的黑色阴影缓缓显现出来，宛如张牙舞爪的魔鬼，桀骜不驯地睥睨着下方的阿飞，阴鸷地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你这是来主动送死吗！” 林继业没有认出阿飞来。因为无论是从样貌，还是神魂气息，现在呈现在林继业面前的，才是最真实的何云飞。 阿飞仰望着天幕上巨大的苍老脸庞，朗声说道：“我不是来送死的，我是来救你摆脱死亡的！” “救我？”林继业平素和蔼浑厚的嗓音，此刻变得格外喑哑刺耳，鬼哭狼嚎一样凄厉。他猖狂大笑道：“我就是死亡之神，难道你要让我摆脱我自己，放弃我拥有的强大死亡之力？真是笑话！” 阿飞看在眼里，暗道林继业的神魂已经彻底迷失，沦为那股恐怖意念的傀儡。 “死亡之神？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真正的死亡之力！” 林继业的情绪顿时暴怒不已，他狂躁地咆哮道：“愚昧的小家伙！你居然敢说我不懂什么是真正的死亡之力！那我就用我的死亡神力来杀死你，让你看看我到底懂不懂！” 说着，整片白茫茫的虚无空间渐渐变得阴暗起来，无边的黑气凭空从四周生出，如波涛汹涌的海水一样猛灌进来，仿佛要吞噬掉整个世界。 阿飞能够清晰地感知到，这漫无边际的黑暗里弥漫着恐怖的死亡气息。在这片世界里，林继业就是主宰，而这些死亡气息应该就是导致他误入歧途的罪魁祸首。 阿飞心里十分后悔，他不应该直言抵触，激怒林继业对自己出手，因为在这里他毫无还手之力，无法抵抗不断侵蚀过来的死意。 无尽的黑暗渐渐笼罩过来，将阿飞包裹在一个局促的狭小空间里。他很快就看不到任何光亮，也看不到任何希望。 在这里，没有人能够救他。 如果自己的神念真的被扼杀在这里，那岂不是真的前来送死了？ 我会死吗？阿飞的信念开始动摇起来。 不，我不能就这么毫无价值地死掉！ 阿飞的脸上慢慢流露出一道坚毅的神情。他不知道，林继业正在死意弥漫的上空，嘲讽地俯瞰着坐以待毙的自己。 “林继业，你以为你真的已经掌握死亡奥义，拥有死亡之力，其实你错了！”阿飞面带微笑，从容地道。 这份从容绝非伪装，而是在死亡面前自然流露出的无畏和神采。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年逾古稀，垂垂将暮，自己的生命将要走到尽头，时日不多，便觉得自己逐渐能够看透生死的实质。但是，你却始终没有触摸到死亡道意的边缘。道意不降，你心有不甘，死不瞑目，这就是执念！” 阿飞闭着眼睛，如同是在跟一位忘年之交谈心，继续娓娓而谈：“我能明白你的执着。你一心想要在陨落之前，染指道意境界，踏足更高的武学世界，你愿意为之牺牲一切！你是不是在想，领悟死亡道意的强者，都应该具备大无畏的气魄，都应该无惧死亡，都应该有‘先杀己而后杀人’的觉悟？你是不是觉得，如果连自己都害怕死亡，又凭什么驾驭死亡之力来掌控别人生死？” 阿飞是在自言自语，又是在自问自答。他所面对的，只有无尽的黑暗，和降临的死亡。 黑暗不会回答他，死亡自然也不会回答他。 然而，在这片死寂之中，他却突然厉声喝问道：“回答我，你是不是这样认为的！” 凌厉而清脆的话音如一把锋利的尖刀，骤然划破了寂静，划破了黑暗。 “没错！我就是这样认为的！难道不是这样吗！”一道苍老而又不羁的咆哮声蓦然从无边的黑暗中响起，回应了阿飞的独白。 “不！你错了！”阿飞开心地笑了，清秀的面颊此刻如此灿烂。他已经忘了，这样更容易激怒林继业来杀死自己。 因为他早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现在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来跟林继业、跟自己来辨清这个世界的实质，真正的黑与白，真正的生与死。 出乎意料地，那团包裹在阿飞四周的恐怖黑气没有再得寸进尺，缓缓停滞了下来，仿佛在等待些什么。 “我其实也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死亡。然而我却敢确定，你根本不懂死亡。你把自己的神念围困在此，不惜冒着自杀的风险，不就是为了能够得到一夕顿悟的机缘吗？如果你真的杀死了自己，那么你是解脱了，但是实际上你杀死的，不仅仅是你自己！” 林继业又沉默了。阿飞知道，他正在思考。 “死的对立面，是生。生与死之间是相互转化的。勘破死亡，其实只是为了更好地活着。那些真正领悟死亡道意的强者，他们在突破境界后都生存下来，是因为他们需要用自己的死亡之力来保护更多的人好好地活着。如果你现在死了，那么与你陪葬的，还有你的一众亲人！你死了，林家的基业谁来捍卫！你不惜一切追求无上力量，又是为了什么！” 阴暗的空间里，蓦然有了一丝光明。那是希望的曙光。林继业正渐渐恢复自己迷失的心智。 阿飞没有停顿，继续慷慨激昂地说道：“奥义成法则，法则成道，世间万物皆有其定理，不可强求。你一味求死，难道就能杀身成道吗？道法自然，自然而灭，自然而生，并不会屈服于你的执念。你能做的，就是继续感悟生死，为生者而死，为死者而生！你知道吗？你的孙子林枫为了救你，情愿以一命换一命。你死之后，他要面临的处境，我想你比我更清楚！” 整片空间宛如经历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暴风雨，沐浴在雨后的静谧之中。阿飞欣慰地看着这虚无空间愈发明亮，缓缓松了一口气。他抬起头，仰望着苍穹之上的林继业。 此刻，林继业的眉宇间的乌黑死意已经褪去，重新焕发出抖擞的生机。他长叹一口气，沧桑的话音在这苍莽的空间里悠悠回荡。 “唉，老了，糊涂了。那部枯叶指中死意太盛，本来以我目前的修为，还没有资格修炼。都怪我一时鬼迷心窍，心魔显现，险些酿成大祸！多谢小友孤身犯险，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阿飞会心一笑，真诚地道：“前辈无须称谢，这件事说到底还是我的错！实不相瞒，在下云飞！” “哦？”林继业眸子精光暴射，陡然降落到阿飞的身上，仿佛想要把他整个人彻底看透。 林继业很想知道，这个云飞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然而，以他纵横江湖多年的老辣眼光，却根本看不透眼前这个英姿飒爽的少年。 “云飞公子，请恕老朽无礼。以我虚度八十余年的阅历，尚且执迷于生死之间，冥顽不化。您又如何能够轻易看破生死，大彻大悟呢？” 毕竟，在世人眼里，年方十五的阿飞还太嫩了。 阿飞的脸上莫名地凝重，沉声说道：“每个人的人生经历都有所不同，不同的经历塑造了不同的性格和领悟能力。晚辈所经历的风雨自然无法跟前辈相提并论，但每件事都以令我刻骨铭心，不敢有忘。它们时时刻刻在激励着我。” 林继业静静地看着阿飞，这一刻，他从阿飞那双清澈的眸子里读出了跨越年轮的深邃。 这份深邃里，饱含了历史的厚重，又蕴满了人性的光辉。 “我也无法参透死亡。但我却知道，我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而活着。那是我涉足武道的动力，也是我来时的路！”